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一瞬間,我在枝里子瞳孔中看見了遙遠星斗的光芒,我感到有些退縮,因為那光芒讓我迷失了自己,我不禁閉上了眼睛,手腕繞著她的脖子,使盡全力將那纖瘦的身體拉近身來。
兩天後,東京一早就突如其來地下起了大雨。
「你去歐洲時會發現他們的火車也有國際線。他們住在同一塊大陸,國與國相連,當你站在巴黎車站,可以看到各種不同膚色、瞳孔顏色、髮色的人們拿著一件簡單的行李蜂擁進入月台。
兩人穿過簇新公寓的大型入口,走進電梯,我注視著枝里子在螢光燈藍光下的側面,想著今晚就要以這疲憊的身心擁抱這女人了嗎。我毫無興奮之感,但是獲得這具柔軟肉體的那個瞬間,男女關係的程序就會半島動地展開。
枝里子以不可思議的表情回問我。
「可是……」
我挺起腰,將臉湊近她的臉,緊緊盯著她的眼眸,為了不要讓她移開視線,我壓上了她,枝里子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在等待我這麼做。酒所烘托出的香水味讓我興奮異常,我腦袋的一角想著「到頭來總是只剩這種味道」,把嘴唇貼上了枝里子的嘴唇。
枝里子撥開長髮,嘴唇離開了一下。
我沉默著,她自言自語地說:「反正你會說沒理由。」
「剛剛結束的時候,齒根全部緊繃而隱隱作痛,這還是第一次哩。」
「你很賣力呢。」
出了咖啡店,我們搭計程車到淺草橋,去一家我常去的壽司店。兩人一邊喝著日本酒,我又反覆強調說:「剛開始是妳注意我、老是在看我,後來我也漸漸在意妳,才變成今天這種局面的,順序是這樣的喔。」
枝里子點點頭,於是我們一同下了車。
我坐回沙發。我既無法理解每天看著自己的巨幅照片而若無其事過生活的她,也無法理解經常出國而以照片形式珍藏回憶的她。
「可是呃,他們之間真正不同的只有語言。不管是誰,大家都一樣地笑,一樣地和等待的人擁抱,各自用自己的語言說話。如果習慣這樣的場景當然不足為奇,可是不管怎樣,只有聲音這件事不論你聽了多久還是很不協調,語言不同的人遇在一起並不會變成同一種語言。你知道許多種語言混雜在一起聽起來像什麼嗎?就像烏鴉的叫聲一樣尖銳難聽,讓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簡直無法忍受。我一直在想,問題不在於膚色,而是這種hetubook.com.com像蜂鳴般令人不快的聲音,就算歐洲變成了歐盟,只要語言沒有統一,絕對無法消弭這道無形的語言國界。」
枝里子伸長了腳,「嗯」了一聲,有些害羞似地加了前提說:「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啦,」然接說道:「舉例來說,到泰國鄉下時,看到每隻狗都得了皮膚病,身上的毛都脫落了,瘦得皮包骨,但臉卻很可愛,眼睛濕潤,有著少見的溫馴,會讓人想要去抱起牠,不過一看到牠們身上的紅腫和瘡疤卻又讓人卻步,深怕摸了牠們之後會被傳染。不過泰國的小孩卻毫不在乎地擁抱牠們入懷,還互相摩擦臉頰。泰國不像日本有保育中心,那些野狗只能在街上亂晃,於是我想,清潔感似乎讓我們失去了某些重要的東西。」
枝里子說完後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我閉上眼睛,用心裡最深的部分去承接這個吐息。當下這個瞬間,我對自己以遊戲的心態與枝里子交往有所反省。儘管至今與她相處的回憶寥寥可數,但我一件一件地反芻,在意識深處清晰地確信了枝里子擁有誠實的靈魂,是連心底都美麗的人。
枝里子把喝到一半的杯子放在沙發前的小桌,一副很難為情的樣子,然後說出某個著名攝影師的名字。那人在攝影棚拍照時,趁測試調光幫她拍了一張,後來特別放大當成禮物送給她。
枝里子竊笑,把裸著的胸口貼上我的背,輕撫我的額頭和頭髮。
枝里子柔軟的鼠蹊部貼緊我再度變硬的陰|莖,壓上了我,嘴唇靠了上來。
而且內容直截了當,毫無矯飾,甚至可以說是拙劣,我一想到她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表情寫了這封信就覺得有趣。
關燈之後片刻,枝里子像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過去囁嚅地說道:「我為什麼會喜歡上你呢。」
信的內容像是稍長的電報一樣簡潔,簡而言之,她一直在等我的聯絡,若不是已經討厭她了的話儘快與她聯絡,很想再見一次面。她所使用的文字如同禮貌至極的禮儀文書範本。
我也拿了杯子隔著桌子坐在枝里子對面,挺直了身體聽她說話。
後來我起身,看了手錶。
那天天氣晴朗,但吹起的風很冷,由此看來,不論明天或後天也一定是晴天,不過我卻央求她,要是聖誕夜下雨的話就一起吃飯吧。枝里子終於緩和語調說:「幹嘛突然說出這種好像是貫一和阿宮說的台詞啊?」她在電話那頭笑著說:已經連續好幾天這種天氣了,怎麼可能會下雨?我說:反正這世上本來就沒什麼非遵守不可的約定,所以如果下雨的話就麻煩妳了。我說了飯店的餐廳名稱和時間便掛上電話。放下話筒,我想如果那天真不下雨的話,恐怕我再也不會跟她單獨見面了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抱緊她的肩膀說:「如果妳是真的喜歡我,那大概是因為我總是表現得不在意妳吧。像妳這樣的人是無法忍受這種事的。」
不過僅止於此。
「妳去國外是看了些什麼地方啊?」
三島寫著,在沒有死亡危機的現代,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人必得瘋狂地探究性欲。但是我覺得性並不適用「探究」如此高尚的辭彙。性,只不過是酒或麻藥,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只要打那麼一針就會暈眩,喪失自我,進而進行性行為而已。
「真相很單純啊,是我跟大家說的。」
「你不喜歡旅行嗎?」
我揉著眼睛,用著更飽含睡意的聲音說:「方便的話讓我去妳房裡喝杯咖啡,好嗎?」
我的杯子已空,接下來只需要舉起左腕看看手錶即可結束,但我卻沒有這麼做。我說:「不知道為什麼,聽妳說話會累呢。」
我又接著說:「光是待在這兒就夠厭煩的了,我不可能還會想要去什麼地方。」
之後我帶枝里子去晴海的一家我常和友人去的酒吧。玻璃吧台前並列著坐起來很不舒服的長腳椅,我喝了好幾杯波本加蘇打,靜靜地聽枝里子說著種種事情。枝里子不時窺視我因醉意而茫然的臉孔,問:「喂,你在聽嗎?」每次我都回答:「然後呢?」讓她繼續說下去,但是其實我幾乎沒在聽,只是以平穩的心情看著枝里子炫目的各種表情變化。
枝里子說:「我住的公寓。」
我並未釋懷,啜飲著咖啡在寬敞的起居室踱步,再仔細一看,不管是餐桌上、櫃子、電視機上頭都放著不少相片,都是枝里子出國旅行的獨照。
枝里子問:「怎樣才叫做壞和_圖_書事呢?」
「妳常去國外呢。」
外頭好像又下起雨,雨點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窗戶。
枝里子打開車門準備付司機車資,我霎時想到是否該制止她,但是口中卻吐出相反的話。
枝里子一臉驚訝說:「我前天一整天都在你們公司談事情,但沒人提到這件事啊。」
「真的下起雨了呢。」
我問她:「收穫啊?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到底會有什麼樣的收穫呢?」
「怎麼說呢,最近除了工作之外不曾遠行,遠行開銷大,更何況沒有什麼非見識不可而值得在繁忙之中撥空的東西,而且,反正一開始不看就好了。人在憧憬遠方的時候總是看不清楚一切,事實上,真正必須接視的東西就在自己身旁卻毫不自覺,簡單地說,就是花很多錢卻一無所獲。」
飯後我先進了預約好的房間,快步走到床邊,將深棕色床罩和蓋在床上的兩床毛毯捲起來,原隔著蕾絲窗簾射進微弱光線的昏暗房間,卻由於露出了潔白的床單而顯得明亮。
枝里子剛開始時還直反駁:「第一次交談的時候,就用那種熟人的口吻說話的是你吧。」後來她醉了,離開店的時候不再堅持這樣的說法,對我說:「就像你講的那樣吧。」
之後將近十天,我們完全沒有聯絡。有時我想打電話給她,不過一想到不知該說什麼就覺得很麻煩而沒有撥出電話。剛開始交往時我既不知道枝里子的手機號碼,也不知道她家電話,而枝里子也不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我們的聯絡都是打到公司,並在道別時決定下一次約會的時間。我和枝里子都很有時間觀念,既然約定了就必然會排除一切雜務,準時赴約,不過兩人竟然都不知道對方的手機號碼,也算鮮事一樁,我心想下次見面一定要問清楚。到了第九天,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公寓的信箱出現了枝里子寄來的信。
我打開床頭燈,動員自己的五感全神貫注地凝視枝里子彷若藝術品般的身軀。枝里子幾乎沒有表現出害羞的樣子,只是安靜地閉起眼睛,順從我的每個動作,不久後開始出現滿足的反應。
我說:「這沒什麼好在意的,妳的事情我們公司的同事都知道了。」
「不管什麼時候你總是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用一種老神在在的聲音說一些奇怪的事。說不定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不過,今後請你老實一點吧,像這個人一樣。」
「那是沒跟本人https://m.hetubook.com.com確認,這件事目前在我們公司可是熱門話題啊,根本沒什麼。」
我想起了以前讀過的小說裡的一段:
枝里子站在門口,一直看著我急急忙忙的動作。
這個年代居然有女生寫信,我吃了一驚。
我突然提起當天的天氣。
枝里子再度拿起馬克杯,兩手持著杯子,思考了片刻,然後從沙發上起身,端坐在沙發下面的毛絨坐墊,抬頭注視我的臉說:「可是,對於所有的事物我都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不這麼做的話,總是無法釋懷。去旅行的時候多少都會有所收穫,儘管我不確定那有何助益,但是在每個場景裡,我會有很多的感想,事後也會思考很多事情,所以遠行時我總是盡可能一個人。」
那天之後,兩個星期內我們只見了三次面,每次頂多待上兩個小時,總是一起用完晚餐便立刻告別。枝里子直接回家,我則因為年末正忙,得回公司處理堆積如山的工作。
在只聽見微弱空調嗡嗡作響的昏暗房間裡,我們開始接吻。枝里子的舌頭像是微火般在我口中忽隱忽現,我動著嘴唇吸著她的唾液,緩緩地以舌尖撫觸她的牙齦。她的下唇和齒根縫隙積滿了甘甜的唾液,我細細地吸吹著。
兩個人都喝得很多,也笑得很大聲,枝里子好幾次用兩手撥開一頭長髮,張開嘴巴大笑。這動作一言以蔽之,就是做作。我沾著滴落在吧台上的酒水畫兔子,塗抹掉,再重畫,一邊想著為什麼呢?為什麼這一切的一切就像這玻璃表面濺起的水珠無法浸透我的內心呢?
「為什麼那麼容易就被發現了呢?」
第四次約會是在十二月十四日,我記得是週五,枝里子遲了些時間才到約定的餐廳,她一在對面的位子坐下來就說:「我跟你的事在公司裡傳開了,我昨天才知道。」。她說是上一次在乃木坂那家貴得離譜的牛排館用餐時,剛好被她的友人目擊到了。
結束之後我點了一根菸抽,枝理子則趴在床上看了床邊小桌上的電子時鐘說:「已經十一點了。」我們進房之後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我們從冰箱拿出啤酒互相以嘴巴餵對方喝。「從你嘴巴出來的啤酒還比較冷呢。」枝里子像是發現了什麼鮮事般高興地說著。
我非常疲累,歸途中把頭靠在計程車的車窗上,很快就睡著了,後來被枝里子搖醒,車子停在一棟陌生的建築物前頭。
唱我笑說:「光是說跟妳交www•hetubook•com•com往,我的行情可是大幅上升呢,直到現在大家都還覺得妳很可怕呢。」枝里子端起剛送來的咖啡啜了一口,沉默了片刻。我說:「如果妳不高興的話,不要再見面不就好了,而且我們其實也沒做什麼壞事。」
信紙折成四折大小,長方形的信封表面雪白,反面是淺粉紅色的花紋,在封口的地方燙了HAVE A GOOD DREAM TONIGHT幾個金字。
欲望啊,不請何時都是外來的,並非人聽任欲望而行動,而是欲望選擇了人。人們只是乘客而已。不請是恐怖、屈辱或欲望,都像是停在眼前的雲霄飛車一般,它們是我們的主人,我們連司機都不是,它們載著我們,操縱著我們,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那天傍晚我隨即打了電話到她公司。我沒提信的事,只說了後天聖誕夜要不要一塊在飯店吃個飯,她以公務應答的聲音說聖誕夜已有其他安排,我要她找個藉口取消不就好了,她回答做不到。
枝里子露出狐疑的表情,我把眼前放了兩個杯子的桌子移到身旁,直接跪著挪到了她身邊,以強迫的口吻說:「說教的時間結束了。」
「抱歉,我真是完全醉昏了。」
我們在墊子上相擁相疊,不斷不斷重複著激烈的親吻。
枝里子的公寓是十坪大的廚房兼起居室、五坪的寢室,還有一間寬廣的穿衣間。我的視線繞了房內一圈,接過枝里子泡的濃縮咖啡,在起居室角落的皮革沙發上坐下來,咖啡的苦味在口中擴散,先前的睡意一掃而空。我坐著遠眺牆壁上的巨大肖像照,這東西我一進房間就注意到了,還愣了一下搞不清楚這是在做什麼。枝里子拿著大馬克杯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於是我起身走向牆壁仔細端詳這肖像照,回頭問道:「這到底是什麼蠢玩意兒?」
枝里子一副很訝異的樣子,我覺得十分有趣。
但是,只有片刻,那清晰之感像是從水裡樹起的小石子一般隨即褪色了。
我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把枝里子的衣服一件件脫掉,而枝里子也將我襯衫的鈕釦一個個解開。
我答:「嗯,怎樣才算是呢?」
我問她:「這是哪裡?」
我脫下外套、解下領帶坐在床緣,向她招手。枝里子把包包放在房間一角的小椅子上,立即走到我身旁。我在床邊輕敲了兩下,示意要她坐在身旁。枝里子理一理長裙,端坐在我旁邊。
「累癱了。」我隨著吐煙的動作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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