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端著兩只馬克杯,爬到沙發上,並坐在L型的另一頭。我把腳架在咖啡桌上。我們兩個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樣坐在一起過。
「哈利戀愛了。」安妮揶揄他。
「那麼妳想要什麼?」
「一組汽車修理技|師都沒能把它救活。此外,妳修理它要花的錢倒不如買一部新車了。」
「他沒有什麼改善。」她幽幽地說道。
「我以前也很喜歡盪鞦韆。」我說,然後我們又陷入沉默。
「我很高興我的人生能逗妳開心。」我笑道,並看著她狂笑不止倒在我的沙發上。
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
她看著這組占據了整間房子的棕色絨面L型大沙發。
「可是婚姻還是繼續?」
「所以你們的婚姻結束了?」我問她,試圖弄清楚這個入侵我母親體內的外星人是誰。
「你怎麼知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我繼續說道。「萬一有某個叫做包柏的憂鬱男子現在正坐在他的沙發上吃著巧克力三明治,心裡想著我的人生到底在哪裡,他的人生就是你,但你卻在這裡,跟我在一起,這全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且……」
「自從我們相遇後就越來越好了。」
我們下車後,走在龐德街上,這裡是都柏林自由區的心臟地帶,也是這個城市最具有歷史文化氣息的區域,在這裡大部分原始的街道,包括我們現在踩的路面,都還是用鵝卵石砌成的。在附近的健力士釀酒廠的黑色大門後方,廠裡穿著白色實驗袍的科學家們正在調製愛爾蘭最大的出口商品,白煙不斷竄出。
他的臉頰泛紅,但是他面露微笑。「妳跟妳的男友現在如何?」
「我的朋友都不相信發生在我身上的改變。他們一直以為我們要結婚了,不管我是如何不厭其煩地跟他們說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他大笑,當時我覺得超難為情的,我得承認,說來奇怪,好像我被拋棄一樣。
她看著我,希望我多講一些,但在聽完她講的話,自責說她感覺不像是個好母親後,我也不能再隱瞞了。
「摩根太太?」我茫然地問。
「我想給妳看個東西。不然妳以為當我從妳身邊溜走時,我都在做什麼呢?」
「好貼心喔。」她說,並疼愛地摸摸我的臉頰,然後她手放下。「可是不是真的。」
無知?
「只是……我討厭醫生。我更討厭醫院,但是因為我媽生病,我又得去。自從……」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看起來很茫然。過了好幾分鐘後,她才又開口說話。「我媽病情有起色了。」
「對不起,我從來都沒幫助妳。我好自私。」
「妳有帶他去看醫生嗎?」
「妳什麼?」
「為什麼在這裡?」
她點點頭。「我們現在沒住在一起,但是……」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會覺得一切是如此的怪異,我曾經在雜誌上看過這些事;她還提供給讀者她最新的飲食和健身運動的計畫表,這些資料都放在一個獨立的紙箱裡,還附帶完整的食物照片——麥片粥、藍莓、鮭魚、一朵花椰菜,給那些不熟悉食物樣貌的讀者看,這位明星級的受訪者也鉅細靡遺地描述整個「人生」系統如何運作。所以我瞭解,我沒有理由驚訝,但是看到這些事全部都是在這間辦公室裡玩出來的,這麼不起眼的一間辦公室,看似變魔術一樣。並不是說我相信魔法;多虧在我五歲時,我的哈洛叔叔活靈活現地說他偷走了我的鼻子,但我只能看到他夾在其他指頭中間胖胖的黃色拇指。那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沒有骯髒的指甲,而且還帶有煙臭味。
「妳這麼覺得嗎?」
「他喜歡盪鞦韆,」她看著那些孩子,開口說道。「當他坐上鞦韆時,是他笑得最開心的時刻。」
「昨天,但是我那時不想告訴妳。似乎時機不對。」
她哭喪著臉,對我伸出手。我把她擁在臂彎裡安慰她,我想那是她需要的,但是接著我聽到啜泣聲,再來又一聲,然後是短促刺耳的怪聲,緊接著是嗚咽聲。我這才意識到她在哭。
「或許妳應該帶他去看個醫生。」
「喔,沒,沒事。」
「妳不知道嗎?」
「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想走到窗邊,但她在設法搞清楚如何繞過沙發,可是看到沙發都被擠到窗台邊上了,所以她退回到另一個方向,找看看有沒有其他的路走。
「沒有。」
「露西與山謬爾1986-1996」,那是相當薄的一本檔案夾,父親和我在那段時間有比較正常的關係,假如你認為我每個月從寄宿學校回家,在週日午餐會中見到他一次算是正常www.hetubook.com.com的話。接下來那幾年的檔案夾就越來越薄了,當我十五歲,我的腦袋跟他一樣頑固時,我們就開始成了死對頭;接著在我二十出頭時的檔案夾又變得更薄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離家,在大學就讀,這點他很高興。過去三年的檔案夾比其他的來得厚。有一個檔案夾專門收錄我跟每個家人的關係,我一點都沒有興趣看裡面的內容。我經歷過,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寧可帶著偏見和誤解記得當時的事,年齡和後見之明會改變我的想法。人生繼續像平常一樣說話,依然很興奮也很自豪他所完成的事,一點都沒察覺我的不安。
「是啊。」我無力地笑笑。「嗯,我得走了。恭喜你,真的,我真為你感到高興。」我無法掩飾我的悲傷,而且這些話聽起來好空洞,所以我離開了。
她驚訝地看著我,但是她沒有回答。
「妳記得妳有送巧克力棒給她的那位美國太太嗎?她幫忙我將所有的資料輸入電腦,但是機構不付錢,所以我在某個階段就抽空來做。看起來我好像沒事幹。」他笑道,「妳可能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的電腦裡已經有很多重要的資料。喔,妳如果知道我有一部新電腦一定會很高興。」他說,並拍拍他辦公桌上全新的個人電腦。
「我嫁給一個自私的討厭鬼,就是這麼回事。儘管笑吧,我知道妳會認為我們是兩個老傢伙,但這個老頭子還活得好好的。」她讓自己舒服地坐在沙發上,踢掉她的黑色露趾便鞋,並把腳塞到靠近臀部的地方。
我移開視線,不希望他知道我混亂的心情,當我的人生逐字出現在我眼前時,最後我只覺得頭昏眼花。
當他體會我的心情時,他的笑容消失了,但是我並不希望他察覺。我不想很自私地將這屬於他的特別時刻變成是我的。
「或許那也不是什麼壞事,克萊兒。」
「二年?妳怎麼都沒告訴過我們?」
他對這點嗤之以鼻,他討厭昨天布萊克把大家迎接他出場當做是一種儀式常規,而且並不是在我不認識他的過去三年中,布萊克去撞到頭而頭殼壞去的結果。「那麼是妳變了。」他語氣平淡地說,然後繼續傳簡訊給希望幫他生小孩的女孩。
我看著散落一地的紙箱,大多數仍用膠帶封住,但是有些空了一半的箱子裡可以看見裡面放的檔案夾。箱子外面用黑色簽字筆標示「謊言1981-2011」、「真相1981-2011」、「男友1989-2011」、「席爾柴斯特家族的家庭關係」、「司徒沃特家族的家庭關係」。有個箱子標示「露西的朋友」,裡面的檔案夾分成幾個標題:「學校」、「大學學位」、「MBA」、「雜項」,還有一個檔案夾是記錄我之前的每份工作,但是並不是我交過的朋友,或是在這些地方交的朋友。有個箱子外面寫著「假期」,是以我的每一趟旅程為分界,同時標上了日期。
我吞了一口口水。「我真的不是這樣想的。」
「跟我來。」人生得意地笑著。我跟著他走在鵝卵石路上,我們身旁古老的圍牆高聳屹立,它們將加工廠與併排的廢棄建築物以及用磚塊砌成拱型窗戶的牆面包圍了起來。然後,就在我想起以前上課介紹這個心臟地帶時,其中好像提到以前發生在這裡的居民身上的問題,或許就是住在這條街上的人,不過他們都已經復原了。他們或許是以密封住窗戶作為集體自我療癒的方式,聽到這點讓我心裡對自己多少覺得好過一些,這時他拿出一串鑰匙,逕自往充滿磚砌拱型窗戶牆面上的某一扇門走去。
「我可以坐妳旁邊嗎?」她點點頭。我坐在她旁邊,並把潘先生放在我的大腿上。克萊兒低頭看著牠。
「我對它很忠誠。」
「而且妳現在也是一個很棒的祖母呀。」
「真的嗎?」
裡面是一間由倉庫改建的房子,空間寬敞,有挑高的天花板和露出磚造的部分,還有房屋翻修時所留下的灰塵。我們走進一部電梯裡,我等待我們快速移動,穿過天花板,衝過屋頂,直衝雲霄,然後我的威利.旺卡人生讓我看所有我能擁有的東西。但是什麼都沒發生。
我們到達七樓時走了出去,人生帶領我沿著走廊走到一處燈火通明的方型房間,地板上到處都是紙箱,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整座城市的市容,附近四周散布著獨棟公寓和排屋,而遠方可眺望聖派翠克大教堂(St.Patrick's Cathedral)和四法院(Four Courts),它們鮮豔的青銅屋https://www.hetubook.com.com頂和圓頂清楚可見,更遠處是都柏林灣,建築用的吊臂橫亙交錯在半空中,旁邊有六百八十呎(約二百公尺)高紅白條紋相間的煙囪。接著我在等待上課,但是什麼都沒有。
我聳聳肩,揉揉眼睛,並喃喃地說:「在那個時間點很合理呀。」
「歡迎來我新的辦公室。」他笑容滿面地說。他看起來很開心,我二星期前認識的那個男人已經脫胎換骨,很難相信是同一個人。
「哪一方面?」
「全都可以取消。時間還很充裕。有一些會花點錢,洋裝可以留著穿,妳哥哥們的西裝平常也穿得上。我不在乎。我會寄出一封個人信給每個人,通知他們婚禮取消了。我不要嫁給妳父親第二次,一次已經夠了。我這一生都在做別人希望我做的事。我在任何時刻、任何場合都是負責任、守本分且舉止合宜,但是說到慶祝我的人生——結婚三十五年,有三個漂亮的孩子,我並不想辦成是市政廳的活動,來的都是法界人士。這一點都不合適。這麼一來,就不是代表我一生中所成就的事,而只是在他的工作上他所擁有的。」
我聳聳肩。「沒事。這是什麼地方?」
「為什麼?」
「對不起,我以為妳……」
「我就跟妳說人過了三年,變化是很大的。」
「是啊。」我回答,注意到她說「以前」。
「媽。」她抬起頭來,我一看到她的臉,我覺得好難過。「媽,發生什麼事了?」
「二年。」
「才不是呢,妳的人生已經是一場刺|激的冒險。這很重要,相信我。」她傷感地說。「對了,現在事情進展得如何?」
我看著我的另一邊,但是我有我的人生。
「無所謂,繼續倒,我真的樂在其中。」
在回家的路上,我跟哈利一樣安靜。他坐在我旁邊,一直在傳簡訊,在等待回覆的空檔,他就看之前的留言紀錄。
我皺起眉頭,然後浮現一個畫面——人生背著我跟一個年輕漂亮版的我往來,為了接近她,而吹噓說他是她的人生,在週日的餐聚場合跟她的家人坐在一起,試圖全盤瞭解她的成長故事,在她控制慾強烈的父親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必須裝做他已經認識他們了,不過他一直對於矇騙這位適應良好的女子感到愧疚,她現在正懷疑自己是否需要人生的介入治療,但是內心也對於他對我做的事感到左右為難;他為了這個雙面謊言疲憊不堪。
「你只不過錯過一杯酒,又沒什麼大不了。」
「妳有熱心熱情。」她在空中握拳。「妳知道妳想要做什麼,妳也不在乎其他人怎麼說或怎麼想。妳一直都是這樣,甚至從小就是,而我必須要更像這個樣子。妳看,我從來就不知道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到現在仍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應該要結婚生小孩,就像我母親和我的姊妹一樣,所以我也想要這麼做。我認識了妳爸,成為他的妻子,那就是我了。然後我生了自己的孩子。」她又伸手摸摸我,她說的跟我想的一樣,所以我並沒有數落她的不是。「然後我就成為一個母親。那就是我。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但是我不知道我真正的價值是什麼?妳和妳哥哥們都長大了,那麼我現在是什麼?」
「我知道。」他乾脆地說。「妳沒有同樣的感覺嗎?」
「不,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你多久前知道這個消息的?」
人生聳聳肩。「不重要。但他如此認為。」
「真是好消息。」
「好,我們就有話直說,」我坐在她身旁。「他這麼讓人難以忍受,你們不要再結一次婚,但是妳還是跟他維持婚姻關係?」
「我的工作沒了,車子也報廢了,我傷害了一個非常好的一|夜|情對象,莫蘭妮不跟我講話了,其他朋友也是,我的鄰居認為我很陰險,我跑去威士福郡告訴布萊克說我還愛他,希望能挽回他,但是當我到了那裡卻驚覺我並不愛他,而現在我的人生在沒有我的情況下繼續往前走了。所以,簡單來說,這就是我的人生。」
「妳說妳先生?」
「不,沒有。」媽不以為然地說。「是婚禮沒了。」
「今晚或許你可以跟唐碰個面吧?」我問,我想得很樂觀,但人生的臉垮下來。
「但是這並不表示你跟他就不能成為朋友啊。」
「什麼都不加也可以。」她說道,叫我把那杯茶拿給她。
「很難說。」我幫她把話說完。
「是爸,對不對?」
「不,他不知道,妳也不要想告訴他。」
人生盯著我看。「妳看起來很生氣。妳在想什麼?」
當時我看著他,目不轉睛,我立刻軟化了。我知道,就像和圖書有五年的時間,我每天看著布萊克就明白了,有一種情感的連結。每一次我在擠滿人的空間裡看著人生,其他人事物對我而言都沒有了意義,我知道他正在跟我想著一模一樣的事。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我不想讓一個年輕的男大生認為他比我更清楚人類的進化,所以我對他笑笑,以老大姊的姿態對他說:「但是他沒有變,還是一模一樣。」
「我們今天一同在此悼念已逝的賽巴斯汀。」人生說道,此刻我們站在廢料廠,盯著我可憐的車看,它被汽車醫療人員拖來這裡。
「從昨晚以後就不適合了。」
「你要幹嘛?裡面有什麼?」我環顧四周,等待有人來阻止我們。
「我知道。」我打斷她。「沒關係。」牠開始不安份,所以我讓牠自己去閒晃。我們靜靜地坐著。
她轉轉眼珠,然後又露出愧疚的樣子。「是啊,當然,是很棒,相信我。但那是我該做的事,而且是為其他人做的事,我是傑克森、路克和潔米瑪的奶奶,我是妳和瑞里還有菲利浦的媽媽,我是山謬爾的太太,但是對我而言我是誰?有些人一直都知道自己擅長做什麼事。我的朋友小安一直都清楚她想要教書,而那就是她所做的事,她搬到西班牙,認識了一個男人,現在他們喝紅酒、吃生火腿、看夕陽,而且每天都教書。」她嘆氣。「我從來就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我擅長什麼。我還是不知道。」
「不,是柯納。他沒生病,他只是不一樣。」
她露出訝異的表情。
「他以前喜歡盪鞦韆。」她又說道。
「死了?」這時她停止哭泣,驚慌地看著我。「妳有聽說什麼嗎?」
「我永遠都需要妳啊。」我表明。
「喔,他沒死。」她在她的袖套裡翻找,並拉出一張沾滿鼻涕的面紙。「但是結束了,整件事結束了。」她又開始哭起來。
「我知道。」她咬咬嘴唇,顯得有點內疚。「我知道。」她輕聲說道。幾乎是害怕的神情,並把頭埋在她的手裡。接著她又直挺挺地坐在位置上,堅定地說:「我知道,而那就是我從現在開始必須要做的事。不像我。我這輩子都在像我。我希望我比較像妳,露西。」
「我知道。」
她哭得更兇了。
「是他,奪命連環call。」
「對他而言,」他說,嚴肅了起來。「妳選擇了布萊克,露西,他瞭解。這不只是一杯酒的問題,這是妳必須做的決定。妳知道的。」
「他死了,他死了嗎?」我慌亂地問。
我醒來時看到穿戴整齊的人生正坐在扶手椅上看著我,這種感覺可說讓人毛骨悚然。他看起來愁眉不展。
「妳現在生氣了。」我平靜地說。「我可以理解。我無法跟爸相處超過三分鐘,更何況是三十五年。但是或許當妳有機會冷靜下來時,妳還是會對這場婚禮感到歡欣雀躍。」
「喔。」我嘆口氣,「我不知道。」
「對呀。」她笑道。「很好玩,她生這場病又讓我們所有的人團聚在一起了。」
他點點頭,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我瞭解。」
「有一天我看到的那個人是妳先生嗎?」
「所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的牛奶沒了。」我不好意思地說。通常媽會用她的精緻骨瓷放在一個純銀托盤上泡茶給我喝。這裡真的不合格。
「恭喜!」
我仔細察看著地上,日期和標示的年份引起我的注意,並勾起我遺忘已久的記憶,這些箱子囊括了我全部的人生——紙上人生。我跟我曾遇見的每個人往來的紀錄,人生全部做成報告,分析它們並研究它們;看看在學校操場被霸凌的受害者,跟二十年後的失戀有沒有關聯性,或者是否剛好相反;在職場上大放異彩的一天;在柯孚島上未付的帳單跟在都柏林的一間酒吧被人用酒潑臉有沒有關聯——我會提到是因為結果證明每一件事都絕對跟它有關。我當時把他想像成是某一類的科學家,他的辦公室就是他的實驗室,在我遇到他之前,他就已經花費時日,而且會繼續在我剩餘的歲月裡分析我,以人生哲學和理論做實驗。關於我為什麼變成現在這般景況,為什麼我會犯錯,為什麼我會做出好的決定,為什麼我會成功,以及為什麼我會退縮不前。我的人生——他一生的工作。
「我記得它。」她說,然後她環顧四周,欣賞房裡其它地方,好像突然之間意識到她是第一次在這間房子裡。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是她帶著微笑轉頭看我。「好舒服喔。妳完全說對了,妳爸跟我像彈珠一樣在那間大房子裡滾來滾去。」
「摩根太太認為我應該要丟掉這些東西,把所有的資料和圖書都放在這幾支小小的隨身碟中,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個老派的人,我喜歡用書面報告,這樣比較有特色。」
「他知道妳在哪裡嗎?」我努力隱藏我幸災樂禍的心情。
她嘆口氣,並吹涼她的茶。「不是一件事,是有一大堆事,但是他對妳做的事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強硬地說。「他怎麼敢這樣對我女兒說話?他怎麼敢這樣對妳的客人講話,我就這樣跟他講。」
「說真的,露西,她很無禮,而妳對她很放肆。」她將身子前傾,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我希望我可以想出妳對她講的那些話。」她咯咯笑了起來。「那個餵母乳什麼的,我的媽呀,那個最嗆了,我想她的假牙都要掉出來了吧。」接著她又變嚴肅了。「我說過從我婚禮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安排過任何事。她的魔爪伸向那天所有的大小事,就像我媽一樣。但這次的婚禮,我希望是我的婚禮,全都是我的,一個跟孩子共享的美好回憶。」她溫柔地看著我,又抓起了我的手。「我可愛的女兒。喔,露西,對不起,我倒了這麼多垃圾給妳。」
我們沉默了片刻,然後我拍拍賽巴斯汀的車頂。「謝謝你載我到我想去的每個地方,而且又帶我離開。永別了,賽巴斯汀,你功成身退了。」
「但是只剩一個月了,邀請函都已經發出去了,每件事都預訂好了。」
我驚慌地抱住她的肩膀,然後用另一隻手在包包裡找鑰匙。我領著她走進我的公寓。因為地毯的關係,所以房子裡聞起來有乾淨的味道,我很慶幸地毯清乾淨了,而且燈泡也換了。潘先生在門邊就已經聽到我們的聲音,已經在門口熱切地等待;牠在我的腳邊興奮地衝來衝去,無法控制自己。
「啊,露西。」
「可是……可是……可是……」
我接過來,並將泥土灑在車頂上。我們後退一步,吊車的夾鉗放了下來,賽巴斯汀就被吊到天上去了。
「喔,親愛的,我幫妳泡個茶。」她說道,察覺到沒有茶不對勁。
「別這樣說嘛,妳是一個很棒的母親。」
「如果他身體不好的話。」
我們又繼續凝視著紋風不動的鞦韆,我想到布萊克,我的記憶之聲也變得越來越寂靜,還有我對他的感情,感覺離我的心越來越遠。
「不,不用,沒關係。我沒事。」我打起精神,貼了一張假的笑容在臉上。我知道看起來很假,而且聽起來也很假,但是總好過真相。「我真的為你感到高興,你做了好多事,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現在得走了。我……嗯……跟我在健身房認識的那個女生有約,她……」我嘆口氣,我不能說謊,再也不行。「其實沒有,我沒跟任何人約,但是我得離開了,我就是得離開了。」
她點點頭。「他沒病。」
「他好嗎?」
當她走到沙發另一邊時,她發現沙發跟廚房流理檯卡得天衣無縫。所以她做了除了我媽之外,其他正常人會做的事,她抬起她的腿,翻過沙發背。
「什麼?」原本在發呆的她突然大聲說道。
「不。」她堅定地說。「沒了,我是說真的。」
「不是,但是我想我正在釐清,我真的是你的工作嗎?只有我?」
「我以前也喜歡盪鞦韆。」
媽堅持要在我家過夜,部分是因為我的生日就快到了,不過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去打擾瑞里跟他的男朋友,不管我跟她說了幾百次,瑞里不是同性戀。當她去洗澡時,我把潘先生藏在一只超大的手提袋中,帶牠到對街的公園。新鮮空氣應該對我有益,我祈禱晚風可以帶走我的煩惱。我的鄰居克萊兒正坐在遊戲場中的長椅上,旁邊有部嬰兒車。
「當然。」她說,眼睛睜得好大,很驚訝我怎麼會提到這件事。
人生遞給我一把泥土。
「是啊,牠叫潘先生。」
接著它立刻重重摔了下來,而且粉身碎骨。
「他比較安靜。」當時她轉頭看我,她的眼睛睜得好大,看起來憂心忡忡,而且眼眶充滿了淚水。「他太安靜了,安靜到我都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可不是嗎?雖然他想要的是妳,但究竟為什麼他會想要花時間跟我相處呢?布萊克卻剛好相反,他想要妳,但不是妳的人生。而唐呢,唐只能擁有妳的人生,但卻不是妳。很諷刺,對吧?」
「不是的,只是沒有人問過我。」
「我說柯納。昨天妳說他生病了,他現在好點了嗎?」
「媽,他向來都是這樣跟我說話的啊。」
她難過地笑笑。「寶貝,別見怪,但我想要更多。」然後她對自己點點頭,就像跟一個沉默的想法達成和-圖-書協議。
「妳提出了一個好問題,露西,而且我也辯解了無數次。」他溫柔地笑著。「妳現在又覺得奇怪了嗎?」
「我真為你感到高興。」我笑道,但卻覺得難過。「我很高興這一切對你而言是好事。」
「潘先生,」她笑道。「你好,真漂亮。」在她的撫摸下,牠就像在天堂一樣快活。「妳養牠養多久了?」
「那你自己的人生呢?」我問他。
「不用,妳坐著,我來。妳去沙發那邊舒服地坐著吧。」
「還有我的婆婆。」她假裝要拉扯她的頭髮。「那個女人現在比我們結婚那天還要糟糕。她整天只會注意細微末節的事,坦白說,對我而言,那根本就是無知。」
「不過即使我將它們全輸入電腦,我還是會繼續保存所有的文件,我對它們有感情。所以,妳覺得呢?」他又對他的辦公室得意洋洋,對他的成就感到自豪。
「恐怕是的。」
「謝謝!」我將水壺加滿水。她的電話開始響;她緊緊拉上手提包的拉鍊,讓聲音小一點。
「他完全讓人難以忍受。」媽哭著說。她走進公寓,直到此時我才發覺她手上拎著一個超大的包包。她幾乎沒看我的屋內,逕自走到早餐檯旁,坐在高腳椅上,並用雙手托住頭。潘先生跳上沙發,再跳到流理檯上,然後緩慢地躡手躡腳朝她爬過去。她伸出手開始無意識地撫摸牠。
「它真的得走嗎?我們不能讓它再撐久一點嗎?」
「你可以放我們在這裡下車嗎?」
「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這樣。」她緊盯著我的雙眼看。「那個時候,他變成了平常那個自我中心的混蛋。」我瞠目結舌。「我是可以應付啦,但是當時,他做得太過分了。就是這個該死的婚禮,我想要安排這場婚禮讓我們大家聚在一起,這樣我們就可以更親密。我希望他稍微想想我們過去三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並幫忙跟我一起慶祝。結果,它變成大張旗鼓的炫耀,坦白說,邀請的都是我不喜歡的人。」
我又倒抽了一口氣。好像揭開一個又一個內幕,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我媽的心思,我對他們的婚姻狀況倒不是太在意。他們都是成年人了,要我以為他們過去三十五年來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是很荒謬的一件事。
「我有壞消息要告訴妳。」
我到街角的一間商店買了一個貓食罐頭和一個微波的馬鈴薯泥肉餅。電梯到達我住的樓層,我一走出電梯就愣住了,然後想要退回電梯裡。我媽就站在我的門外,她靠在門上,背對著我,看起來她在那裡等了非常久的時間。就像我說的,我第一個直覺反應是退回到電梯裡,但是後來我立刻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我往她跑過去。
當我們一進市中心時,人生將身子往前傾。
媽將她纖細的手指壓在嘴唇上。她的嘴角在抽動。她發出有點高音的「喔」,然後開始放聲大笑。「喔,親愛的,露西。」接著她笑到停不下來。
「我是說,我真不敢相信妳會講出這些話,妳通常通很冷靜沉著。」
一陣汽車喇叭聲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們轉過頭去看,哈利從露營車的窗戶探出頭來。「迪克蘭急著要離開。他媽媽正在發飆,因為要用車,去參加某個愛爾蘭舞蹈文化節。」
「聽說?沒有啊,我只是猜測。妳在哭啊,可是妳從來不哭的。」
「我可以嫁給他一次,但是絕對不會嫁給他第二次!」她自信滿滿地宣告,然後她長長地嘆口氣,並趴在流理檯上。突然間,她揚起頭。「露西,妳有一隻貓。」
「妳是說,我有沒有兼差當其他人的人生嗎?」他笑道。「沒有,露西。如果妳願意的話,我是你的心靈伴侶,妳的另外一半。妳知道有個古老的理論說,有另一半的妳在其他地方……而那就是我。」他羞澀地揮揮手。「嗨!」
在這段對話之後,我又更安靜了,我有很多事情要思考。人生一直講個沒完,當我都以慢半拍的單字在回答他時,他終於意識到我並不想要講話,所以他讓我靜一靜。這趟旅行我失去了好多:不只是我以為我擁有的愛情、我鍾愛的汽車,還有我想拯救自己的希望——我夢想著不必再活在我一手編織出來的謊言大網中,這似乎是不切實際的夢想,或者至少要比我認為的抗爭激烈。我感覺好像自己孑然一身,或者更糟糕的是,我覺得自己已經一無所有——沒有工作、沒有車、沒有愛情、跟我的家人和朋友的關係搖搖欲墜,更令人擔心的是我跟我最好的朋友之間的關係。我所剩下的就只有我租的公寓小套房對面的鄰居,不過她可能也不想再跟我講話了,還有我讓牠獨自度過兩晚的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