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雷太到底有多認真考慮小仄的事呢?如果可以看透他真正的想法,小仄反而不必為此感到受傷害。」
枝里子在電話中告訴我雷太和小仄在七月下旬的時候分手。她在新大谷遇到雷太的時候,他還嘲笑小仄的求職經過,看來那是和小仄分手之前的事情。據說雷太突然離開中野的公寓,就這樣從小仄的眼前消失,這跟雷太所供述的八、九月在都內的膠囊旅館住宿一事吻合。
比喜愛自己更加喜愛他人的時候,絕對不能像愛戀異性那般。
因為男女之愛必然會導致不幸的結果。
「連再見也說不出口嗎?」
由於戰後以來的政治情勢不穩使得外國對日本的信任明顯降低,證券市場因為大量的賣出而慘跌,日圓也探底下挫,日本國債的等級被降格一等,金融市場陷入空前恐慌。
小仄現在一定無法承擔雷太犯下如此的罪行。
宇田川敬一郎首相(六十三歲)於國會遭到在電視台打工的左翼青年木村雷太(二十歲)刺殺,時間是九月十七日下午兩點十五分。
遭暗殺的首相馬上從國會被送到虎之門的醫院。
雷太把「至今讓我跟這個骯髒的世界保持危殆相連的繩索」俐落地「截斷了」。對他來說,和小仄、枝里子、我的關係或許只是繩索的一部分而已。
「不是,我說的是你的事情。」
不過,從枝里子的表情完全感受不到她有任何一點退縮與膽怯,我無法理解這其中的原因。
「我也不斷地尋找我的生命之所,每個人都一樣,不是只有你為此痛苦而已。不過,就算再怎麼尋找、追求,也不可能找到自己的生命之所。不管跟什麼樣的人交往,沒有人可以給你你想要的地方。你也說過,已經哪兒也不想去,光是待在這裡就令人厭煩。所以我想問,你存在的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呢?這裡到底是什麼呢?的確,我想要和你一起生存在同一個地方,不過那卻不是要和你一起尋找,如果真的想要有自己的生命之所,就放棄尋找、追求,放棄像你這樣的徬徨搖擺,首先你得停下腳步,在這個你所厭煩的這裡,靠著自己的力量創造自己的生命之所。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共組家庭,只不過是想要和你一同創造出可以共存的地方,但是你卻老是要任意解釋一切事物,任意失望,任意放棄,我替你覺得悲哀,非常擔心你。如果這樣繼續下去,這個人一定會落入不幸,我想那還是誰也沒體驗過的那一種悲慘、不幸。所以,我無法忽略你。曖昧的不是我,是你!明明除了這裡以外,沒有任何地方了;不管是天國、地獄、來生、此生,全都在這裡;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都在這裡發生;我和你也都在這裡,生前、死後也都會一直在這裡,全部都在這裡。我一直都想問你,你的視線到底凝視著何方?明明https://m.hetubook•com•com你眼睛所能夠看見的就只有你腳下所站立的這個世界,以及遠方和你相連密不可分的世界,而你還想看著哪裡呢?如果你好好注視你的雙腳,然後抬起頭,張開雙眼,這個世界無限寬廣,你就會明白只有這個世界才是唯一你可以看見的世界。儘管我既不討厭你,也不想責怪你,更不是憎恨你,儘管我已決心要為了你付出所有,但是你不僅不去想像我的心情,還想從我的眼前消失,你只是害怕我,彷彿我要對你不利一樣地否定我、逃離我,我想我從未遇過像你這麼過份的人吧!」
他們陳述著同樣的事理。
枝里子直盯著我的眼睛說:「你,想去你應該存在的地方。」
但是,我已經動彈不得,這樣下去,自己勢必會崩壤。可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等著枝里子走近身來。
當晚我趕到枝里子的住處,我已經好久沒看到眼前的這兩個人了;小仄啜泣,枝里子茫然陪在她身旁。
但是,不管怎樣,那是不可能的。
依循慣例,宇田川站到訪問代表的麥克風前面,正要發表意見時,突然有一位身材纖瘦的男性從包圍首相的攝影師群中衝了出來,正面撞上首相。雖然首相的背後站著警視廳派遣的幾位強壯的安全人員,但他們還是措手不及,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瞬間發生了。
小仄低頭拜託,枝里子點頭用愉快的聲音說:「嗯,放鬆一年,什麼也不幹,這樣也不錯喔!」
如果我能停留在她的生命之所,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我不知道,不過,那是現在的你絕對無法找到的地方。」
我藉著枝里子的話語,具體想像雷太某天服刑完畢回到這個世界的樣子。或許是十五年、二十年後,那天終究會到來,那時,雷太仍然不到四十歲。
枝里子說到一半的時候哭了起來,在這近兩年的交往中,她還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掉下眼淚。
十一月初的時候,小仄告知我們:「決定還要留在大學裡一年。」
「是啊,這廣大的世界裡有著形形色|色的人,在這裡,獨一無二的我邂逅了獨一無二的他,這是個奇蹟。重要的不是他是什麼樣的人,或者他在幹什麼,而是兩人邂逅的事實。不過,最近這種感情好像變得比較淡薄了。」
「真的嗎?」
「來,請進。」
「有點不可置信哪!」我接著說:「那麼,打算在監獄裡跟雷太結婚嗎?」然後淺淺一笑。
我想要背對的是枝里子的照片,並非枝里子,於是我離開餐桌。
「不會吧。」
「我知道了,我現在打電話,然後去接她,說不定她看到新聞了,絕對不能放著不管。」
儘管雷太在偵訊中,如此吹噓,但他「超級不拿手」的並非死亡而是生存。出獄後四十歲的他,一定會瞭解這件事吧,就如同現在的我所親身體會的。
宇田川首和_圖_書相襲擊事件連續一整個月來震撼著這個國家。社會騷動這幾個字久久地咬住日本人不放。案發後的第五天,參眾兩院召開會議,指名原為宇田川內閣的大藏大臣小野寺立幸擔任首相。宇田川首相雖然保住一命,但是下腹部遭到刃長十五公分的瑞士製軍用匕首刺入,腎、肝的傷口甚為尊重,近日內要恢復總理職務已不可能。
我握著門把的手停了下來,接著我咬緊牙根,轉過頭。
不僅各家報紙以頭條刊出,電視台也變更所有的節目表,持續播報這個事件的最新消息。
我感到強烈的不安震撼著全身,彷彿現在就要被拖進漆黑的黑暗裡一樣,強烈的恐懼感淹沒了腦子。
兇手木村雷太被幾位安全人員拖出人群,戴上口枷和手銬送到櫻田門的警視廳。在一片騷動之中被警察挾住兩側帶走的雷太,穿過擠滿人群的國會走廊,攝影機清楚地拍下這一幕,反覆地在新聞中播放。
因為——不光是我——活在這個世界的人都只不過是這種不幸的一個結果罷了。
但是枝里子卻沒有跟著我笑,她說:「總之,我想對她來說,那或許是人生中的一個選擇,但也不一定就會那麼做。」
我現在又感覺到,我為了某些東西不斷地悲傷。
木村雷太的名字就像刺殺淺沼稻次郎之後在獄中自殺的山口二矢一樣,給人們帶來巨大的衝擊,深深烙印在人們的腦中。經過一連串的調查,始終無法找出雷太的幕後主使人,同時也判定雷太的思想背景幾乎是空白,行政、司法,甚至是傳媒都不知道該如何詮釋這次的恐怖行動,因而十分困惑。而這正是全體日本人共通的某種空虛而荒涼的困惑。
我按照往常慣例,傍晚來到枝里子的住處,小仄跟同學到蓼科過夜,不在家裡。據說她是昨晚決定的。枝里子因小仄有了和朋友出外旅行的精力而感到十分高興,我在玄關的時候還一度猶豫著是否要進到只剩我和她的房間,不過枝里子用催促的語調說道:
宇田川首相像是抱住了突然衝入懷中的青年,接著原本閉著的嘴巴張了開來,小小呻|吟了一聲,和青年直接倒在地上,在這當下,幾位安全人員和排在前頭的媒體像是要覆蓋住兩人般地蜂擁而上。
一個半月之後,到了十一月,小仄慢慢平靜了下來,從案發後她一直跟枝里子住在一起,我也頻繁拜訪枝里子的住處,三人一起料理晚餐、看電視,偶爾喝點酒,而話題幾乎沒有提到雷太或是那事件。
於是枝里子臉上浮現微笑,那是微微割裂人心的冷笑。
那就是,人的幸https://m•hetubook•com.com福之道在於應比喜愛自己更加喜愛他人。
然後接過我買來的葡萄酒走回屋內。
她用沉靜的語調說。我的視線避開她的眼神二語不發地盯著掛在牆壁上的大型肖像照片。
我不知不覺嘆了口氣。不過枝里子卻沒有表現出過去的那一種怯弱,她繼續以沉穩的語調說:「連我也不相信家庭哪!」
我很幸運,因為我在被母親遺棄的七月八日那天就下定決心發了誓,自己絕對不要再犯下這種錯誤。然而,冥冥之中神明也訓示我:
我沒有跟任何人共生的資格,我也嚴重欠缺那種能力。
「我到底哪裡曖昧了,話中有話的是妳,是妳曖昧不清!」
枝里子說得一點也沒錯,只不過硬要我辯解什麼的話,我之所以害怕她,並非因為她將對我不利,而是我怕我對她做出殘忍的事情。
枝里子跟我的關係像是朋友般地良好。
一開始像是兩人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實際上或許也沒什麼嚴重的事情,不過我卻明白,如此的我,甚至連枝里子也一直有所警戒,準備結束兩人的關係。
「妳說得太過曖昧了吧!」
枝里子呢喃著:「不過,雷太到底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做了那樣的事,應該無處可去吧!」
我已經什麼也不想說了,我不想在最後一刻與枝里子有口舌之爭。
那天從白天開始就非常溫暖,彷彿春天一般。
最震撼社會的是雷太的「犯案動機」,每日新聞的早報以供詞的形式刊載了詳情。
由於小仄不在,我稍微說了雷太的近況。第一次開庭的日期已經決定在十一月底,檢方跟辯方雙方要求開庭前進行的精神鑑定報告剛好也已出爐,結果當然是:「有行為能力」。不過根據辯護律師所提供的消息,雷太的精神狀況非常糟糕,一方面因為長時間的殘酷訊問,一方面父親木村信一市議員為了替兒子的行為負責而上吊自殺,他似乎受到嚴重的打擊。
我們一起料理晚餐,用葡萄酒乾杯。
雷太的姓名、年齡在案發後即被查明,當天深夜又傳出他是日本共產黨幹部的兒子的消息。共產黨隨即召開緊急記者會,表明共產黨與這次的刺殺行動沒有任何關係,不過身為稻城市議員的父親木村信一到記者會結束時仍未現身,連書面聲明也沒有,讓媒體非常不悅。
男人不應該把女人當作女人來愛,女人也不應該把男人當作男人來愛,而是像喜愛自己那樣去愛人。
「或許吧。」
枝里子的眼睛被新的淚水濡濕,我們視線交會的時候她緩緩起身往我這邊走了過來。
首相利用敬老節前後三天訪問中、韓兩國,才剛回國,連續假期過後眾議院預算委員會開始審核針對景氣對策的第二次預算修正案,首相也出席,在奮力接受質詢砲火之後,離開議場隨即被等候多時的媒體包圍。恰巧那天因前第一秘書的鉅額逃稅問題飽受批
www.hetubook.com.com判的執政黨議員剛剛表明辭去議員,於是各大媒體為了,直接詢問宇田川首相的感想而湧進國會。
「嗯,或許吧。」枝里子側著頭。「小仄到最近都還說要一直等到雷太出獄喔!」
「所以這不是我們能隱瞞的,得靠她自己克服才行,不過現在我很感謝雷太在行動之前離開了小仄。當然,小仄是瞭解雷太最深層想法的人,不過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對小仄來說反而可以死心。」
「妳是說我想去哪裡?」
結果警察既沒有找我進行調查,也沒傳喚小仄。寺內恐怕也沒提起我的名字吧,仔細一想,那男人應該有這樣的義氣,此外,更重要的是雷太似乎完全沒有說出我們的事。他離開公寓的時候,已經處理完所有的物品,他除了我們之外大概也沒有其他朋友,所以如果他本人絕口不提,警察的確無法知道我們的存在。
餐桌上的料理大致上所剩無幾,我啜飲了一口剩下的葡萄酒,然後從椅子上起身。枝里子用淚水甫乾的眼睛仰望著我。
我注視著她快崩潰的樣子,想著:
「或許喔!我想就算小仄做了那樣的決定也沒有關係吧,要是決定了的話我們就努力支持她吧。儘管宇田川首相很可憐,而雷太的行為也毫無辯解的餘地,不過雷太如果贖完罪之後會回到這裡吧,如果沒有人等著他的話,他一定會死掉的。」
要我自己死,我可是超級不拿手的。
「那傢伙不是想去哪裡才那麼幹的。」
「據說難近精神錯亂,千萬不可以傳到小仄耳裡,不過哪天還是會被報導出來吧!」
「是啊,她自己總是說,對她而言,跟雷太的邂逅是個奇蹟。」
讓枝里子拘泥於此,或許只是因為尊嚴的問題而已,被我這種人這般對待,抹煞了她自身的存在,她無法忍受。不過事實上我既沒有無視,也沒有輕視枝里子,從諏訪的那個夜晚以來,我更明白我打從心底需要枝里子。但是,我同時也明白,那是絕對無法實現的願望。
「那是指我們兩人的事情嗎?」
不過他們還提到更為深奧的事情。
據聞雷太「十分配合警方的調查」,雷太供詞的大致內容在隔天的十八日登上各大早報。
比起這些,我最擔心的是小仄,如果她跟雷太的關係尚未結束,警察理所當然會注意到小仄,因為警方會到中野的公寓,拿著照片詢問附近的居民,媒體也一定會發覺事有餒蹺,如果這樣放著不管,小仄一定會被當成襲擊首相的兇手的女友,被媒體騷擾得體無完膚。
然而,我大概已經嚴重地傷害了她。
「一點也不曖昧,曖昧的不是我,是你吧!」
同一天十八日,雇用雷太打工的那家電視台的董事長為了對此案件以示負責而辭職,我知道這個新聞之後,心想被雷太巧妙利用的寺內現在不知是什麼表情。
背後又再一次傳來沉穩的聲音。
「奇蹟?」和_圖_書
「應該存在的地方是哪啊?」
儘管我如此一文不值,儘管我沒有生下來會有多好,但若能願為我如此哭泣的人而活,那有多麼令人寬心。那就像是曾經為了妹妹而活,又像是那個夏天在河邊為了拓也,如果可以為了枝里子放棄自我,那有多麼美好。
於是襲擊現任總理大臣的關鍵性場面在好幾台攝影機前上演。
突然覺得不能再繼續逼迫這個人了。
我直盯著枝里子的臉。
「拜託妳了,我事情處理完也會到妳那邊,有些話得跟小仄說不可。」
「你說過,沒有比沒有地方去更悲傷的事了,先有地方,接著才會有人的存在。你也這樣說過,自己不相信家庭。我心想,你怎麼說出這麼輕浮的事情呢?你從我家逃走的時候我又想,這人怎麼會毫不在乎地做出這麼惡劣的事情呢?不過,你終究一直在尋找你真正的生命之所吧!」
我沒想過要改變這個社會,也不覺得這個人(宇田川首相)搞爛了日本什麼的,因為我對政治沒興趣,也不常看報紙、新聞,但是,總覺得首相好像很偉大的樣子,不過,如果跟我一起死掉的話,世界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吧,我只是想告訴各位,如此的道理吧。不過,這點好像是現在才想起來的。這個國家,死了一個總理大臣,既不會變壞也不會變好,對吧?總之,趕快判我死刑之類的吧!因為要我自己死,我可是超級不拿手的。
我說:「總之馬上聯絡小仄,請她今晚住妳那邊。」
儘管十八日晚上九點警視廳才公佈犯案計畫、動機、幕後主使等細節,不過各大報透過採訪偵辦案情的幹員而成功地率先報導出幾近完整的內容。
「倒也不是一直想念心理學,不過我既不想出社會,也覺得沒有出社會的必要,暫時不想跟任何人親近,也不想投入新的事情。學費跟生活費我會努力打工籌措,請讓我繼續住在這裡。」
我再次笑了,枝里子的表情仍然沒有改變。
無論如何,你都該以父母愛護小孩的方式去愛人。
「是嗎?我想他一定想去什麼地方吧,與這裡不一樣的地方,就像你也是。」
枝里子因拍攝的工作正在攝影棚裡,我略過問候直接告訴她雷太的事情,她頓時說不出話來。
雖說如此,警察遲早會從寺內口中發現我和雷太的關係,到時我只要淡淡地回應事件調查就好了。
十七日下午,當我看到案發當下的畫面後,我馬上打給枝里子。
警方至今尚未和我有任何接觸,這是理所當然的,雷太不可能在接受偵訊時提到我、枝里子和小仄。
那天是星期日,是我三十歲的生日。
不過枝里子卻像是經過多次排演的女演員一樣非常冷靜,如此純熟的態度刺|激了我的神經。
枝里子說到一半,我就明白她要說的不是雷太而是我,我聽了這樣的話,確信了她今晚終於要做個了結。
我們之間的關係終於在十一月十日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