「比如說呢?」
伊莉莎白哈哈大笑。
班傑明察覺到她找人談談的欲望,於是蹲了下來,伊莉莎白得要努力忽視千萬塵土爬到他身上的想像。
「衛斯特先生,這是真正天才的表徵。」
伊莉莎白盯著眼前空蕩蕩的骯髒牆面,上頭只有糊得亂七八糟的乾燥灰泥,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這面牆沒有傳遞出任何訊息。現在是早上九點,她人在工地現場,周圍充滿頭戴安全帽、身穿鬆垮牛仔褲與格紋襯衫、腳踏工作靴的男人。他們看起來像是一隊工蟻,扛著各種建材四處奔波。在山丘上,空蕩蕩的旅館建築裡,他們的歡笑、歌聲、口哨聲在這個水泥牆空殼迴盪,這空間尚未填滿伊莉莎白腦中的點子。工人如雷的聲音沿著走廊迴響,飄入即將成為孩童遊戲間的空房。
「哦,星期日早上妳似乎很清楚他想要什麼。」班傑明柔聲說道,用不同的眼神看著她。「我開車經過你們身邊,那時候你們在田野間跳舞。」
還是不行。什麼都沒有。
「說不定那些牛也會跟你揮手。」
「當然可以。」她喜歡這樣隨性的邀約,不會有多餘的期待。
「這是你弄的?」她繼續盯著那面牆。
或許想像真的有用,她感覺在這個遊戲間裡交了個朋友。
她感覺到背後有人,轉過身,發現是班傑明站在門邊。
「嗯……」班傑明高聲說出心中想法:「從飾板上突出的釘子說不定好玩得不得了。我不知道,」他承認,「妳問錯人了,對我來說,孩子是不同的物種,我們沒有任何親近
m•hetubook•com•com的血緣關係。」
「無論是在田野間還是在街上,農夫、老太太、小孩、年輕人、小嬰兒跟連續殺人魔,他們都會揮手打招呼,我把這當成高級的藝術行為來研究。」他雙眼閃亮。「甚至路上車子的駕駛也會從方向盤上豎起食指對你打招呼。天啊,如果沒有留意,離開那個地方之後,你會對著牛群揮手。」
「除了離開此處,瞬間長大成人嗎?」
她把名片收進褲子後頭的口袋,忘記班傑明的事情,繼續盯著身旁的牆面。
班傑明笑得好大聲。「妳曾想過要離開嗎?」
班傑明坐下來,一手撐著遍布粉塵的地面。「我才不信。妳不是有個兒子嗎?」
「總之,再見囉。」
「嗯。」他定定地看著她。她知道他並不是看著她的臉,而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他看起來著實迷失了好一會兒。「總之,艾根小姐,很高興能再跟妳談話。」他猛然脫離恍惚。聽到他的措辭,她微微一笑。
「我也是。」伊莉莎白滿懷罪惡感地低聲附和,她想到自己無法像伊迪絲那樣跟盧克交流。雖說遇見伊凡之後,她發現自己與盧克相處的時間變多了。對她來說,那個在田野上和伊凡、盧克渡過的早晨是真正的里程碑,不過當她與盧克獨處時,她依然無法貼近他。伊凡釋放了她心中的那個孩子。
「或許妳知道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六個月前,我剛來到這裡就犯下了滔天大錯。我問老喬附近哪裡有壽司店,我得跟他解釋那是在飯上放著生和_圖_書魚片,然後我照著他的指示,開了一小時的車到湖邊,他叫我去找一個叫湯姆的傢伙。」
現在它只是一片蒼白的畫布,再過幾個禮拜就會有孩子在娛樂間裡玩耍,外頭則是平靜的厚繭。或許她應該要設計隔音牆,她不知道要在這些牆面上增添什麼東西,才會讓孩子們一進房間小臉就綻開笑花。他們暫時離開父母身邊,一定既緊張又沮喪。她知道躺椅、電漿電視、大理石地板、各種木料,她可以創造出時髦、復古、洗練的風情,還有華麗穩重的房間,然而這一切都無法讓孩子興高采烈,她知道她應該要置入積木、拼圖、懶骨頭之外的要素。
「班傑明。」他的臉皺成一團。「我一直請妳叫我班傑明就好。妳把我叫得像是我以前的數學老師。」
房裡再次空了下來,伊莉莎白面對相同的兩難處境。她想到班傑明要她運用想像力,把自己放在孩子的立場思考,於是她閉上雙眼,想像小孩歡笑打鬧的聲音:玩具碰撞的吵雜聲響,小腳跑過地板聲,身體落地的聲音,震驚的沉默,最後是哭號聲。她想像小時候的自己獨自坐在房裡,身旁都是陌生的孩子,她突然想到自己要的是什麼。
伊莉莎白翻個白眼,深色肌膚泛起紅暈。「顯然你跟鎮上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不過那是伊凡的主意。」她迅速說明。
班傑明起身。
「我知道那種感覺。」伊莉莎白點頭。「聽起來跟這裡很像。」
伊莉莎白到現在才察覺這點。她想像父親在田裡,以帽舌掩住臉,對著來往的車輛舉起
hetubook•com•com手臂。
伊莉莎白想了想,不過班傑明沒有等她回答,又道:「我想這回妳只要待在這裡,把自己放在孩子的立場,使用妳那些瘋狂的想像。如果妳是個孩子,妳會想在這個房間裡做什麼?」
「看來你是被這個地方迷得神魂顛倒了。」伊莉莎白挖苦地道,「凱瑞郡壯麗的風景對你來說沒有半點吸引力嗎?」
「你認為讓這個房間維持這種狀態,孩子會不會喜歡?」她滿懷希望地提問。
「你不喜歡那裡?」
「我也是……」這個想法抹去伊莉莎白的笑容。「你是從哪裡逃到這裡的?」
「我不只是想過,」她的笑容消逝。「我也去過紐約,但我在這裡有需要負起的責任。」她迅速別開臉。
「紐約。」
她不知道在這裡坐了多久,依稀記得工人進進出出,收起他們的工具,困惑地看她盯著空白的牆面。她覺得自己正受到室內設計師的瓶頸煎熬,沒有任何景象浮現,沒有任何圖樣成形,無法刷上牆面的油漆如同筆尖乾涸的墨水。她的思緒彷彿映在單調的牆面上,或許這面牆也與她有同感。
「你也可以繼續叫我艾根小姐。」
她有權請壁畫師父,要求本地畫家完成這個任務,甚至向帕比尋求建議,可是伊莉莎白喜歡自己動手。她喜歡迷失在工作中,完全不想求助。在她眼中,把油漆刷交給其他人跟失敗沒兩樣。
「抱歉,我該敲門的。」他舉起雙手。「可是這裡沒有門。」
她睜開眼睛,瞥見身旁地上有張卡片,寂靜的房裡依然空空如也,一定是有人趁https://m.hetubook•com.com她閉起眼睛時溜了進來,放下卡片。她將它撿起來,卡片邊緣印了個黑色的指印,不用看也知道是班傑明的新名片。
班傑明笑出聲。「妳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伊凡頭上?」
「唔,離開小鎮也是有好處的。他們會想念妳,大家都會注意到妳離開了。」
伊莉莎白嘆息。「它沒辦法告訴我任何事情。」
他揚起眉。「什麼都沒有。那個小鎮像是裝滿灰塵的大碗,是個很棒的農業區,大約住了一千人。」
「你打算在拜雷.納.可洛西鎮待多久?」伊莉莎白問道。她想,這人待得越久,她逃避承認自己首度拿某個房間沒辦法的時間就越長。
「我打算在這些牆面上好油漆、釘下最後一根釘子的時候離開。」
「啊,」他前進一步。「妳不知道創造什麼都無法傳達的藝術品有多困難。有些人總能提出某些詮釋,不過對著這面牆……」他聳肩。「不可能。什麼都想不出來。」
「妳的外甥?」
「我得先走一步了,妳可以繼續盯著這面牆。」說完,他轉向門邊。「哦,對了,」她胃部一陣翻攪。「希望不會讓妳覺得不愉快,我想以最單純的方式提出請求,或許我們偶爾可以在工作地點之外的地方見見面?能跟心思相近的人聊聊天是很棒的事情。」
「噢,我沒有……」她頓了下。「他是我外甥,我領養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了解的東西就是孩子。」今天她無法阻止自己說出內心話。她好懷念那個可以侃侃而談、卻又不透露絲毫個人想法的伊莉莎白,但她心中的閘門最近似乎被人打和_圖_書開,裡頭的東西往四面八方流淌。
他發現她轉過頭之前勾起了嘴角。
「對,我不喜歡。」他斷然答道,「可以說我有幽閉恐懼症。」他笑著補上一句。
伊莉莎白哈哈大笑,笑聲在房裡迴響。最近她越來越熟悉自己的笑聲了。「那是他哥哥,是個漁夫。」
「嗯,這裡的景色很美,可是我已經欣賞了六個月,現在只想來杯好咖啡,到別的店家買衣服,走在路上不會被人當成從動物園逃出來的猛獸看待。」
「是的。」她柔聲回應。
伊莉莎白搖搖頭。「我可沒聽到紐約腔。」
「我想這是我最高的成就。」他說。兩人繼續默默看著牆面。
班傑明舉起雙手。「我無意冒犯——愛爾蘭很棒,但我就是不怎麼喜歡小鎮風情。」
朋友。
「是有點像。」班傑明望向窗外,稍梢放鬆。「走在路上,每個人都會跟你揮手,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卻還是對你揮手。」
她在地上排放十種基礎色的油漆,打開蓋子,旁邊放上油漆刷,又鋪了一塊白布,確保她只在工作時穿的牛仔褲不會碰到髒兮兮的地面。她盤腿坐在房間中央,盯著眼前的牆面,可是她只知道自己除了希兒莎之外,什麼都想不到。希兒莎每天每分每秒都佔滿她的心思。
「沒錯,我是來自科羅拉多州的哈克斯頓,我相信妳應該聽說過它,那裡有很多知名的特色。」
伊莉莎白歡迎地對他咧嘴一笑。「來欣賞我的成果嗎?」
兩人的目光交會。「我想你說的沒錯。不過也真是諷刺,我們搬去大城市,被更多人、更多建築物包圍,卻只更覺得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