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把剩下的咖啡飲盡,眼神避開開始哭泣的小仄,然後看著窗外轉為昏暗的日光。
冬天的黃昏來的早,不知不覺外頭已一片昏暗。
「什麼?」
「今天真的很謝謝老師。」
「那說不定連新聞都還沒看到呢,她說她今天一整天都會待在攝影棚。」
「那怎麼不找我們商量呢?」
「第五堂幾點開始?」
十二月二日星期一早上九點三十分,前首相宇田川敬一郎與傷勢奮鬥了近兩個半月後過世。一度還在媒體公佈病榻上的笑容照片,但終究傷重不治,最後是因為受傷後大量輸血所引起的肝功不全的病況突然在一個晚上惡化,人生終告結束。
枝里子以為小仄有恢復的跡象,她直率地思考小仄的事情,但是我卻非如此。小仄這種性格的人是不會從那樣的傷害中輕易恢復的,這點和雷太的關係深淺並無關連。套用雷太的話來形容,枝里子和小仄兩人和這個世界相連的繩索的組細,打從一開始就大相逕庭。人畢竟只能用自己的思維衝量他人,所以枝里子難以理解。
「雷太哥還是一點也沒變。」
「對不起,我只做得到這樣,我到現在也都還不懂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時候沒辦法阻止他,為什麼說不出『如果你犯罪的話我就當場死在你面前』。我想我一定是因為不想被雷太哥討厭吧,自己毫無自信可言,所以只考慮自己,結果完全不能幫雷太做點什麼。」
她的語調十分堅定。
小仄剛剛對我說:放手交給枝里子處理。她的意思應該是:就隨枝里子耍賴好了,我只需靜觀其變然後配合她。
「嗯,午餐大概都在這裡解決,因為很便宜。」
「老師還要回公司嗎?」
「嗯,沒關係。」
「也是。」
「吃套餐之類的?」
她輕微抑揚頓挫的聲音,顯露出她壓抑著情感。
小仄發出慵懶的聲音,跟著我走到眼前的馬路。
「方便嗎?」
「上班族果然很辛苦呢!」
「嗯,還有工作要做。」
「妳現在在幹麼?」
宇田川的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多少受到一點震撼。
「宇田川說:『一想到特攻隊隊員,我晚上就睡不著覺,身為日本國民,參拜靖國神社當然的義務。』雷太哥說這種想法不可原諒,無論如何戰爭都不能被美化,就算是特攻隊員,遠赴他國殺人的事實也不容磨滅,把他們當作英雄乃是大錯特錯。雷太哥又說,只要有一個因為軍事侵略受害的人還反對,總理大臣就不能去靖國神社參拜,如此若無其事,不就跟那個時代鼓吹年輕人成為特攻隊員的人一樣了嗎?所以雷太哥說,如果今年總理還去參拜的話,那他就非動手不可。」
總之自己的事情先放一邊,我想要再次確認小仄的狀況而準備開口時,正好傳來短促的鐘響,我隨即環視周遭。
「好,那麼我在正門的地方等老師。」
「什麼怎麼辦和_圖_書?」
「之後呢?」
我千方百計才弄到兩張旁聽證。
「說是讓枝里子來做決定,老師只要沉默不動就好,而且我認為,老師有更加珍惜自己的權利。」
「因為是過世的老媽的第一次盂蘭盆節,所以回老家了。」
「他現在還在拘留所,如果可以帶點東西給他的話,就可以吃到好吃的東西吧。」
「是啊。」
「那打工怎麼辦?」
正因如此,宇田川的死可說是過於突然,一定給了小仄相當大的打擊。
「嗯,也沒其他的事,所以會做準備,不過不知道會不會提交論文,反正還打算多留一年。」
我先喝了一口溫熱的咖啡,然後問:「妳都在這裡吃飯嗎?」
小仄搖搖頭。
「超過四百元。我都會點燙波菜、可樂餅、牛蒡沙拉等等小菜,盡量控制在四百元以內。不過,女生吃這樣就很夠了。」
「不用,那倒也不是什麼值得學習的事。」
物質上的滿是、地位名譽的取得、競爭上的獲勝、他人的讚揚等等不過是把生命的城樓不斷堆高而已。死亡乃是人生的破局,人們藉由如此的堆疊拼命地想要遠離死亡。如果以通往死亡的距離來衡量幸福,那麼除了如此無意義的行為之外,的確沒有其他的生存方法。不過,如果想要從超越苦難、苦痛來尋找幸福,人類最後仍然會被捲入死亡的黑暗泥沼,自我終會遭到徹底的破壞。
「是嗎?」
小仄一臉「你連這也不懂嗎」的表情。
「然後一年之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看雷太哥,帶給他很多好吃的東西。」
「枝里子姊也會好好處理和老師的關係的,我想放手交給她沒關係。」
沉默的小仄也看著我。
關上車門,告訴司機地點,車子馬上往前開。
「那老師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開庭篇東後,我們刻意個別離開擠滿媒體的東京地方法院,兩人約在赤坂的飯店一起吃午餐。
「妳有打電話給她嗎?」
告姐我宇田川死訊的是小仄,她突然打到公司,電話中她直接這樣說:
「我學生時代比妳更窮喔!」
我問小仄,她低著頭沉默了片刻。過了一會見抬起頭來,眼眶濕潤,淚水就快要掉出來了。
小仄把本來放在桌上的雙手移到膝蓋,調整了姿勢,然後恭敬地低下頭說:「對不起,沒辦法勸阻他,我真的很後悔。」
小仄好久沒有像這樣開朗了,我看著她,確實感受到雷太和小仄之間的強烈情感。從雷太的視線朝著小仄時眉毛一動也不動的表情也可見一斑。
我笑了。
小仄俐落地對我鞠躬,我也跟著起身。
計程車馬上停了下來,我閉門的時候小仄從背後說:「老師,請不用再為我擔心了。」
小仄稍傲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我想雷太哥一定都沒有好好吃什麼東西。」
冷風已經吹了起來,小仄拉緊毛衣的領口,看來她覺得很m.hetubook.com•com冷。
我也喝著咖啡。
「原來是這樣啊……」
小仄把保特瓶裡的茶倒進塑膠空杯來喝。
「四點二十分。」
「老師,雷太哥終究還是變成殺人兇手了。」
「是啊。」
「他答應妳什麼?」
宇田川去年也在戰爭結束紀念日到靖國神社參拜,並且遭到韓國、中國以及東南亞各國批判,但他今年仍然強硬地例行到靖國神社參拜。
上星期雷太才剛第一次公開開庭而已。
「妳早就知道了吧?」
「為什麼會那樣想?」
我搭計程車於三點準時到達慶應大學的正門,小仄已經站在門邊,她先跑了過來。這一年裡雖沒談過什麼,不過這樣單獨兩人見面,還是可以從她的動作感受到我並非外人的那種親密。兩人剛認識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
不管是雷太或是小仄,他們都在與死亡的聯繫裡尋求自己的幸福,然而這個舉動一定是正確的,毫無疑問地正確。為了什麼而活、自己會變得如何?或許這些才真的無關緊要。人類不過是為了死亡而生存,肉體終有一日會化為灰燼。
走出北側校舍,順著兩旁種植銀杏的道路我們走回正門。
小仄拿起空罐和杯子迅速起身。
她的表情變得有些困惑。
「是嗎?」
「妳曾經跟枝里子說過,能認識他真的是奇蹟。」
「為什麼是八月十五日那天呢?」
小仄再度道歉,然後說:「八月十五日那天我去了老師的公寓,可是老師不在。」
「我要他不管怎樣都不可以死,我跟他說,如果你自殺的話,我一定會追隨你自殺。」
小仄說:「走吧。」然後牽起我的手。
我回答:「好啊!」
和枝里子這樣繼續在一起,或者是從今晚開始就不再見面,對我來說兩者已沒有多大差別。
「對啊!不過套餐有點貴,但是肉跟魚比較多。」
所以在這裡不管怎樣對自身以外的東西付出,不管怎樣讓自己變得虛無,其真正的價值仍然無法獲得肯定。因為那必須要等到飛往和現世不同的嶄新世界時,付出的舉動才會轉變成照亮前途的燈火,變成足以承載我們的雙翼。幸福與不幸不可能單只是這個世界的東西,那會延續到下一個世界,然後無止盡地往下一個世界相連。我們絕對不能被個人自我的喜怒哀樂乘虛而入,像是枝里子只注視著我們生存的世界,終究會無法尋獲通往等待我們前去的嶄新世界大道,如果視線被眼前的小小光芒給噎住了,那將無法發現遙遠的彼方燃燒的光芒正引導著我們。
一年嗎……我心中再度低語,那是現在的自己無法想像的未來。最近頻頻覺得時間的流動變得沉重而且緩慢,與其說那帶來每天的充實倒不如說那像是黏附在我前進雙腳上的腥臭泥潭一樣,持續讓我的身心不斷地疲憊下去。
「可以再過一陣子嗎?」
m.hetubook.com.com放手交給她?」
「大概再一年。」
「對啊,跟老師這種有錢人不一樣。」
「因為我本來以為老師會跟枝里子姊一起來。」
「哦,我自己也不清楚。」
小仄拿起杆子,慢慢喝著茶。
「中垣老闆死後,雷太哥開始上健身房鍛鍊身體,打工也選道路施工之類的花體力工作。我聽錈提起打算暗殺宇田川首相是七月底的時候,他說『一直都見不到』,不過因為他也說首相要參拜靖國神社才非動手不可,所以我每天開始死命祈禱,祈禱首相不會去參拜。一直到看了參拜的新聞,知道沒用了。雷太哥有時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但他沒有提起他在電視台打工,所以那天我腦中一片混亂,因此去了老師的公寓,但是老師不在,我還在房裡一直等到半夜。」
「今天還有課,所以預定到兩點。」
那麼,枝里子到了最後都還能堅信所有的一切存在於現下這個時刻、這個地方嗎?她真的相信如此荒蕪的世界就是獨一無二的世界嗎?我卻不這麼想。
小仄看著我淺淺微笑。
不管是愛情、信念、緬懷,不管其對象是人、自然、還是其他種種,那終歸只是耍賴想要繼續留在這個世上的藉口罷了。
「今後妳打算怎麼辦?有上發表的課程嗎?」
那時候小仄不斷反覆說著:「如果宇田川首相康復的話,加上雷太哥否認自己懷有殺意,法官一定不會判得太重吧,畢竟他也才剛滿二十歲而已。」
「大概多少錢?」
然後小仄以像是用心體會似的口吻說:「我想到這次求職的事情,不管是哪家公司的人事面試官都一定會問:『生產之後還會繼續工作嗎?』旁邊的每個人好像都會非常厭煩地回答:『我不想生小孩。』但是我明確回答:『我會生小孩,生下之後打算辭掉工作。』於是面試宮說:『那樣妳不覺得對公司不負責任嗎?妳不覺得那樣失去了工作者的資格嗎?』甚至還有人問:『妳為什麼來這家公司考試?』而我這樣回答:『我是為了好好生下小孩、好好把他養育成人才出社會工作的,我想要累積生小孩的經濟基礎。』於是每個主考官都回答:『妳說得很對。』於是不管是哪家公司,我都至少考到最後一關,儘管最後全部都沒被錄取,但我還是認為,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一定瞭解真正的道理,但卻無力做到而覺得痛苦。求職經驗真的很棒,因為我瞭解了必須找出自己的方法生活下去,而不是拜託他人,模仿他人的所作所為,所以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不過我想枝里子姊就是愿用自己的方式過活的人,和我們完全不同,但是我卻能夠尊敬她,所以我想她一定可以妥善處理和老師的關係。」
「跟枝里子的事。」
「妳知道雷太打算要幹什麼吧?上星期我們一起去法院的時候我才發現,說來可能有點愚蠢,但我之前的hetubook.com.com確不知情。」
然後她接著說:「因為是第五堂課,所以中間還有一點時間。」
從被告席面對證人席的短距離裡,我想出庭的雷太應該看到了在旁聽席中段的我跟小仄,儘管他的表情和神色絲毫沒變,但雷太有意識的視線一度短暫地和我們的眼神交會,因而可以確定雷太看到我們了。雷太的樣子跟之前報導的大相逕庭,既不憔悴,也沒有精神不穩,回答罪狀的時候,儘管聲音很小,但仍然十分穩重,他明確地否認對前首相懷有殺意。
我問她,她回答正要去打工的路上。大概十點的時候,她看到在有樂町車站前發送的號外,才知道這個消息。小仄用冷靜的語調讀那篇報導。
我心想果然如此,的確,枝里子跟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是嗎?」
「那可以打通電話,或是留封信給我啊!」
小仄笑著揮手,我吸了口氣,也揮揮手,目送瞬間遠去的小仄身影,然後靠上椅背,覺得全身的力量被連根拔起。
死亡像海面一般。
在狹小的校園內散步了十五分鐘,我們走進北側校舍裡位於地下一樓和一樓之間名為「Fiesta」的自助餐廳,我買了咖啡,小仄買了保特瓶裝的烏龍茶,兩人在店裡的餐桌坐了下來。寬廣的餐廳裡,學生零零落落,非常安靜。從左邊的窗戶可以清楚看到馬蹄形校舍凸出的部分,冬天斜射的光線可以照到我們所坐的古老木桌。背後可以聽到男學生吃麵的聲音,前面則有穿著圍裙、頭戴布巾的中年女性正在擦拭排列整齊的餐桌。右側的白色牆壁則貼著海報,宣傳合作社的駕駛訓練班和CD、DVD的特賣。
「我會去。但現在無法思考,也什麼都不想去想。」
小仄持續哭泣了一段時間。
我嘀咕著「一年嗎」,然後直盯著小仄的眼睛。
小仄一直到掛上電話為止都沒有顯得慌亂,如此怪異的平靜反而讓我更加感到不安。
「那我三點的時候去妳學校,一起喝個茶什麼的。」
「我做不到,因為雷太哥要我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我也答應他了,而且他也答應我一件事,所以其實是不能告訴老師的。」
小仄對雷太的感情隨著時間一年、兩年的流逝終會變質,只要活著,她自己就會不斷改變,這世上沒有個體會停滯不變,人活著走向死亡,走向死亡而活著,每個人的生命理應相差無幾。即使捨棄自我,沉浸在他者之中,依循他人隨波逐流,不管是誰,只要還存活於這個世界的時間中,最後終究會和我一樣,被不斷堆積在腳邊有如鉛重般的疲勞給攫獲,然後進退不得,一切的意義終究會變得虛無。
我嘆了口氣。不過刺殺總理跟例行參拜這兩件事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只能說是極度危險的思想,而恐怖活動即是戰爭。
小仄也微笑。
「直接去學校。」
穿過正門,小仄帶著我在校園內散步。年末將近和*圖*書,加上現在是上課時間,校園裡十分寂靜。四處種滿銀杏,黃色的樹葉非常茂盛,路被大量的落葉掩蓋像是鋪上黃色地毯般。
「是的。」
小仄說:「慶應的銀杏很不得了呢!每年都會這樣堆滿落葉,打掃的人好像很辛苦,據說銀杏的葉子不能當肥料,只能丟掉。」
她很高興地笑著。
「幾點結束?」
我踩著落葉,想起真知子小姐時常烘焙銀杏葉取代茶葉做為飲料。
我這樣想:真正的幸福必然與死亡密不可分,存在於死亡海面邊界之處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
「原來是這樣啊!」
我一邊坐進車裡一邊看著她。
(全書完)
「那我也要更節儉才行。」
「那天宇田川總理不是到靖國神社參拜了嗎,之前雷太曾經說過,如果今年總理也去的話,那他就一定要下手了。」
穿過那表面我們進入海中,那裡沒有我們所恐懼的死亡,也沒有相愛的喜悅,是完全嶄新的世界,那是通過死亡之後,難以想像,而且絕對不可能想像得到的嶄新世界。
「我覺得枝里子姊是凡事都很拿手的人,真的是有這種人呢!」
「真好!」
那天我剛好回北九州。
「一陣子是多久?」
我一說完,小仄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
小仄終於停止哭泣。
電話的那側可以聽到人群的聲音。
小仄突然回問我,而我並不瞭解問題的涵義。
「要上第五堂課了。」
能夠離破滅的死亡多遠、能夠忘卻死亡到什麼程度,如此嘗試所換得的幸福絕非幸福。不管你把幸福的城樓堆疊的多高,終有一天你會遭逢從上頭墜落下來的悲慘命連,最後的那一瞬間,被拋擲到空中的我們只能在沒入死亡之海前的長久時間裡怨恨,並且咒詛生命。
小仄終於笑了。
我看著小仄哭泣的樣子,開始思考。
一定有著和這裡不一樣的地方。
「對打工維生的人來說,午飯四百元的確是極限了呢!」
「不過沒有人會帶給他吧?他父親也過世了。」
「那麼下次我們帶東西給他吧?」
「是的。」
我也笑了。
她呢喃說:「我覺得這世界沒有所謂的奇蹟。」然後又接著說:「枝里子姊雖然是很好的人,但是她跟老師、雷太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因為我想雷太準備要動手了。」
我一邊想著她溫柔的面容一邊失神地看著車窗外街燈初亮的景色。
我沉默不語,想要咀嚼小仄的話語,但是卻無法深入思考,我覺得最近變得不像以前那樣留意他人的表情、動作和談話,特別是對枝里子,雖然不是小仄所說的「放手交給她」,但是我已經不願意像以前那樣反覆思考我和枝里子的事情。不過那並不是我對她的興趣和關心減退了,從十一月十日那天以來,我們兩人互相聯絡,聊著形形色|色的事,幾乎每天見面,以前完全不曾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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