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管對方是誰,如果對別人的話有疑問,為什麼不先在自己腦袋裡想想別人為什麼這樣說,如果真的怎麼想都想不通才開口問『為什麼』,這樣才對。就算這樣,還是應該隔幾天之後先提出自己的推論,再觀察對方的反應。如果妳能花點心思這樣做,就會理解大部分的事情其實都沒有反問的意義與必要。妳已經是大人了,這世界不會永遠都是學校,因為為是每個人都是妳的老師。」
完全是偶然,我遇到了枝里子。
枝里子走了進來想要幫我揉背,但我猛力撥開她的手,隨即站了起來走出店外。
枝里子點點頭,於是我們朝麻布那邊走了十分多鐘。
我帶她去的是「甜甜圈先生」,我說:「這種比白天還明亮的玻璃窗隔成的店,像妳這種櫥窗模特兒型的人最適合不過啦。」枝里子聽了之後非常不悅,我看了之後笑說:「真容易動怒啊。」接著一口一口咬著甜得嚇人的甜圈圈,突然一陣作噁,趕緊跑到廁所吐。
我們走到外頭,迎面吹來陣陣冷風,我不禁縮起身體,一邊對枝里子說:「有一問適合妳這種人的店,一起去吧?」
我蹲在廁所裡,難受得完全忘了自己是跟別人一起來的,過了十多分鐘,傳來敲鬥聲,我說:「門沒鎖。」
枝里子靜靜地聽我說完,問我是否還要喝酒,我回答是。她離開吧台,拿回了兩杯威士忌加水,一杯是她自己的。
枝里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她注視了我一會兒,突然以十分嚴肅的口氣對我說:「你編這樣的謊言實在是太惡劣了。」我完全把她的話當成耳邊風,說:「我想我大概是醉了,想出去吹吹風,失禮了。」枝里子說要和我一起出去,我覺得麻煩透了,問她她家在哪,她說在人形町,和我住的森下是同一個方向。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
兩年前的十月,某一天的前一整個晚上我因為老毛病神經性胃痙孿完全沒闔眼,疲累至極還在東京的街頭為了工作四處打轉。早上是為了某大學教授所寫的關於俄羅斯政府的經濟政策論文,在國會圖書館查資料,下午則又為了另一位教授準備要寫關於高中「日本史」教科書的論文,到教育部的教科書管理課採訪。之後在八重洲的飯店和前來東京的秋田農業經營者見面,兩人只是點頭之交,交換了關於自由化後種稻農家所面對的問題和意見,接著又去了大手町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報社花了一小時訪問當時傳為總理幕僚的某個人物。
每次聚會的模式總是出版業界的眾人極力褒揚女作家正在連載或被拍成電影的作品,之後穿著和服得意洋洋的她總會一邊聽著每個到場人士的拿手歌曲,喝得酩酊大醉。
枝里子露出訝異的表情說: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這樣想,我還是第一次被別人這樣說。我說:我只是這麼覺得,理由妳自己應該最清楚。接著我又說:「為什麼」這個詞是很失禮的,所以請不要在我面前使用。
開始唱的時候,枝里子一臉意外地直盯著我。
我的心情就像鬆掉的領帶因太沉重而垂頭喪氣一般,臉朝下,搭上往上的手扶梯。隨著手扶梯緩緩移動,我無意識地抬起頭看著明亮的上方,發現右側往下移動的手扶梯上有兩個人站在一起,一個是穿著鮮紅衣服的枝里子,站在她身旁的是蓄著鬍鬚看來四十好幾的男人,從他身上的灰色西裝一眼就可看出是時裝界的人。我們之間隔了大約三十公尺的距離,這之間一個人也沒有。枝里子也馬上就注意到我,一如往常,她的視線直盯著我緩緩靠近。這是我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觀看枝里子,下顎附近的曲線像是羅特列克筆下的完美線條,非常精巧。不過她化著濃濃的妝,與來公司的時候不同。
我接過麥克風再把它放回觀眾席,跟樂團其中一個樂手借了一把古典吉他,緩緩地唱完了整首〈到了四月的她〉。
之後我們搭計程車到日本橋一問我熟悉的店,喝酒喝到天明。
我放開了手,和枝里子他們擦身而過,後面傳來了枝里子身旁男人高聲問道:「剛剛是怎麼回事?」
每家出版社為了爭取她的作品,這種場合,總是派了許多人來參加,再加上她是單身的中年女性,當然要跟年輕的男性社員來,於是前年我也被指派參加這樣的聚會。
他一定誤以為自己被當成笑柄了吧,全場又陷入一陣寂靜,枝里子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朝向吧台,我在她耳邊說:「會變成這樣都是妳害的。」然後起身離開圓椅,走上舞台。
枝里子突然說:你真是個怪人,從去你公司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刻就覺得你與眾不同。我說:那一定是錯覺,妳會這麼想一定是妳每天都過得太單調、枯燥了,稍稍感覺有些轉變,就很容易相信那種錯覺。據我m•hetubook•com•com對妳的觀察,妳現在的這個工作完全不適合妳。
我坐在入口附近餐桌旁的椅子上,椅子是紅色天鵝絨質地,像是圓形的化妝椅。我啜著加水的威士忌,看見枝里子和一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男子一起走了進來。
「竟然一首歌也不唱,你就是為了跟那樣的美女兩人偷偷摸摸地搞什麼才來的是吧!真是個混蛋,以前只要一點名,年輕後輩總是不敢多說兩句直接唱個兩、三首,我現在命令你,趕快上台來唱。」他發出充滿醉意的渾濁聲音眩吆喝,而且還開著麥克風如此大放厥辭,這樣的酒品未免太差勁了。
在店裡,我詳細地談了一下我們兩人相識的關鍵三島由紀夫,枝里子似乎耽讀三島的小說,但對三島的卓越的評論文章卻是個門外漢,於是我以近於議論的方式,解說了三島決意切腹的思想歷程。
我們倆並肩坐在吧台前的高椅上,背著舞台開始聊天。枝里子先是問我剛剛被點到名為什麼不上台,我覺得這個問題很煩,加上醉意,一下子情緒變得很差,我回答:「那跟妳沒關係吧,若硬要找個理由,那就是我是個超級大音痴。」
以某個女性作家為首的忘年會已成每年的慣例,那年是十二月初的某個晚上,作家特別從外地來到東京,在六本木郊區的一家大型餐廳租了包廂,聚集了許多人。
我轉過圓椅面向他,大聲說道:「我很不會唱歌,所以才不在這種場合唱,只有這樣做才不會壞了在場每個人的雅興。」一瞬間,會場陷入一陣爆笑中。
離開報社的時候大概是傍晚五點,一方面因為什麼東西都沒吃,兩腳像是踩不到地板,疲累到了極點。儘管如此,五點半之前還是得到一家設計事務所拿相片的排版樣稿,於是急急忙忙從大手町轉搭地下鐵趕去事務所。
我的視線裡有白色東西飛了過來。
枝里子以欣羨的眼光望著精通三島文章的我,於是我不得不在一開始就說明,我熟讀三島文章就和她的美貌一樣,都是完全不足取的,然後我說:「結果三島毅然決然以自己的生命去衝撞自己的死亡,或許這死亡迅速傷害了他,他像玻璃一樣支離破碎了。不過,就算真的如此,我認為他還是比和圖書起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作家還誠實而正直地活過一次。」
「是我不好,不過謝謝你告訴我,否則的話,我……」
枝里子似乎很高興地說:「原來是鄰居啊。」然後下了圓椅。
似乎直到聽見我的名字,枝里子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而當時我已經喝得迷迷糊糊了,完全忘了枝里子,直到她走了過來。
醉意急速地在體內擴散,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礙眼,於是舉了幾個從小到大對音樂是如何外行的例子,整整說了五分鐘。小學學期末總是要考歌唱,還要在大家面前唱,每次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都會加倍練習,但隔天一開始唱,大概只要唱到第五小節就會被老師喊停,挖苦我說:「松原同學,不可以自己亂編曲喔。」於是全班哄堂大笑,我羞恥地幾乎想哭。
我說,三島是這麼寫的,若不親身接近死亡,即無法展現人真正的力量與生命的毅力,這就是所謂人生的結構。如果不以堅硬的紅、寶石或藍寶石摩擦以確定鑽石的堅硬,便無法證明其為鑽石。生命的堅硬也是如此,如或不以死亡的堅硬撞擊,便無法得到證明。因死亡而損傷破裂的生命,或許只不過是如玻璃破碎了。
看她一下子就變得如此低落,我不禁笑了出來。
枝里子進來的時候,剛好光文社的出版部經理正在高歌法蘭克.永井的曲子,枝里子身旁的男子帶她到作家旁坐了下來,和作家交談了起來,感覺像是以前就互相認識了。
那是放在手扶梯黑色橡膠扶手上枝里子的右手,形狀良好而細瘦的手指,塗著聽聽色指甲油的指甲明亮清晰。我的視線隨著意識緩緩地從枝里子的手,順著肩膀、喉頭,移到她的臉。枝里子俯攬著我,我用盡全力回以毫無感情的眼神。雖然互相接近不過是短短數十秒,我卻覺得無比漫長,和枝里子交會的瞬間,大約是三十公分的間隔,我伸出了手抓住往反方向移動的她的手,枝里子下意識地想要逃開,但我硬是壓住了她,緊緊地握著那柔軟得令人吃驚的手。
會場爆出熱烈的掌聲,俗爛的總編輯吐著菸一副要我再唱一首的樣子,但我還了吉他走回枝里子身旁的位子,一口氣喝完冰塊已經完全融化的加水威士忌。枝里子手靠著吧台兩手拉著臉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我,說:「你真是個大說謊家,明明歌唱得那麼好,想必也是多才多藝,為什麼老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呢?我和_圖_書覺得那種類型現在已經完全不流行了。」
她說:「那樣膽小的人是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大膽的呢?」這句話正如我所料,我覺得十分可笑,於是回答:妳的手非常柔軟,摸起來很舒服。我覺得妳的手指骨頭簡直像吸管一樣柔軟。枝里子說那之後被身旁的設計師友人不斷嘲笑,於是我點點頭說:想必如此吧,我那樣做並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妳不要太在意,如果覺得不快的話,還請妳見諒。
各出版社的重要人物已經輪流致辭完畢,大家開始唱歌,會場裡大約聚集了五十人吧,還特別請了樂團來現場伴奏。
她站在我面前,問道:「可以坐你旁邊嗎?」我撒了謊,「不行,有個女生坐在這兒,她去洗手間。」我自顧自地喝酒,無視她的存在,但是她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只好抬起頭來提議說:「那麼,我們就一起去吧台坐吧。」我一口氣喝完剛送來的兩倍濃度威士忌加水後站了起來,沒想到我的腳步已經不穩了。
不過事實上我們活在曖昧不明的時代,除了車禍之外我們鮮少死去,現代醫藥完備,曾威脅病弱青年的肺結核,以及威脅健康青年的兵役,都已不復存在。因此,在沒有死亡危險的地方,如何證明自己的存在?有的是發狂地探究性欲,有的則是僅為滿足暴力欲念而投入政治活動,因此產生了甚至連藝術也無法帶給他意義的焦躁惑。畢竟藝術還是得在閒情之下享受的東西。
這時候剛好我出版社的某雜誌總編輯在舞台上以幾近發怒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他擔任這個聚會近似司儀的角色,絲毫不隱藏自己的神經質,而且始終堅信要彰顯自己的無賴行為,算是這一行常見的麻煩人物。他是個坂口安吾的信奉者,意欲實踐安吾所謂的「拼死遊樂」,但對我來說他只是個俗物罷了。
但是總編輯先生還是怒吼:「別囉哩囉唆,趕快給我過來。」
我回睨枝里子,頓時想讓她看看熱淚盈眶的樣子,但是覺得麻煩,所以又編了一些話。
疲憊狀態下的我意外地遇見枝里子,讓我的心情有些波動。又舊又縐的西裝,肩膀上掛著巨大的提袋,裡頭裝著和*圖*書滿滿的厚重的成疊影印紙、錄音機、傻瓜相機、各種筆記等等,此刻映在枝里子眼簾的應該是:漠然的臉上還浮著油光汗水,一副年輕上班族的模樣。這樣一想,我又把臉朝下躲開她的視線,在此同時,枝里子的美貌讓像我這樣無關的人也產生了自卑感,我心中湧起了一股憤恨,她那種總是可以看著對方眼睛而毫不在意的態度實在是一種無禮的表現。我又往上看。
「不只是唱歌,就連口琴、豎笛、風琴等等無論什麼樂器我都會走音。五年級的時候,班上舉行才藝表演,全班要吹口哨表演吉爾夏的〈妖女之岩〉,我卻連口哨都吹不好。妳看,我的門牙咬合時都運會有這麼大的縫隙,一走音就吹不成口哨,所以我在練習時總是拼命地裝出發出聲音的樣子打馬虎眼,我差不多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總是在擔心何時會被大家發現,差點快嚇死了。真的沒騙妳,因為太過於擔憂,終於早上起來就開始肚子痛沒辦法去上學,但是,因為都已經特意練習了,表演會當天老師還來接我,結果就變成會漏風的口哨表演,真的是很丟臉啊。」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幾個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已大致唱完,他們開始點名年輕一輩,拉人上台唱歌。他們也叫了一次我的名字,不過座位隔了老遠的我搖頭拒絕,恰巧其他出版社的人插隊擅自唱了起來,於是我躲過一劫。
大手町車站有幾條地下鐵路線,我要搭乘的路線是新線,月台在最深處,往來要利用上下各兩條相鄰的手扶梯。
即使在昏暗的店裡,枝里子的美麗依然是如此亮眼,如同以往,許多人的視線集中在她身上。
「沒關係。」
「家母癌症末期,去年夏天入院開了一次刀,不過成效不彰,已是風中殘燭。醫生也說可能活不過這次新年,由於我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很是掛心,所以老是這樣。」
我也順帶說了自己從小膽小老是被朋友欺負,總是哭個不停的事情。我還隨口胡講了幾個例子,枝里子聽了直笑。
我看著她五分鐘,決定還是專心喝酒,在這樣的場面趕快喝醉,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
「剛才我也說了吧,妳的個性就是太容易相信所有事情,說別人是大說謊家,結果還是又被騙了。」
一直到在車站相遇過了一個半月之後,我們才有首次長時間交談的機會。
那之後我和枝里子在公司相遇的時候,依然沒有交談。
枝里子變得一臉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