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因為這樣子啊!」
但是,我不這麼想,甘不甘願不重要,也沒什麼特別了不起。如果甘願「很重要」的話,那麼我說「沒有來到這世界有多好」又為什麼會「遭天譴」呢!
「不,我只不過是每天懷著如果沒有出生在這世上該有多好的想法活著。」
可惜的是,對枝里子來說我早已二十九歲了。今年夏天我已經收到她送的生日禮物,那是一件看起來十分昂貴的夏季毛衣,所以不會再拿到禮物了。
她應該很清楚,我和他的工作性質相近,憑我的關係,要確定那個男的身分並不是件難事。
「不過,我本來以為妳會對京都比較熟才對。」
我點點頭。
「是啊,築城可是非常花錢的大工程。儘管每次遇到戰爭城牆就會被燒毀,但是殘餘的建材或石牆還是會被適當地再利用。沒辦法,不這樣的話既花大錢又耗時。」
「調查了之後呢?調查完了跟你報告或者質問你嗎?這樣你會高興嗎?」
我冷不防地按了一下喇叭。
「但是我無從著手啊,你從來沒有帶我去過你住的地方。」
枝里子說:「以前的人回收的工作也做得這麼好呀。」
「真的是博覽群書呢!」
枝里子果決地說,完全是枝里子的風格。
然後我一邊回想一邊背誦《花之生涯》裡我最喜歡的一段。
我索盡枯腸勉強地從記憶裡想出這些字句,只覺傷神不已。隔了這麼久之後重新咀嚼這一段文章,不禁慨嘆真是一針見血。
等我認真喝起酒後,老闆娘把枝里子叫到吧台旁竊竊私語了許久。
「我常常想著你腦袋裡到底裝些什麼。」
「你讀過《花之生涯》嗎?」枝里子突然回過頭問我。
「是這樣嗎……」
我小聲地咕噥,並沒有刻意要對枝里子說。
但枝里子卻津津有味地吃菜,佯裝成一無所覺的樣子。
「我覺得,如果有人無論如何都想活下去,那麼我這條命隨時都可以給他。但是,假使把我這有限的生命給了那個人,過了幾十年後,無法繼續活下去的那一刻終究還是會到來,那個時候他一定還會說『無論怎樣都想活下去』,不是嗎?」
「我啊,每天一定要自|慰之後才去公司,已經持續好幾年了。」
「這在當時不過是間,中級藩士的房子。」我笑說。
隔天,我們並沒有去逛京都。
「那麼,就是說過完一年死了也沒關係囉。」
「像你這樣嗎?」
「是、是,」枝里子笑著說:「但是,就算我悶了,你也絕對不會說吧?」
「又來了,老是說些奇怪的話。」
我這樣說,並不表示我討厭他。我既沒跟他說過話也沒見過面,根本談不上喜不喜歡。
枝里子牽著我的手一同凝望晴空萬里的景色,平穩的湖面波紋不興。沉默頃刻,她說:「不可以說『要是沒來到這世上多好』這樣的話喔,會遭和*圖*書天譴的,畢竟,有很多人想活卻無法活。」
「固定怎樣的故事啊?」
「先說好,你可不要亂懷疑這家店喔。」
「我改變主意了,不逛京都,去看看彥根城吧。」
想到這裡,我又想起這個週一和同樣負責某位作家的某出版社經理一起喝酒時他說的話。
「那我要怎麼做呢?」
「我不這麼想。如果你是發自心底想瞭解某個人,自然會很想知道那個人的過去。妳對我過去的女性關係不感興趣,那不就代表妳對我沒有興趣嗎?」
上個星期,我在浦和車站前搭計程車去取稿件,看那年約五十歲的司機頻頻檢查手機的電子郵件,我忍不住問他。
我思索了一下。死亡需要準備嗎?要說準備,那活著本身不就是在為死亡做準備嗎?
「幹嘛一個人生起氣了呢?」枝里子笑了。「我早就不想那個人的事了,就算真的不巧遇上了也沒什麼,仔細想想還真是無趣的男人呢!跟他交往浪費了我三年寶貴的時間,覺得自己還真笨!」
「是喔!那明天就由我負責帶路。這時候差不多是賞楓的時節了,念大學時我常常東京都玩。」
「唯有性欲是男人無法壓抑的事。」
這話讓我突然想起母親。
「大概是為了要讓馬匹能爬上去吧,而且,也要有一定的寬度讓士兵持槍時能兩腳踩穩,才能在敵人來攻時迎擊。」
「這是京都旅店主人和助因為看不慣長野主膳沉迷於村山而評論的一段話。意思是說,像妳這樣的人連頭髮都能把鯨魚釣上來,兩手將妳此刻穿的鞋子拿起來敲擊出聲的話二定連貓熊都可以召來。」
「你啊,真的是很麻煩耶!不過,我的眼裡只有眼前的這個你,我想要好好地瞭解你,我決定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於在穿過玄關的時候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向她道歉:「真抱歉,是我做了讓妳討厭的事。」
「有啊。」我答道。
古云:誘惑人心者莫如色欲。據聞,久米仙人見浣衣女子雪白足脛而意亂情迷,頓失神力;揉女子之髮為繩,足以縛象;又,以女子足下之屐為笛,足以引秋鹿。女者,魔性之物也,不可輕忽。
「是嗎?」
然而,我確信她一定察覺到了。
「老閣娘說,雖然你總是繃著臉,但其實是很容易感到寂寞的一個人、忍受不了孤單。這樣的人啊,出人意料地沒什麼地方可去喔!」
我們稍晚在彥根王子飯店用了中餐之後,開車前往安土城參觀安土城遺址。近年來由於一波考古調查和研究的熱潮,藉由電腦繪圖重現了安土城的原貌,當年竣工的宏偉規模和黃金打造的天守閣曾經蔚為話題,但實際的遺址只有小丘上的石牆,景象蕭條。不過,只要循著定界拉繩的痕跡就會發現城郭的範圍超乎尋常地寬廣。枝里子一邊爬上通往山頂天守閣遺跡的長長階梯一邊嘀咕:「這樓梯為什麼階與階的間距這樣寬啊!這樣的話不是反而難爬嗎?如果能更用心做窄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些就好了。」
「為什麼?怕妳觸景傷情啊!」
我心想,老闆娘的多管閒事有點不切實際,不過我卻沒有把這感想告訴正在興頭上的枝里子。
「就是想活卻無法活的人啊。」
她的前男友是當紅的美術設計師,這幾年一直在京都藝術大學擔任講師,還一邊在許多媒體發表作品。他在麩屋町附近租了一間房子當工作室,過著優雅的藝術家生活。雖然他跟我年齡相近,卻有點發福,蓄著落腮鬍。由於他經常在雜誌或者電視上談論京都生活多麼有意思、多麼富有情趣,因此我也自然留意到他那副和個性極為相稱的容貌和模樣。
「哦。」
搭計程車準備回昨天住宿的飯店時,枝里子說了這樣的話。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瞭解死亡,不知死亡的人是不可能踏實地活著吧。」
我放開方向盤,身體挪向枝里子,枝里子從側面抱住了我,靜靜地撫摸我的頭髮。
「但是,快死的人不是都會想如果還有一年就好了。」
「我才不熟呢!你決定吧。」
雖然他位居經理,但不過才三十八歲,我不禁想,再過十年之後我也會變成那樣嗎?我焦躁起來。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也描寫主角會在約會前自|慰,而我,晚上若是沒有像昨天那樣和枝里子做|愛,又或者是沒有和朋美或大西小姐碰面,通常都會自|慰。
「他們不是一天到晚光只在打仗嗎?」
枝里子一臉愕然地看著我。
在飯店用餐的時候,我問枝里子:「明天要去哪兒逛逛呢?京都妳應該很熟吧?」
而且,之所以會有這趟旅行,其實也是緣於我些許的惡意。
飯後換我帶枝里子去我每次來關西就一定會造訪的店,那是祇園的一家和式酒吧,這間酒吧的老闆娘曾經是我負責的一位年輕作家的父親的小老婆,擅於交際,她胖貓似的身軀以及凝脂般滑膩的雪白肌都與那年輕作家非常相像,我暗自猜想,他應該是這老闆娘的孩子。
我在飯店附近的租車店租了車,朝滋賀縣的彥根開去。
「也是啦,這兩個人也是我試過好幾十個才遇上的。」
但是,這趟短程旅行卻不是為了要和枝里子共同迎接我邁入二字頭歲數的最後一年而籌畫的,只是兩人剛好這個週末有空,又恰巧遇上我生日而已。
這趟旅行的行程都是我規畫的,連火車上的查票也是我經手,枝里子在到達京都車站之前一直都不知道目的地,因此下車的時候她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惰,而那也是由於我一直仔細觀察她才捕捉到的,平常的話絕對不會發現她臉上那微小而且瞬間的變化。
「嗯,說的也是。」
「情感上是這樣的吧,想做些接受自己死亡的準備吧。」
「我不覺得在意過去的人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可是我對你之前和誰交往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天是我二十九歲生日。
女者,魔性之物也,再也沒有什麼比色欲更能誘惑男人了。
「因為妳常和*圖*書常來拍照啊。」
枝里子回答的時候稍微移開了視線。
我猛地把車停在路肩,轉過頭看著坐在旁邊的枝里子。
起居室裡擺著直弼的等身立體紙板肖像,枝里子一臉認真地讀上面的說明。我看著她的背影,一邊想著,她該不會關心什麼井伊直弼、日美修好通商條約、安政大獄事件、櫻田門外之變諸如此類的事吧?
那天從白天起就很冷,我們搭傍晚六點發車的「希望號」,我在東京車站新幹線月台上挨著北風等待枝里子的時候,身體幾乎快要凍僵了。
我聽了她這麼說,想起許久前在那裡醉倒,後來在二樓房間過夜的事。我那難堪的樣子,老闆娘一定印象深刻吧。說不定我也曾有伏在老聞娘膝上痛哭著好孤獨好孤獨這樣的醜態。但是,那不過是一種測試罷了,我在許多店裡都曾那樣試過,這有點像狗在地盤裡的電線杆上小便一樣的愚蠢習性。
「那個前男友是做什麼的?」
我們經過琵琶湖大橋,在中午之前抵達彥根。陽光與昨天迥異,非常暖和,風也溫和多了,我們在彥根市公所的停車場下車,穿過護國神社旁的鳥居,沿著護城河走進域內,城郭裡的楓葉和銀杏已染紅了。我在多聞櫓瞭望台前左轉,先走向埋木舍,這裡是井伊家第十四代的直弼從十七歲到三十二歲這段不得志的十五年間居住的宅子,也是舟橋聖一的《花之生涯》這部作品的主要場景之一。
我只是覺得,枝里子會跟這樣的男人交往將近三年實在「頗不尋常」。
穿過懸掛「井伊直弼御學問所」巨大門牌的前門之後,有幾間相連的雅致平房。四周只有三、四個像是觀光客的人站在建築物旁,隔著竹柵欄看拉門敞開的房間內部,十分靜謐。
雖像我和她第一次旅行卻故意選擇到京都,這難道不就是一種近乎惡意的嘲弄嗎?
「那樣的人到底要活到什麼時候才會覺得夠了呢……」
他的聲音裡有著掩藏不住的興奮。
當然我沒有再追問她什麼,那之後我也沒有再問過她前男友的事情。
「那種甘願一定很重要。」枝里子隨即這麼回答。
「這樣啊!以前沒聽你說過。」
但是,儘管沒問她,我怎麼可能不對她的前男友感興趣呢?其實,正因為我沒有再間,她反而更應該揣測得到我一定對他們兩人持續交往三https://m.hetubook.com.com年這件事非常在意。
「也沒那麼厲害啦。」
「哪樣的人?」她回問我。
「當然不會。」
「嗯,印象不是很深刻,故事的主角與其說是直弼倒不如說是他身邊主導安政大獄的長野主膳,這兩個人再加上絕世美人村山多加,應該可以說是一本描寫三角關係的小說吧。」
她兩年前分手的男友就住在京都。
爬上陡峭得驚人的階梯後再爬上三層樓高的天守閣最上層,我們眺望著西北方廣闊的琵琶湖,我向枝里子說起遷域的典故。
到達京都車站是晚上八點十四分。
「為什麼?」
「何況,要是妳突然遇到了之前那個男的會很尷尬吧!」
「想不到那些戰國諸侯的經濟觀念也提實際的。」
我們還沒有發|生|關|系之前,有一次,面對我的詢問,枝理子如此回答:「我跟之前的那個人是一年前分手的,我們交往了快三年。」
她沉默了一下,回看著我說:「我就覺得,果然你選京都還是為了這件事,對吧?」她輕嘆了一口氣,「但是你這麼做也太花功夫了吧!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刻意這樣。」
於是我問他:「你會一邊看著成人錄影帶之類的嗎?」
水手隊的鈴木一朗還在歐力士隊的時候,曾和情婦發生糾紛,他的性事最後被雜誌按露出來,鬧得沸沸揚揚。根據情婦的說法,一朗曾如此喃喃自語:
穿過京都市街到了,山科附近的時候,枝里子驚訝地問:「怎麼啦?看來好像要離開京都?」
學生時代我整天忙著打工,怎麼可能來京都玩呢!
「我會這麼做是因為妳不老實跟我說那個男的的事,我只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妳我知道而已。」
於是我又坐起身子,說道:「妳自己去調查不就好了。」
然而,我知道枝里子有一陣子應該常來京都才是。
我在讀這段報導時頗有感觸,這位以精準無比的揮棒技巧睥睨群倫的天才,竟也無法控制下半身的那一根啊!沒錯,美麗的女人是多麼可怕,而此際站在眼前的枝里子也必然如此。
她這句話簡直就是要岔開話題,於是這次換我嘆了一口氣。
那晚老闆娘接待我們兩人,我向她介紹枝里子,她反覆地說:「好漂亮的美女啊!松原先生你好啊!」
「不愧是井伊直弼的住所,好氣派啊!」枝里子感動地這麼說。
此刻她的胸口一定淌著冷汗,可是到了明天早上,她只會對我的這種舉動充滿同情。
之後我們搭計程車,在河原町一家舊飯店辦了住房手續,隨後在可以眺望整個城市夜景的餐廳舉杯,紀念我們的第一次旅行。
至於為什麼事情會變得如此可笑,那是因為我一直有隨口撒小謊的習價。
枝里子就是這樣溫柔的人。
於是我說:「我覺得不是這樣,如果可以多活一年,那大家一定只是拼命地活下去而已,只不過是死的時候比起一年前甘願而已。」
「那當然啦,他們比現在的人活得踏實多了。」
我坐起身子再一次盯著枝里子。
他說:「偶爾吧。通常https://m.hetubook.com.com是早晨醒來之後在床上一邊幻想一邊做。」
到了天守閣,太陽急速西沉,開始吹起冷風。由於兩人都流了不少汗,不禁感到寒意襲人,於是依枝里子的提議急忙下山,回到了京都。用晚餐的時間有點晚,但是她帶我去一家位於鴨川河邊的餐廳,不僅味道不錯,連帳單也是枝里子付的,我很高興。
「是啊。」
「才沒有,我是偶爾才來,而且來工作的時候幾乎都是當天來回,都沒有好好逛過這裡。」
他自豪地說:「我跟兩個別人的老婆發|生|關|系呢。兩個都是二十多歲,二十四跟二十六,說是年輕男人太可怕了,所以跟我交往。」
「那,你瞭解死亡嗎?」
枝里子說的話乍聽之下好像有些道理,仔細一想就會發現只是信口開河、缺乏一致性。
彥根城的天守閣是廢城即將拆毀的前一刻,大隈重信前來視察,惋惜其威容,而特別上奏明治天皇才保留下來的,今天一看果然壯觀無比。不過,事實上這座天守閣是從京極高次的居城大津城遷建而來的,據傳這裡的天秤櫓本來是與秀吉有淵源的長浜城的瞭望台。
「為什麼?」
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我和枝里子去了京都。
枝里子招招手要我靠過去,於是我又靠了上去。
「才不是然後會怎麼樣的問題,而是調查這個舉動本身很重要。」
和枝里子剛認識的時候,就像一般常有的情形一樣,兩人聊起星座的話題,我一時起意選了和枝里子星座合得來的夏天星座。我想,哪一天有適當的機會再跟她說明,但是一想到有許多人一旦知道了微小的善意謊言的真相時,反而會變得很介意,於是,總覺得說了也於事無補,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沒說出口。
我再問他:「不過,網上交友的成功率不高吧?」
枝里子吃了一驚。
我的視線沒有離開波光粼粼的湖面,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枝里子的手。
一如往常,枝里子露出非常佩服的神情。
有時信號會想像已婚男人躲著妻子自|慰應該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吧。他們到底是怎麼處理的呢?至於那些人|妻,若是一天到晚待在家裡的話就可以找適當的時間自己解決,或者在某些情況下,也有可能去買|春,或是靠著當前盛行的交友網站來解決對褪色的婚姻生活的不滿。
枝里子咬著嘴唇,神情變得有些哀傷。
母親此時此刻也還是一面祈禱著能繼續活下去,然而卻只能無可奈何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