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裡沒有半個客人,朋美一個人正在擦拭玻璃杯。這是一家小小的店,吧台前只有七個座位,細長形店面的最裡頭放著門字形的茶色沙發和四角茶几。
很久以前我曾經對一個正在交往的女生說了這樣的想法,她卻不以為然。
就在我蜷曲著身子、感覺快要進入淺眠狀態的時候,突然發現一直在身旁的朋美不見了,我急忙抬起頭看看四周。
我靠在朋美肩膀爬上二樓的時候,向她抱怨,坐上被褥之後又念了一次。
朋美拿出這位男客的酒瓶調出濃度高的加水威士忌,我靠上吧台,小聲地說:「欸,後天禮拜天,去迪士尼樂園如何?」
「後天十點我開車來接你們。」
「之前在上野動物園是誰一整天一臉不耐?」
朋美把酒杯放在男人面前,之後拿起我的空杯。
啊!世界之門將重新開啟。
那晚我還是去喝酒。拔牙一個小時後止血了,我一口氣吃了三次份的消炎止痛劑,痛楚立即消失。我沒吃中餐,晚上一位散文作家邀我去柳橋吃壽司,在店裡喝了三合的酒,但也沒事。
「脫脂棉、脫脂棉。」
剛開始朋美看我痛苦的樣子還以為我是鬧著玩的,一直到我忍不住大聲呻|吟,她才真的擔心起來。於是我斷斷續續地咕嚷著告訴她今早的經過,她開始責備我太亂來了。
已經一個月沒來了,朋美見了我也沒有特別的表情,只嘀咕了一聲「哎呀」。
九點左右和散文作家m.hetubook.com.com道別,一小時後我到了森下車站旁的「嶄新靈魂」。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
「再忍一下喔,解開了就可以當做脫脂棉使用。」
這時候來了客人。拓也只得回二樓,他露出怨恨的表情瞪著客人,朋美以下巴示意,他便抱著玩偶爬上了樓梯。客人穿著咖啡色舊西裝,是個五十來歲、額頭頗多皺紋的男子,我偶爾會在這裡遇到他。
我在朋美正前方的座位坐了下來,把玩偶放在吧台上,問道:「拓也睡了嗎?」
「為什麼家裡連脫脂棉都沒準備呢?如果拓也受傷了怎麼辦?真是夠了!不要管我了!」
我一如往常連珠炮般地說道:「仔細一想,迪士尼樂園我們可是一次也沒去過呢!拓也長大了,什麼設施都可以玩了,正是個好機會,拓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大概是連著幾夜喝酒使得在半年前中途放棄治療的右側智齒發炎了吧。那痛像是頭部側邊被鐵鎚重擊一般地難受,我連忙去了牙科。如同我所推測的,醫生說很嚴重,最後以拔牙收場。
「那是因為那天很冷。去啦!我拿到促銷的免費門票,遊樂設施可以一票玩到底,而且還附餐券,也可以進去旁邊的迪士尼海洋世界,還有IKSPIARI,我們可以去逛逛街、買買東西。」
「倒也不是。」
但是這時我的口中已經溢出血來,貼著黑色橡膠板的吧台上也沾上小小的幾和-圖-書滴血跡,出血量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朋美又再度跑上二樓,我聽見頭頂上方傳來咚咚咚的慌亂腳步聲,過了五分鐘朋美回來,開始準備提早打烊,當她拖著七個圓椅在水泥地磨出摩擦聲音時,彷彿更刺|激了我痛楚的神經,我不禁大怒。
朋美靜靜地給了我一杯加水威士忌,然後才開口:「最近變成了夜貓子,很糟。」
然後我想到,如果真要反覆讀同一本書,那只有忘記一部分的內容了。
過了一會兒,她拿著裝有冰水的臉盆和濕毛巾回來。她將冰冷的毛巾輕輕覆在我的臉頰上,痛楚果然少了幾分,連帶地醉意也快速褪去了,感覺像是入夢前一刻的奇特安寧。
我在兩國那側的地下鐵出口附近的雜貨店買了一隻陳列在店面前的「哈姆太郎」玩偶。
這絕對不是有什麼不愉快的事,但是我卻打算暫時不和枝里子見面。我這麼做是想讓枝里子再次覺得我是一個難以瞭解的人,我認為大部分的人際關係之所以能維繫,就是因為雙方極力地想要瞭解對方,因此,保持在一種無法深入理解的狀態十分重要。這就像讀過一次的書就不會重讀,就算讀了也只會覺得無趣而厭煩,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是如此。
朋美比我大五歲,細瘦的後頸一片蒼白,讓人想起隔壁發出鼻息的拓也的臉。
樓梯傳來拓也匆忙跑下來的腳步聲,朋美這才注視我的臉,兩頰浮出笑意。
「都是紅茶害我越來越嚴重。」
我注意到朋美那有著奇妙乾燥觸感的紅髮。
是該忘掉一些的時候了……
「你這麼突然,我還和-圖-書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從京都回來之後,我覺得暫時不要和枝里子見面比較好。
說完後她朝吧台右側深處又暗又陡的階梯大喊:「拓也啊,哥哥來了喔。」
我不甘願地拿起毛巾的一角按著嘴巴,朋美硬是把稍稍用水沾濕的茶包塞進我嘴裡。
激烈做|愛奇妙地讓彼此身體逐漸熟悉起來。儘管只是週末的短程旅行,但從早到晚一直在一起的經驗,對於兩人今後的關係有著某種程度的意義。對枝里子而言,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應該更為確定了,而對我來說,枝里子的存在也變得更為深刻。
朋美幫我換了好幾次毛巾,痛楚也漸漸消失了,但我還是哼哼唉唉地呻|吟。這時嘴裡仍持續出血,但是……
「人本來就不是書,不過有些書卻是不論讀幾次都很有趣,何況如果真要把人比喻成書的話,我覺得那是一篇沒有結局的長篇故事。」
「沒關係,我來接你們,就算真的不行,也沒關係。」
朋美接著拿面紙代替脫脂棉遞給我的時候,我終於對這組糙的處理方式按捺不住了。
有一段時間沒有客人,不久,我的牙齒又劇烈地痛了起來。
朋美急忙繞到我背後,幫我脫下上衣、解開領帶,用大毛巾圍上我的脖子,然後跑上二樓,手裡不知拿著什麼下來,原來是一盒紅茶包,她拿出兩個茶包打開包裝紙,把茶包的兩條繩子綁在一起拿到我面前要我咬住。
聽到我的催促,朋美從化妝台拿來裝化妝棉的盒子,疊了幾張給我,化妝棉一片接著一片染得通紅,我散亂地丟在枕頭旁的地板上,盒子一下就和_圖_書空了。
但我還是覺得,世界上沒有不論讀幾次都覺得有趣的書,也沒有那種沒有結局的故事。況且,把人比喻為音樂,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她的黑裙上放著小盒子——是放生理用品的盒子。我發現朋美手上拿著某種小小的白色物品,只見她正努力地用她塗上紫紅色指甲油的手指解開那些堅實的棉塊。
拓也穿著睡衣,很高興地接過我遞給他的哈姆太郎。他是個經常感冒、身體羸弱的孩子,雖說接下來正月一到他就五歲了,但現在還是一個月會發燒一次。他的體型比起同齡小孩來得瘦弱,臉色蒼白,像母親的大眼睛更給人體質虛弱的印象。
腦袋裡忽然浮起這個陳腔濫調的句子,我不禁想,未免太誇張了,簡直像個十足的笨蛋。我意識到我又能思考了。
第五天的清晨,劇烈的牙痛讓我醒了過來。
之後我又喝了好幾杯。那男性常客三十分左右就走了,隨即又有五、六個人進來,每個人興高原本烈地各自唱了兩、三首歌後離去。
最後我被帶到二樓朋美的房間,躺在鋪好的被褥上。
我瞭解枝里子的身體,也知道她前男友的事,除此之外,還知道很多別的。
朋美把面紙盒放在我身旁,一言不發地走開。
朋美出認真的眼神望著我這麼說道。
這段期間,枝里子打了好幾次手機,但我一次也沒接。
第一天和同事在新宿喝到天明,然後直接去上班。然而,和談不上喜歡與否的同事一起喝酒非常無聊,我覺得麻煩,於是從第二天晚上就一個人去了幾家常去的店,喝到凌晨三點左右才回到公寓。
我豁了出去和-圖-書,把茶包塞進拔掉智齒的空隙中,牙一咬,結果換來更劇烈的痛楚,好像臉頰的肉都要一片一片崩解了。我腦中一片混亂,臉貼在吧台上,終於哭出聲來,眼淚也滲了出來。
過了一陣子,我掛心她到底在幹什麼,便抓起毛巾按著臉頰爬起身,挪動膝蓋靠近她旁邊。
「很怪吧?」
「這個嘛……」朋美一副考慮著什麼的樣子。
她察覺到我的視線,慢慢地抬起頭來。
血和紅茶溶在一起產生了令人噁心的液體在口內擴散,我開始覺得想吐。我喘不過氣來,連醉意也襲了上來,體內的熱湧至體表,但全身的毛孔阻塞無法散熱,只覺得眼底覆上一層薄薄的陰翳,眼前漸漸一片模糊。
「紅茶裡有止血的成分,就算痛也要用力咬住。」
「沒有化妝棉了。」
朋美坐在這八塊榻榻米大的房間角落裡,彷彿非常歉疚似地低著頭,頓時我還以為她是不是在哭呢,但她專心地在自己的膝蓋上動著手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茫然地想著,那樣的一頭紅髮完全不適合她;她這樣低著頭,臉上的陰影讓粉妝下的皺紋更為明顯,明明白白露出三十幾歲女人的真正面孔,實在好殘酷哪!
而且,她還這麼說:「人類這種書本來就嵌滿了許多無法判讀的文字和暗號,就算讀再多次也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如果要比喻的話,我覺得啊,每個人都像是好幾萬種音符編成的音樂,非常複雜的音樂喔,每次聽的印象都不同。」
這些天來,我著實花了一番功夫想要理解這女孩的話。
「妳染了一頭髮啊!」
於是,從隔天起我便藉著喝酒打發夜晚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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