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沒什麼,懂了吧?」他伸出雙手。
伊莉莎白瞪大雙眼,猛然轉身,手中握著酒杯。「有什麼問題嗎?」
「為什麼?」
「跟誰去?」
伊莉莎白坐在無瑕廚房的玻璃餐桌旁,周圍是閃閃發亮的花崗石流理台、拋光過的胡桃木櫥櫃、耀眼的大理石磁磚。方才她瘋狂地清理屋子,卻依然無法釐清心思。每回電話響起,她就會跳過去接電話,心想那是希兒莎,然而只是伊迪絲打來確認盧克是否安好。伊莉莎白依然沒有妹妹的消息,她父親還在她的舊臥室裡等她母親回來,過去兩個禮拜以來,他都坐在同一張椅子上進食、睡覺。他不跟伊莉莎白說話,甚至不讓她踏進家門,所以她請了家管人員每天上門一次,替他煮東西,稍微整理環境,有時候他會讓那人進門,有時候不會。年輕的農場幫工則接下所有的工作。伊莉莎白無法負擔這些支出,但她也無計可施。若是兩個家人不想接受幫助,她也幫不了他們。她第一次懷疑自己是否跟他們有任何共通之處。
「我要離開幾天,需要你來幫忙。」這是前所未聞的事情。「可是我還在工作啊。」
他停止在椅子上旋轉,瞪著她,她瞪了回去,她看他嚥了嚥口水,喉結上下滑動,他童稚的氣息消失,在她眼中成了真正的男人,高大且強壯,令她心跳加快。他雙眼直視她的臉,她無法移開目光,無法動彈。「沒什麼。」
她無法向他展開雙臂,「我愛你」這三個字無法從她口中冒出,可是她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讓他覺得安全、覺得自己是重要的。她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她曾經處於他的位置,知道想被人擁抱搖晃、親吻前額是什麼樣的感覺,還有想要獲得一些安全感,即使只有幾分鐘也好;也知道想有人照應著你,不用自己背負人生,不用在腦海中想像種種美好景象的感覺。
「吉尼喬節很好玩吧?」
「他又髒又臭。」伊凡說。
我假裝被人當胸射了一槍。
「哈囉,伊莉莎白,螞蟻跑進妳的褲子了嗎?」他愉快的聲音響起。
「為什麼星期六要跟他見面?妳星期六又不工作。」
「還記得嗎?你跟我說你不能一直待在這裡,你得要去幫助其他朋友,所以我不該傷心。」
伊莉莎白張大和圖書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沒什麼。」伊莉莎白從他手中搶過素描簿。
伊莉莎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黑色衣褲,咀嚼他說出的話。
「希望你別再這樣倒著說話。」她狠狠回應,遞給他一杯牛奶。「要來點別的嗎?」她惱怒地將紙張丟進垃圾桶。
「去哪兒?」
盧克的視線離開螢幕,滿懷希望的藍色大眼對上我的。「現在我阿姨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為什麼?」我難以置信地問。
「協助而不是阻礙,支持而不是反對,幫助與傾聽,而不是——」
「克伯庫因?為什麼要約這麼晚?」
我下巴都要掉了。「嘿!你怎麼會說這種話?」
「二十九號是星期幾?」她鎖上酒櫃,翻找開瓶器。
「想知道我去了哪裡嗎?」
我想了會兒。「你還是我的朋友嗎?」
他只看了她現在的模樣一眼,她就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時希兒莎才剛丟下那個孩子,離開伊莉莎白家。她很想把盧克丟給別人領養,她真的想過。每個無眠的夜晚,每個充滿壓力的白晝,她不斷發誓要撥通社福單位的電話,但她做不到。或許這是因為她恐懼放棄,她執著於完美境界,無法放棄幫助希兒莎;也因為她執意證明她能夠養大孩子,證明希兒莎變成這樣並不是她的錯。她不想讓盧克走上歧途,他值得更好的人生。
「當你教學生要成為新朋友生命的一部分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我不能——」
「你愛她。」盧克又笑了幾聲,繼續看卡通。
我踏進歐珀的辦公室,雙手插在口袋裡,穿著我嶄新的紅色T恤和黑色牛仔褲。今天紅色很適合我,因為我覺得很生氣。我不喜歡歐珀呼喚我的語氣。
「嗨,伊凡。」盧克盯著電視。
馬克那次也是這樣。假如她不丟下對家人的關懷,就沒辦法給予他更多。當然了,他希望她這麼做——斬斷她跟家人之間的牽繫,但她就是做不到,永遠做不到。希兒莎跟她父親知道如何拉扯他們之間的絲線,所以她只能繼續當他們的傀儡。因此她孤單一人,養育她從未想要的孩子,把她的愛留在美國,那人已經結婚生子。這五年來,她沒有聽過他的消息,也沒有見過他任何一面。不過,伊莉莎白搬回愛爾蘭幾個月後,他曾在返鄉探望家人時順道來拜訪她。hetubook•com.com
「請給我奶牛杯一。」
「伊凡,別說了。」伊莉莎白哈哈大笑。
「你想念我嗎?」
「歐珀,怎麼了?」我問,「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他又髒又臭。」我笑著說。
「伊凡,臨時取消約會太失禮了,我們不能約別天嗎?」
「伊凡?」
「伊凡,如果想跟我說什麼,你就說吧。」伊莉莎白的語氣強硬。「我們已經是大人了。」她的嘴角輕輕抽搐。
盧克的眼神像是聽到了最荒謬的點子,我嘆息,為了心中那塊鬆了一口氣的角落擔憂不已。
「到時候你跟伊莉莎白阿姨會怎麼樣?」
「吃東西?」他難以置信地問,「妳要跟班傑明吃東西?」他的嗓音提高了好幾個八度。
在過去的幾個禮拜間,伊凡稍微滿足了她這類的需求。他親吻她的前額,抱著她入睡,讓她在睡前不感到孤單,少了不時望向窗外尋找其他人的衝動。伊凡,無比美好的伊凡包覆著神祕的色彩。在她認識的人裡頭,沒有人像他一樣幫助她察覺自己是誰,幫她找到自己的立足點,然而她被其中的諷刺感深深困擾,這個人玩笑似地說著隱形不隱形的事情,而他確實披著隱形斗篷。他把她放在地圖上,替她指路,卻又搞不清楚他要往哪裡走、從哪裡來、自己到底是誰。他喜歡談論她的問題、治療她的傷痛、幫她解決問題,卻從未提起自己的困擾。那彷彿是她引開了他的注意,她很想知道,若是她的吸引力消退,而他察覺到種種真相,事態會如何變化。
「伊凡,跟工作無關。他在這裡不認識任何人,我們要去找點東西吃。」她往水晶杯裡倒了點紅酒。
她盯著地面的眼睛對上一雙紅色康維斯運動鞋,那雙鞋踏著隨性的腳步走過走廊。她肩膀一垮,臉頰泛紅。
「嗨,伊凡。」她拒絕抬頭。
「餐廳。」
「伊凡。」她放下那枝羽毛鋼筆,抬頭看我,以往迎接我的燦爛微笑不見了。她看起來好累,臉上帶著眼袋,一綹綹黑人髮辮垂落臉龐周圍,沒有綁成平日的髮型。
「很高興你還把它稱為工作。」她斷然回應,然後嘆了口氣,放下羽毛鋼筆,抬起頭。她看起來像是要哭了。「我相信你星期六的偉大成就足以讓你離開吊鐘花巷一個禮拜。」她柔軟真摯的嗓音使我忘記方和圖書才的怒氣,首度想通若是換成別的場合,她或許說得沒錯。
「妳可以的。」他堅定地打斷她,抓住她的手肘。「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星期六晚上十點到克伯庫因見我。」
「歐珀。」我模仿她的語氣,翹起腳坐在她面前。
他閉起嘴。
「嗯。」我用力嚥了口口水。我好害怕那一天。
「他大概用手抓東西吃,像是野獸,」伊凡繼續說,「或像原始人、半獸人。他大概每天出門打獵——」
「嗯。」盧克說,「不過山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讓我看看。」他抓住簿子,翻過一頁又一頁。「有什麼呢?唐老鴨、米老鼠、小熊維尼、跑車——這是什麼?」他把紙張轉正,一探究竟。
她的斥責把我嚇傻,我默默離開她的辦公室。我才不信她那一套,不過無論她曾碰上什麼,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只要看到我二十九號那天的計劃,她一定會諒解我要伊莉莎白取消跟班傑明約會的事。
「因為他又髒又臭。」她重複道,讓我覺得自己好蠢。「那就讓她自己去體會啊。伊凡,不要做過頭了。」說完,她繼續寫字,羽毛隨著她的手勁不住搖晃。
「伊莉莎白,妳星期六要跟我出門嗎?」
伊莉莎白的父親無法負擔這件事,他沒辦法忍受希兒莎出門參加派對時,孩子整晚的哭叫。伊莉莎白認為這令他想起過去被人在懷裡塞了個孩子的回憶,而最後他把那個孩子丟給他十二歲大的女兒。嗯,他又重複了當年的行為——他把希兒莎踢出農舍,強迫她帶著搖籃踏入伊莉莎白家,馬克恰好挑了那天來訪。
「現在她變得更好玩了,不會常常罵我,還讓我在白色的房間裡畫圖。」
「星期六。」
「沒錯。」他說。「現在我最喜歡穿上不同的顏色,這樣我覺得更開心了。」
我仔細思考。「你希望這樣嗎?」
「沒有。」盧克笑著說。
「盧克真乖,還幫你開門。」伊莉莎白挖苦似地說道,「真好笑,我需要他這麼做的時候,他從來沒有乖乖聽話。」她伸手撿起地板上的紙張,爬起身。「你今天穿了紅色。」她打量他的紅色鴨舌帽、紅色T恤和紅色鞋子。
「呃……」她一時語塞。「這樣盧克才不會碰到酒。」她不能說這是為了擋住希兒莎。只要聽到他的母親上門,盧克就會把鑰匙藏進他房間。
「她會m.hetubook.com.com抱抱你、跟你玩很多遊戲嗎?」
廚房桌上蓋滿紙張、色鉛筆、童書、卡通角色圖案。到目前為止,她只完成了亂七八糟的塗鴉,對遊戲間來說這樣不夠,這絕對不是她想創造的嶄新世界。和平常一樣,每當她想起伊凡,就會發生這件事——門鈴響起,她知道一定是他。她跳起來,撫平頭髮衣服,看了看自己的鏡影;收起她的色鉛筆跟紙張,在廚房裡驚慌地小跑步,不知道該把它們丟到哪裡去。紙筆溜出她的掌握,紙張飄落地面,宛如秋風中的樹葉,她一邊咒罵,一邊趴在地上收拾滿地狼藉。
她雙頰一紅,別開臉專心地打開瓶塞。「星期六我要出門。」
她抬起頭,眼中帶著憤怒與悲傷。「伊凡,我們非常忙碌,你得加快腳步,而不是到處閒晃,破壞自己的成果。就這樣。」
「不是沒什麼——沒什麼看起來像是這樣。」他茫然地望著她。「你在幹嘛?」她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
「到底有什麼不對?」她揚起眉,啜飲杯中紅酒。
「跟我阿姨玩親親。」盧克閉上眼睛,嘟嘴裝出親吻的模樣,然後炸開歇斯底里的笑聲。
她喃喃咒罵,撕起另一張素描,揉成一團丟向垃圾桶。紙球落在垃圾桶前,伊莉莎白無法忍受脫離常軌的景象,便走上前把它送進它應待的位置。
「嗨,陌生人。」我癱在懶骨頭上。
一想到這件事,我便為胸口中央的痛楚感到擔心。
離開前,我走進遊戲室,跟盧克打了聲招呼。
「容我提醒你,伊莉莎白.艾根上回跟其他人有非公事的約會是五年前。五年前,伊凡。」她加重語氣。「可以告訴我你這麼做的原因嗎?」
「哦,沒什麼。」伊莉莎白咕噥著合起素描簿。
「所以,妳怎麼了?」他打斷她的思緒。
「嗯?」
「不要,我只喝這個。」他快活地回應,狐疑地打量她。「那個櫃子為什麼鎖著?」
感覺像是在回應盧克提出的一連串問題。「我要跟班傑明.衛斯特見面。」她依然沒有轉過身。此時此刻,她就是無法面對他,但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不安。
盧克再次點頭。「我從來沒看過她笑得這那麼開心。」
他們住在一起——兩個女孩還一同長大——卻彼此疏離,而三人仍然待在同一座小鎮裡。他們的交流不多,不過當某人離開……哦,那真的hetubook•com.com帶來很大的影響。他們被一條破破爛爛的繩索繫住,最後陷入一場拉扯之戰。
「不行。」他斷然說道,跳下高腳椅。「只能約七月二十九日,到時候妳就知道了。」
盧克用力點頭。
「夠了。」她拉高聲音,打斷我沉悶的語調。「協助而不是阻礙,伊凡。」她讓這句話迴盪在空氣中。「你讓她取消跟班傑明.衛斯特的晚餐約會。她可以交上朋友的,伊凡。」她瞪著我,那雙黑眼有如煤炭,只要再加上一點怒氣,它們就會燒起來。
「哦。妳二十九號要幹嘛?」伊凡在餐桌旁的高腳椅上轉圈,看著伊莉莎白挖出酒瓶,專注地皺起臉。
一開始的幾個月最為艱辛,伊莉莎白打算讓希兒莎自行帶大這個孩子,儘管希兒莎奮力抗議,宣稱她一點都不在意,可是伊莉莎白不希望妹妹拋棄養育兒子的機會。
「到時候妳就知道了。」他又說了一遍,點點帽緣,與來時一樣飄然離去。
我停在門口,轉過身,她依然垂頭寫字。「下禮拜一我要你來這裡幫我代班幾天。」
伊莉莎白無法告訴盧克發生了什麼事,當然了,他早就察覺到事情不對。伊凡說的沒錯,孩子擁有第六感,不過盧克是個好孩子,他一感應到伊莉莎白的悲傷,馬上退回遊戲室,然後她聽到積木輕輕碰撞的聲音。除了要他記得洗手、注意言詞、命令他別再拖著雙腳走路,她什麼都說不出口。
伊莉莎白從他身邊退開,翻了翻白眼。「有時候你比盧克還糟糕。我要喝一杯,你要什麼嗎?啤酒、葡萄酒或白蘭地?」
她心中有種感覺: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相當寶貴,每分每秒有如最後一刻,得要好好把握。他太美好了,不該存在於世間,與他渡過的毎一刻都帶著魔力,如此的夢幻,她認為這不可能持續到永遠。她心中美好的感覺總是無法延續,點亮她生命的每一個人到頭來都會離開。她擁抱現下的好運,懷抱著不願失去這個特別的朋友的純粹恐懼,只能等待他離開的那一天。撇開他的身分不談,他正在治療她,教導她露出笑容、笑出聲來,她很想知道她能教他什麼。在伊凡身邊,她恐懼這個眼神柔和的美好男子有一天會察覺她什麼都給不了。她只能抽乾他的力量,什麼都無法給他。
「對了,伊凡。」歐珀喚道。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