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到了最後不論是誰都「只能死心」,不過,就親子問題上握有生殺大權的父母必須先死心,小仄所堅持的應該也是這一點。
說到我為什麼會對朋美感興趣,其中一個原因是她對客人的奇特尖笑聲,那笑聲非常通透輕薄,像是小石頭在桶子裡滾動的空洞迴響。我覺得自己很早以前就聽過類似的笑聲,稍稍一想,母親年輕時正是這種笑聲。
那時候我住在東大島的公寓,位於森下的「嶄新靈魂」剛好在回家的路上,從那之後我幾乎每晚都會到這兒來坐坐,以兩天一瓶的速度喝完店內最高價的酒,最初兩個月總計花了五十多萬圓。
我們帶著拓也去新宿御苑。朋美背著拓也,長髮往後梳起,肩膀上背著大背包,來到約定的新宿三丁目的車站。過午時分到了御苑,我脫下身上的運動服包住拓也讓他坐在旁邊,自己和朋美兩人並肩躺在御苑的草地上,看著晴朗而飽含春色的天空,白雪向北流去。
那之後我又帶了各種東西去,過了不久,店裡打烊後兩人就一起喝啤酒,一邊吃我帶去的壽司。
從來沒有母親記憶的雷太很不幸,但是有母親卻得不到母愛的孩子更為不幸。
不久後兩人都完全醉倒,不知不覺中就上了二樓。那時候朋美的房間裡還放著一組舊的雙人沙發,我穿著西裝靠在椅背喘息,而腳步不穩、鋪著棉被的朋美突然大聲說「洗澡吧」就在我眼前脫|光了衣服。她全身無力地蹲在我的腳邊,也不看我的臉,只是喃喃地念著:「來,來洗澡喔。」接著幫我脫下衣服。我低頭看著朋美碩大|乳|房之間的乳|溝,她跪坐的樣子像女奴一般,讓我異常興奮。
大約四年前我第一次來這家店大概也是這個時期,那時候我還是週刊的記者,一個隸屬同一編輯部的自由撰稿者帶我來這兒。
她一臉譏諷的笑容。
朋美在吧台一次又一次毫不厭倦地看著自己和拓也的相片,收起來之後,等客人一少就又拿出來背對著客人高興地重看一次,反覆再反覆。
四月第一個週日的早上,連三門式大冰箱都搬來了。那時我正在睡覺,門鈴響了十幾聲,我起床開了門,眼前是包著白色塑膠袋,蔬果層還用膠帶貼著金額已付的收據,一台嶄新的冰箱。我還在驚嘆之際,兩位送貨員已經把冰箱搬進了廚房,原來的小冰箱就被撤掉了。冰箱裡不久就裝滿了各種東西,像是罐裝啤酒、白葡萄酒、優格、起司、番茄、蘋和*圖*書果、雞蛋、滷蛋等等,這全是枝里子、小仄、雷太他們三人的傑作。
小仄曾經這樣淡淡地說著,然後斬釘截鐵說:「我一點也不承認那個人是我的母親。那個人啊,做為一個喜歡獨立和自由、『只為了自己而活』的個人而言,的確是非常卓越而優秀,讓她來說的話,人最重要的事就是『憑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但是,不論是誰,要憑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在旁人看來或許是這樣,但實際上一定有人犧牲,只是你看不見,而且犧牲的一定是孩子。
冬天的時候,我和朋美、拓也一起度過了四次假期,三個人去了船舶科學館、葛西水族館、木場的電影院,三月的時候還開車去鎌倉兜風。
每天晚上光是喝著威士忌、向來不曾開口的客人突然拿出禮物,朋美似乎有點吃驚,而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和朋美攀談,卻也沒什麼特別想問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但是每年都這樣你不會厭煩嗎?你不打算跟其他人去嗎?」
那時朋美會提一些她和朴兩人的事,但我沒什麼興趣,也沒有仔細詢問,之後也不曾再提。
我和大西夫人還是一個月次在同一家飯店見面,每次我都必須跟夫人要一點錢,因為母親病情嚴重,妹妹決定要嘗試各種民間療法,醫藥費已經不是我所能負擔……
我想我的母親也是如此。
總之做為這種父母的小孩就是運氣不好,也只能這樣想,然後死心。
一開始我就盤算好要拿公司六月發的紅利獎金全額付清。
她的口氣一如往常毫不在乎。不過小仄也沒什麼不滿的表示,不斷地夾枝里子特意準備的豆皮、蒟蒻、豆腐、磨菇等等許多蔬菜到自己的碗裡,看似津津有味地吃著。
我沒想到朋美也知之甚詳,吃了一驚,於是朋美第一次談起,她曾經在小劇團演戲的事情。店裡打烊之後我們還是繼續喝著琴酒,談那些默片的女演員。
我,對命運脫下甲冑。說什麼命運屬於具有實力的人,說什麼命運是自己開創的,我一點也不這麼想。命運是人無法承擔的,我們只能被命運玩弄而活著。
他現在轉調內閣,但在幾年前都還在大藏省負責厚生省的預算編列。他比我年長好幾歲,我在月刊雜誌編輯部的時候因為採訪而認識他,那之後我們每年都會一起去喝酒,這種往來已經持續了三年。峰岸先生曾經提過他當時負責預算編列的事情。
我有個朋友m.hetubook.com.com
峰岸,他是財務省的官員。
小仄告訴我她母親的事情峙,我告訴她峰岸先生的這番話,於是她說:「或許發生具關鍵性錯誤時,不是一部分出錯,而是全部徹底地錯了。」
完事之後朋美躺著曬啜飲冰涼的罐裝可樂,然後以清醒的聲音說了一句:「我也還是個女人哪!」
飯桌上枝里子和雷太非常自然地交談,令人吃驚的是連素食主義的小仄也不介意和大家一起吃壽喜燒。那天我聽到枝里子說也請了他們兩人過來時,我告訴她:「小仄才不吃什麼壽喜燒。」結果她說:「就算這樣,也不能讓她太任性,反正不吃肉的話,只吃菜不就好了。」
枝里子每次來訪時都會帶些小東西過來,像是小型摺疊桌、餐具、鏡子、醫藥箱、電熱水壺,還有她的衣架。一開始這些東西堆在我房間的角落,後來漸漸地四處擴張。
雷太和小仄都是在不知家庭為何物的環境中長大,很輕易地就被枝里子收服了。雷太剛出生就失去母親,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小仄也沒有享受過父母的親情溫暖,連我也差不多是如此。
當時喝得爛醉的我好像曾胡亂地看著朋美的手相告訴她「媽媽桑會為了屬猴的人奉獻一切心力,然後從屬鼠的人那裡得到回報」,我自己完全不記得了,是隔天又去店裡的時候朋美告訴我的。我隨口說的屬猴其實指的是朴一功,而我當然屬鼠。
看著眼前林立的櫻樹,已近花期尾聲的櫻花仍開得十分絢爛,但卻無法接近,我和朋美非常失望。地上到處是水,挖土機不斷地發出巨響,公園整個籠罩在陰鬱的氣氛中,三個人也只好隨便吃完朋美特地早起準備的便當就匆匆回去了。
我喜歡的一位作家古山高麗雄已經八十歲了,太平洋戰爭時他曾是大日本帝國陸軍的下級士兵,走遍了亞洲各國,撿回一條命後回到日本,最近他根據戰爭的經驗寫道:
連續去那兒的第五天,我第一次買禮物給拓也,由於我連孩子的名字、性別都不清楚,因此百貨公司的人幫我選了鮮黃色的童裝。
總之,枝里子想要帶給我們三個人健全的生活。
至於我,想到還要起身穿上衣服回去公寓覺得麻煩死了,於是就裝作睡著的樣子。不過朋美也沒叫我回去。
四月上旬,東京的櫻花盛開,新聞裡也介紹北方各個賞花勝地,我隔了兩個星期又去了「嶄新靈魂」,朋美看著我笑說:「正想著你今天也差不
hetubook.com.com多該來了。」還說我變胖了,臉也變圓了,我隨即回答馬上就會變回來了,然後開口問她:「今年去新宿御苑應該不錯吧。」
當時櫻花的季節快要結束了,推算起來大概是到店裡十天之後,剛好在那年的園遊會之前的一個週日我約了朋美去賞花。
到了櫻花綻放的季節。
「我當時的情況是一邊抱著兩個孩子在工作,那時候小兒子剛出生,太太也在公家機關上班,實在非常辛苦。我們住在高輪的公家宿舍,附近的公立托兒所已經額滿,完全找不到可以安置小兒子的地方,沒辦法只好幫他請個保母,如果有時間就每天接送大兒子去托兒所,但是到了預算審核時根本就沒空。雖說太太該盡點責任,但她在勞働省負責兩性共同參與社會的計畫,也無法理會我這邊的狀況,真是大傷腦筋,剛好厚生省的同事也有這樣的問題,他就說:『峰岸先生,這真是大問題,無諸如何必須增設公立托兒所,否則這個國家的生產力會大為減退啊。』我當時也是這麼想,於是兩個人說服上級,在預算比率零成長的狀況下編列了巨額的托兒所擴充預算,案子順利通過了,預算書進入內閣審議的那天,我們兩個人還跑到赤坂慶祝大功告成。但是,事實上我們犯了意想不到的錯誤,等到發現時已經是最近的事了,前陣子我和那同事喝酒,他這樣輔咕著說:『峰岸先生,我們好像犯了最根本的錯誤哪,那時我倆想說為了努力工作的父母一定要通過這筆預算,實際上我們好像搞錯了最關鍵的客戶哪。』隨著我的孩子成長,我也感受頗深,我問他:『果然連你的孩子也不對勁嗎?』於是他重重地點頭說:『沒錯啊,我家的孩子好像完全沒有感情。』比起我們這一世代,這些孩子不會體貼別人,也不會以任何方式表現自己的強烈情感,就是如此啊,松原老弟,我們完全搞錯了對象,增設托兒所的預算的確幫了我們這些父母不少忙,但是,教育方面的國家預算應該要用在這些成長的孩子身上才對吧。我們的客戶不應該是父母,而是小孩才對,但是我們卻完全沒考慮到孩子,隨意以父母為優先來編列預算,也就是沒有聽取真正顧客的意見,提供了對顧客完全無用的服務。仔細想想,讓父母可以把出生後四十三天的小孩交到別人手裡,這種體制怎麼可能會對社會全體有益呢!這樣一來小孩子必然無法獲得適當的養育和-圖-書,但我們卻沒有注意到這麼單純的事情,那時我們真的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啊。」
於是我們倆裸身相擁而眠。
五天後,我將洗出來的相片裡選了一張放大護貝,加上其他近百張比平常稍微加大的相片一起拿到店裡。
第二個原因是因為我聽自由作家說她有小孩,覺得十分意外。喝得微醺的自由作家以誇張的動作指著店裡的天花板,微帶著怒意說道:「現在,我們腐敗的腦髓正上方,朋美所生的小孩正發出睡著了的均勻鼻息聲,你仔細聽就可以聽見。」那時候的朋美看起來非常年輕,絲毫看不出身上背負著母性之物,在我眼裡,她的臉凜凜有神,實在無法想像她的兩腿之間擠出了一個巨大的嬰兒,所以那天晚上,我一直注視她的下腹部。
「那個人生下我才一個月後就把我寄放在托兒所,這在法律上是允許的,所以不算違法,也有很多其他的母親為了工作把連哭都還不太會的孩子託給別人。如果是因為特殊原因也就算了,但是大部分的母親根本不是這樣,幾乎都是不用工作,基本上也可以養育嬰兒的,我的母親就是個例子,仔細想想,那還真是異常殘酷,如果嬰兒可以開口表達自己意見的話,一定會說:開什麼玩笑。」
剛開始朋美只是靜靜地聽我的解說,過了一會她開始仔細談著每個女演員的事情:「吉許因為和克里菲斯導演合作的作品而聲名大噪,但其實她晚年的舞台作品更有魄力;肯奈主演的《明星的誕生》的確是部別人模仿不來的大片;比起皮克福我還比較喜歡玻拉.聶格里,就是那個跟魯道夫.范倫鐵諾在一起的玻拉.聶格里。」
「我一生下來就被寄放在托兒所,一天之中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和其他的小孩在別人的手上長大,現在她還以母親的姿態自居,真的是很傷腦筋耶。每次我在街上或是電車上看到嬰兒的時候都深深地覺得:『真是的,她居然可以做出這麼殘忍的事。』要是我一定放不了手。對她來說,包括生小孩這件事都只是因為她自己想當母親罷了,至於孩子生下來之後該怎麼做卻完全沒有考慮。」
儘管人總是會講些冠冕堂皇的話,認為自己與其他動物有所差別,但面對命運人類只能棄械投降。人也自覺到自己的存在是既脆弱又虛幻,卻仍努力地活下去,最終死亡。人們總是說必須正面思考、老了也要好好活著等等,但是最好自己這樣想就好,不要去勉強他人。不需要每個人和_圖_書有志一同想法積極,不需要每天都生氣蓬勃地活著,陰沉過活也無妨,醉生夢死了結也無所謂。要怎麼思考,怎麼生活,隨個人高興,反正人生在世就是無法事事如意,不如意的時候就只能死心。
去年我們去了武藏野的某個大型植物園,那時候剛好遇上公園整修,無法賞花。
聽了小仄這番話,我認為她母親並非完全沒有考慮,而是早在此之前就欠缺想像力罷了。對這世界最終造成傷害的是「追根究抵的思考」的衰退,在思考衰退的過程中,首先出現的問題就是像小仄的母親這樣,欠缺「極為必然的想像力」。小仄的母親是在當了母親之後才不寒而慄,一如對小仄而言,成為雙親的犧牲品是如此難以忍受,對小仄的母親而言,為孩子犧牲也一樣難以忍受。
枝里子從一月六日那天起,每個星期到我的公寓一次,和雷太、小仄都見了面。有一次我不在的時候還說服他們兩個以後門要上鎖,我只好給他們三個人鑰匙。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雷太、小仄和枝里子毫無隔閡,沒有因為顧慮她而少來,反而更頻繁出入我的住處。
但是小仄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還有選擇的餘地,而我們沒有。她們會做下錯誤的決定是因為欠缺利他的想像力,也因此招致嚴重的後果。
朋美去年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回答:「既不會厭煩,也不想跟其他人去賞花。」
和朋美發|生|關|系是在那年的秋天。某天晚上,我對朋美談當時熱中的默片,那部瑪莉.皮克福、賈耐特.肯奈還有有名的莉莉安.吉許一同主演的《幸福之谷》。約翰和傑尼在肯塔基州的山谷裡過著平靜的生活,但愚昧的約翰卻為野心所驅使,展開前往紐約的旅程……
晚上在新宿吃完中華料理之後,歸途的電車中換我背拓也,朋美看了我綁著背帶的樣子誇張地大笑。
冰箱送到的那個星期的週六,枝里子特別從自己的公寓拿了一個鐵鍋來,那鐵鍋是我之前去盛岡出差時買回來的土產,於是那天就和雷太、小仄四個人一起吃了壽喜燒火鍋。
我們在御苑的餐鹿用餐,我吃咖哩飯,朋美吃碎肉做的薄片牛排,似乎不怎麼好吃。我向同事借了單眼相機,花了三捲三十六張的底片拍朋美母子倆,車站的月台、電車裡、新宿的人群裡、公園的池塘邊、堆滿櫻花花瓣的天藍色長椅上,還有櫻花樹下。每個鏡頭裡朋美都微笑著,和抱在胸口的拓也做出各種不同的姿勢,春風輕拂,拓也也很舒服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