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會有人來這兒過夜,只有兩個人,不過一星期也一、兩次而已。」
我先走了進去,脫掉鞋子,一開始枝里子還懷疑是否屋裡有其他的客人,等到她將門反鎖跟我走進房間才消除了疑慮。我們在廚房的餐桌坐了下來,我燒開水,沖泡中國茶,給了枝里子一杯。
一月六日晚上,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些東西回到公寓時,微暗的三樓走廊盡頭,也就是我的門前站著一個人。我起先以為是小仄或雷太,可是如果是他們應該會直接進屋子。我覺得十分奇怪,於是躡著腳步悄悄接近,對方看到了我,將臉轉了過來。
沉默之中我突然把身體轉向枝里子,按倒她,跨坐在她身上,抓起她細小的兩隻手腕交叉在頭上,然後拿起放在床邊已經用了十年的桌燈電線將她的雙手綁起來。枝里子只有剛開始時抵抗,我幾乎是用扯的脫下她的內衣,把她的睡衣往上拉到她的肩膀完全蓋住她的臉。
枝里子在盤子裡立起手上的筷子,眼睛盯著筷子,臉整個靠了過去。
「可是……」
這麼說來的確曾接過枝里子的信,後來聽她說是從我的同事那裡問到住址的。
枝里子洗完餐盒之後從自己的提袋裡拿出白色小毛巾擦拭盒子上的水滴,把三個餐盒重新疊起來,放在廚房的掛櫥上,毛巾也整齊地摺好掛在流理台旁。我心不在焉地看著枝里子純熟的動作,腦中依序排起「手續」、「習慣」、「規則」、「秩序」、「劃一」這幾個辭彙。
我也看了下手錶,十點了。
她一臉疑惑。
「為什麼?這不是太大意了嗎?」
「好像靜不下心來的樣子。」
https://m.hetubook.com.com「是那樣的話我就不用說什麼好羨慕的話了吧?」
那之後的三十分鐘裡我著右手的食指凝視泛著斑點的天花板,天花板越看越接近小小的長方形。
「我跟媽媽一兩個人拿著攝子拔掉一根根的骨刺,還要注意不破壞魚身。」
朝霞的光芒緩緩地將長方形染成淡紫色。
「沒必要為了他們這樣做吧?」
僅只是一條沾濕的毛巾掛在廚房裡就讓我覺得這房間和以前大不相同,這其中有著和小仄在洗東西時完全不同的感受。
「嗯,我並不是要幫助他們或鼓勵他們才讓他們在這裡出入的。」
枝里子一臉認真地聽著我的說明,我邊看她邊覺得這個人不論何時都太過認真了。
我盯著枝里子,因為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一個我所懷念的人也曾這樣曉諭我。
三天前所讀的〈活著這件事〉裡的一段話浮現在腦海裡,「所謂的生是指在帶有老、病、死的骷髏穿上生命之衣」,如果真是如此,就為了那輕薄的一件衣服,我和枝里子為什麼有必要變成這樣麻煩的關係呢?我完全無法理解其中的原因。
為什麼這個人要特意進入這樣狹小侷促的空間裡呢?我終於回過神來,思索著:這麼做究竟有什麼目的呢?
「去外頭怎麼樣,這附近有營業到很晚的店,要開車出去也沒問題。」
「所以你才不鎖門,對吧?」說到一半她這麼間,於是我回答:「不,這是老習慣,不是為了他們。」
我小跑步來到她身旁,不知不覺就提高聲調問她:「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就沒為什麼,妳或許無法理解,人https://m•hetubook.com•com啊,沒有地方可去是最刻骨的痛,先有地方才有人,我是這麼覺得的。」
為什麼這個時候她會在這裡出現呢?截至目前為止我並沒有帶她來過住處,她是怎麼知道的呢——然而一時之間這些問題不可能立刻有解答。
「你有喝啊?」
「妳等了多久?」
被她這麼坦然的態度岔開了話題,我也失去了責怪她突然來訪的心情,而且甚至覺得很抱歉,讓她在這陰冷黑暗的地方枯等了一個小時。
「也沒為什麼。」
兩人也沒特別說什麼就換了衣服,輪流到洗手台前刷牙,確定明天兩人的起床時間,然後關了燈上床。我背對著枝里子,過了一會兒她靠了過來,女性柔膩而微溫的身體貼著我的臀部、雙腳和背部。一瞬間我清晰地覺得:還真是麻煩啊。
一定是她也很寂寞吧?就像我一樣。
「是啊,在這世上這是最重要的順序。」我又接著說:「沒有八沒地方可去更悲哀的事了,我從小就一直是這樣,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像樣的家,因為沒有像樣的父母。我多少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
於是一直到黑夜過去天空泛白之前,枝里子和大西夫人一樣持續地發出聲音,等到我解開她手上的電線後,她像是失去意識一般靠著我的手臂入眠。
「我想你們家每年都會很慎重其事地過年吧。」
我從一帶她進屋子,心情就變得非常惡劣。然而,枝里子什麼也沒有說。
「我搭傍晚的特快車從諏訪到新宿再轉搭地下鐵就直接過來了,只知道在森下站下車,但是這棟公寓很難找,而且我的新記事本只有你的手機號m•hetubook•com•com
碼,還好之前有一次寫信給你,憑著模糊的記憶,還記得郵遞區號,轉了好久才找到這裡。托你的福還真是累垮了。」枝里子的口氣平靜得彷彿是事前與我約好了一樣。
「我特別用餐盒給你帶了年菜過來,你最近一定沒有好好吃飯吧?來,外頭很冷,趕快進去裡頭吧。」
「還是出去吧,說不定等一下有人會來也說不定。」
我一開口就後悔了,自己幹嘛這麼焦躁呢!果然還是因為這幾天疲勞的關係吧。
「你的家庭是個怎麼樣的家庭呢?」
「鑰匙呢?」枝里子說。從她的口氣來判斷,說不定她已經轉過門把,發現門並沒有上鎖。
但是,無須遵從釋迦牟尼佛的教誨,我們所真有的寂寞並不是任何人造成的,是我們與生俱來就必得背負的,既然如此,不論借助誰的力量,這種寂寞絕對是無法療癒的。
「很殘酷的,窮得妳根本沒法子想像,所以讓妳這種人進到我房裡來是很難忍受的,我從來沒有住過能夠呼朋引伴來玩的所謂的家。」
我一邊嘀咕著一邊轉開門把。
我問她。枝里子看看手錶說:「九點之前到的,大概等了一個小時。」
「這麼說也對……」
「什麼叫慎重其事地過年?」
回到我身旁的枝里子迅速關掉剛剛她自己打開的暖爐,從提袋裡拿出睡衣說:「睡吧。」我站起來,帶她到有床的四坪大房間。
我的胸口好像塞了什麼東西,感到呼吸困難。
「因為沒什麼可以偷的。」
枝里子露出很疑惑的樣子。她那悠哉遊哉的表情反而讓我心情更差了。
「打個電話給我不就好了。」
「你這樣談自己的事還是第一次呢。和*圖*書」
「房間很髒。」
飯後,枝里子把吃剩的東西裝在一個餐盒裡,空的另外兩個拿到廚房熟練地洗著。我聽著水流的聲音,心想她大概打算在這兒過夜吧。怎麼辦,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讓交往的女友在我的房間過夜,連一起用餐,今晚都是第一次。
「真羨慕。」我說。
我詳細地告訴她雷太和小仄的事情,朋美的事情就算了,但我不喜歡枝里子誤解了他們兩個人。而且,我這樣正經說話的時候覺得情緒稍微恢復了。
「那又是為什麼?」
「是啊,或許是因為妳來的關係,我腦袋一片混亂,不然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妳的『過去』,只有悲慘而可恥的回憶罷了。」
「嗯,還蠻常喝的,儘管生活的閒情逸致一點都不適合我。」
然後她抬起頭,微笑著說:「從早到晚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喔,不但脖子僵硬,手也麻了,很麻煩呢。」
「才不會,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再買給你。」
枝里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她溫柔地笑著,以一如往常的堅毅口氣說:「我啊,覺得你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可恥的過去。」
「因為我是臨時起意的。」
枝里子只是點頭聽著,我又強調一次,「不要跟我說什麼認真一想每個人都沒有真正該去的地方,我所說的是更現實的東西。」
枝里子微微一笑,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
當然,這句話想必讓她想起了我門沒上鎖的事,她的態度變得很微妙。
「很少鎖門。」
我曾經聽枝里子提過她們家在諏訪經營精密機械公司,。枝里子和母親一定每年每年都在大宅邸的寬廣廚房裡忙著豪華的新年的準備工作hetubook.com.com吧。
「什麼?」枝里子回問我。
雖然身體已經恢復,但因為前天和大西夫人見面的關係,這兩天來心情一直很悶。與夫人的來往就像是啟動電動果汁機一樣,消耗了我相當大的精力。
儘管如此,看到許久未見的枝里子,還是感到親近。
「有誰?」枝里子馬上回問我。
「來,請進,地方不大。」
於是兩個人暫時陷入沉默。
「你家不是這樣嗎?」這句話問得一點也不細心。
聽完我的說明之後,枝里子某種程度上理解了我的狀況,看起來也沒懷疑我和小仄的關係,只是有些多餘地說:「就算這樣,這房間實在太小了吧!我覺得搬到大一點的地方會比較好。」
「這鯉魚吃起來真的很順口。」
「不可能吧?」
「但是外頭很冷啊。」
「先有地方才有人?」
「兩個人?是你朋友嗎?」
於是兩個人打開枝里子帶來的餐盒,吃著豐盛的年菜。那幾樣料理彷彿是從餐廳叫來的外賣一樣,但枝里子說全部是她母親親手做的,尤其是諏訪名產鯉魚甘露煮入口即化,幾乎沒有鯉魚特有的細小魚刺。
「這人大概搞不懂這些事吧?」我的視線從天花板移間,看著在我懷裡安的枝里子。那樣神情還真是如同死去般靜謐安詳,一切逆來順受,一張千真萬確的悲哀的睡臉。
「橫切之後,這樣子做……」
「就是說,初一早上餐桌上擺著這樣的年菜,全家人一起喝屠蘇酒、吃年糕湯,再去寺廟拜拜,歡迎親戚和客人的來訪,就像是電視劇裡常看到的新年景況啊,原來實際上也有這樣子的啊。」
是枝里子。我嚇了一跳。門前放著兩個大紙袋,她腳旁還擱著黑色的旅行用手提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