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一整夜,思考過去幾個禮拜的時光,還有我的人生。我從未做過這件事——思考我的人生。這事似乎跟我的任務無關,然而它不該是如此。隔天早上,我發現自己回到吊鐘花巷,坐在庭院牆上,正如一個多月前,我第一次見到盧克時。吊鐘花前門依然對我微笑,我向它揮揮手。至少它沒有對我發火,我知道伊莉莎白一定氣壞了。她不喜歡別人開會遲到,更別說是晚餐約會了。我惹毛她了,並非刻意而為,沒有任何惡意,而是出自於愛。想像沒跟某人見面的原因是你深愛著對方,想像你傷害某人,讓她感到孤單憤怒、不為人所愛,全都是因為你覺得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安排。這些都是前所未聞的規則——它們讓我質疑自己身為人類摯友的能力,它們超越了我的理解範圍,是我無法安然接受的法則。要是我不相信希望、幸福、歡笑、愛情,那要怎麼把它們教給伊莉莎白?哦,沒錯,我知道這是可能的,但伴隨可能而來的是不可能——這對我來說是嶄新的詞彙。
最後,伊凡說道:「伊莉莎白,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妳懂我的,我沒有任何惡意。」他停下來思考要如何解釋昨晚的遭遇,但他決定先別提起。「妳知道的,越想簡化m.hetubook•com.com一切,那些事情就會變得更複雜。妳創造出規則、築起高牆、把人推開、對自己撒謊、忽略真正的感覺,這樣並不能簡化事物。」
「來吧,跟我去走走。」她勾住我的手臂,我們走出吊鐘花巷。
兩人看著湖裡跳躍的鮭魚,水面泛起漣漪,魚兒落水時發出讓人放鬆的聲響。湖的對面,一隻蒼鷺踏著長腿,靈巧地靜靜沿著湖邊行走。牠是準備下手的漁夫,耐心地看著、等著,尖嘴要在最佳時機突破玻璃般的水面。
我無法回答。
把玻璃杯或瓷盤丟下地的時候,它會發出清脆的破碎聲,窗戶碎裂、桌腳斷折或畫框從牆上落地,這些都會發出聲響,不過說到人心啊,當它裂成碎片的時候,那是完完全全的靜默。它是如此重要,你會以為它應該要發出世界上最響亮的聲音,或者是某種儀式的聲音,像是同鑼鼓鐘聲,然而它就是這麼安靜,你幾乎要期盼它發出什麼聲音好幫你忽略那份痛苦。
早上六點,吊鐘花色門板開啟,我像是看到老師走進教室般馬上起立。伊莉莎白走出門外,關上門,鎖好,走過碎石子車道。她又換上巧克力掠色的運動服,這是她衣櫃裡唯一一件非正式服裝。她的頭髮胡亂綁m.hetubook.com.com在腦後,沒有化妝,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她。有隻手伸向我的心,把它扭絞了一會兒。好痛。
她把疑問丟向我。我預期她會生氣,會對我大吼大叫,不聽我說話、不相信我的解釋,像是電影情節那樣,可是她沒有。她很平靜,不過在那層外殼之下有劇烈的情緒冒著泡泡,要依我的答案決定要不要爆發。她打量我的臉,尋找她絕對不會相信的答案。
他們兩人漫步在寂靜到極點的鄉間林蔭小路上。清晨的鳥兒高唱,清爽的空氣填滿他們的肺葉,兔子大膽地跳過他們跟前,蝴蝶在空中飛舞,飛過他們身旁。陽光穿透高聳橡樹的葉片,在兩人臉上灑落金粉似的光芒;流水潺潺從他們身邊經過,尤加利的香氣讓人精神一振。最後他們來到一片空地,樹木伸長枝葉,驕傲地向他們展示美麗的湖景。他們橫越木橋,靜靜地坐在堅硬的長凳上,看著鮭魚躍出水面,捕捉溫暖陽光下的蒼蠅。
答案已經很清楚了,我知道我接下來要怎麼做。我得要完成來此的目的——盡可能地讓伊莉莎白的人生舒服愉快。現在我深深涉入她的生活,必須幫她治療過去的舊傷,還有我愚蠢地造成的新傷痕。我氣我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團亂、沒hetubook.com.com有好好看清情勢,我的怒氣使得自己更加痛苦。值得高興的部分是,為了幫助伊莉莎白,我得要忽略自己的感覺,替她做出最好的安排,我一開始就該這麼做了。不過人生的課題就是這樣:你總在最不經意、最不希望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學到教訓。我擁有足夠的時間撫平失去她的傷痛。
他們陷入沉默。
伊莉莎白一手拂過頭髮。「我有一個失蹤的妹妹,一個六歲大的外甥要養,我對他一無所知,還有一個持續兩三個禮拜不願離開窗邊、等待失蹤二十年的妻子回來的父親。昨晚我發現自己就跟他一樣,坐在樓梯底端望向窗外,等待沒有姓氏的男人,他說他來自鏡芝響換,我上網查過了,每天翻那本該死的地圖集,現在我知道那個地方根本就不存在。」她吸了口氣。「伊凡,我在乎你,真的,可是你一會兒吻了我,一會兒把我惹毛,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的煩惱與痛苦已經夠多了,我可不想招來更多麻煩事。」她疲憊地揉揉眼睛。
伊凡忍不住覺得他們此刻的工作萬分相似。
她走向我,雙臂環在胸前,頭高高揚起,疲憊的眼中充滿決心。「伊凡,你還好吧?」
「伊凡?」她一臉關切,表情放柔,雙手垂下,走上www.hetubook.com.com
前觸碰我。
若它真有聲音,那也是藏在內心的聲音。它的尖叫只有你聽得見,它的叫嚷大到讓你的耳朵嗡鳴、腦袋發疼;它在你胸中敲打,像是從海中抓來的大白鯊;它的吼叫宛如小熊被抓走的母熊。這就是它的樣貌、它的聲音,那是受困的巨大野獸不斷驚慌衝撞,吼得如同被情緒困住的囚犯。不過愛情就是如此,無人能夠倖免。它是如此狂野,好似泡在鹽水中的傷口般刺痛,但是它真正碎裂時寂靜無聲。你只能在內心慘叫,沒有人聽得見。
可是伊莉莎白看見了我的心碎,而我也看見了她的,不用開口,我們心知肚明。不該繼續踏在雲端了,我們要腳踏實地,我們總是應該穩穩根植於這片大地。
伊莉莎白率先開口。「伊凡,在這一生中,我盡力簡化一切事物。我知道該期待什麼,我每天都知道該做什麼、要往哪裡去、會遇到哪些人,在充滿無法預測的複雜人們身旁,我需要穩定。」她望向湖邊的視線移回來對上伊凡的雙眼,這是他們坐下之後的頭一遭。「你,」她深吸一口氣,「你讓我的人生不再簡單。你搖動每一件事物,讓它們上下顛倒,伊凡,有時候我喜歡這樣。你讓我開心大笑,你讓我在街上、海邊像瘋子般跳舞,讓我覺得自己變得和_圖_書不像自己。」她的笑容消退。「可是昨晚你讓我覺得自己成了我最不想成為的人。伊凡,我需要簡單的事物。」她重複了一遍。
她抬起頭,在看到我時停下腳步,那張臉上沒有綻開平日的微笑,圈繞我心臟的手指縮得更緊。不過至少她看得到我,這是最重要的事情。千萬別把他人直視你雙眼這件事視為理所當然——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說實在的,忘掉我說的幸運,你絕對不知道被人看見有多麼重要,即使那是憤怒的瞪視。當對方忽略你、視線直直穿透你,這時你就要擔心了。伊莉莎白常常忽略她的問題,她常對問題視而不見,從未正眼看著它們,不過我顯然是個值得解決的問題。
我從未想過會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一邊思考一邊任由她盯著我的臉。不,就跟白晝一樣清晰,我一點都不好。我覺得脆弱、疲憊、氣憤和飢餓,還有一股痛楚——不是餓到肚子發疼,而是從我胸中散發的痛,它漸漸傳遍我的身軀腦袋。我覺得我的視野跟人生哲學一夕之間全都變了,過去我愉快地篆刻在石頭上、大聲朗誦、隨之起舞的哲學。我覺得人生的魔術師殘酷地掀開紙牌,那根本不是魔法,僅是欺騙心靈的戲法,或者是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