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剛才雨下得很大,你怎麼沒帶傘呢?」
剛才她向我說「再見」,但我沒問她接下來要去哪裡。她也不一定回去駒澤的住處。
「才怪。你認為反正我跟那種男人在一起,所以我是個很隨便的人,對吧?」
「我車上還有一些香菸,我是去車上拿的。」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你還真注意小細節呢。」
她已經走到我伸手可及之處。我還以為她發現了我,於是低下頭憋住呼吸潛藏在花叢裡,結果只聽見喀喳的聲響,接著是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我抬起頭,看見香折走回鞦韆的背影。我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我蹲著身體,視線前方有個綠色的垃圾桶,剛才那一聲喀喳應該是她把包包裡的東西丟進垃圾桶的聲音。我把視線移回到香折身上,她已經背起了大包包正要離開。我起身打算繼續跟蹤她,也順便瞄了一下垃圾桶。雨水打濕了堆積如山的飲料罐和紙屑,垃圾堆上有一個白色盒子。我一邊留意香折的動向,順手撿起盒子。那是一個咖啡色紙盒。我誤以為盒子是白色,原來那只是紙盒上附的白色禮箋。我打開盒子,只見裡頭有一張信紙和一個厚厚的信封。信封裡有好幾張百貨公司的禮券。我在街燈下讀了那封信。
我第一次感覺和她的距離拉近了。
「怎麼了?不是回去了嗎?」
我搶先回到大廈旁的停車場,躲在車後等待香折。過了五分鐘,香折果然出現了。她走過我的眼前來到道路的盡頭,駐足在大廈玄關前。
「香折,祝你找工作順利。母親留」——上頭只有這麼一行字。我確認禮券,裡頭全是五千圓券,至少有三、四十張吧,價值起碼有十五萬至二十萬,算是一筆巨款。
我這才想到我把雨傘忘在車上,頓時無話可答。
在這樣的雨勢下鐵定是寸步難行。我把雨刷轉到了最高速,但雨滴又立刻覆蓋了擋風玻璃。我邊開車邊留意道路兩旁,但路上沒半輛車也沒半個人影。我想應該能夠在這條路上找到她。後我開到玉川通,卻依舊沒看見香折。
「總之時間也這麼晚了,你淋了這身和-圖-書落湯雞會感冒的。今晚我還是讓你住,不過明天早上你得好好和我談一談。我並沒有興趣亂挖別人的隱私,但是你的情況實在太詭異了,我想了解一下。」
想到這兒,才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為真是無可理喻。我竟然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孩,夜晚淋著雨白忙一場。我究竟在想什麼呀?
在入口處駐足片刻後,小心翼翼地跨步走進公園。我穿過茂密的樹叢,走在濕滑的地上,革子沾滿了泥濘。為了尋找香折的白色身影,我走遍了整個公園。最後在公園右側的角落、離廣場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看見了她。她的背後是坐落許多住宅和公寓的小巷子,家家戶戶早已熄了燈,微弱的街燈矇矓照著香折的身影。雨後的夜空下,公園裡的寧靜瀰漫著一股詭異的寂寥。香折可以為了一點小事而花容失色,但現在又怎麼能夠忍受這種寂靜呢?我躲藏在與她相隔二十公尺的稀疏樹林中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我擔心那個男的又來找我。」
我的視線離開鏡子,回頭看了後方。香折剛才明明下了階梯,現在又再度現身了。她左手掛著雨傘,右手掛著橘色大包包,毫不猶豫地往我的方向走來。我以低速移動車子,不斷窺視照後鏡,捕捉她的身影。香折以包著繃帶的右手撩撥頭髮,低著頭往前走。街燈恢復了明亮,每當她撥動一次,濕淋淋的頭髮在街燈照射下透出綠色光澤。
「到家趕快沖個澡,今晚就早點睡吧。」
我看了看手表,早已過了半夜一點。我下定決心,心想:到此為止吧。我悄悄地穿過車與車的空隙,急忙點起了一根菸,往香折的方向走去。
一看手表,將近十二點了。雖然是七月,但突如其來的雨讓夜晚的空氣變得又濕又冷,只穿短袖的我,手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加上昨晚的疲憊,我感覺背部升起一股寒意。要是感冒,那就太好笑了。就在我決定返回車上的那一刻,五十公尺遠處,有個撐著黑色雨傘的白色身影映入眼簾。
香折走出了公園,繼續往我家的方向前進。路上沒半個人,沿路也沒有巷道,儘管我離她很遠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只要她一回頭就會發現我。我認定她就是要到我家,於是返回車上,等她的白色背影快要消失才發動引擎。我加快車速,沒一會兒就追過她。
香折一動也不動,望著我位於五樓住家的窗戶。
「我出門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不會吧。從你們昨天互動的情況看來,應該是交往過才對啊。」
我的心已定,因此反倒露出責備的語氣。香折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尷尬地移開了視線。
我取下香折肩上的大包包,拿在右手上。香折自動走到我身旁。
我把車停在新玉川線出入口的對街,越過斑馬線,站在出入口旁等她。雨勢減弱了,然而從玉川通走向車站的人卻寥寥無幾。但我還是張大眼睛望著前方,一一確認撐著傘走向我的每一個人。或許香折早已進了車站,或許她已經搭上了計程車。
香折坐在鞦韆上,悠悠地擺盪著鞦韆。如樹枝般纖細的手臂勾在一邊的鐵鍊上,手臂的膚色顯然比她的白色衣服蒼白許多。
「怎麼不回家呢?」
「我這個人滿注重一些小細節的,出門時一定記得關燈。」
我迴轉走回原路,一見到大樓便立刻停車找尋她的蹤影。我再度迴轉,開到玉川通,然後右轉。難道她完全不顧雨勢,一路快步走到車站了嗎?
香折依舊未注意到我。雨也停了,她幾度仰望天空,步伐比剛才輕盈多了。車流不斷的高速公路壓迫到天際,在東京混濁的灰色天空裡,即使抬起頭也找不著星星吧。
「我沒這麼說呀。」
我看了時鐘,已過十二點。她這個時候走進公園到底想幹什麼?公園裡已經沒半個人了。
「就算多麼悲傷,痛苦得想消失不見……不過好像還撐得過去……不論任何時候,不論任何時候……」她反覆哼著同樣的歌詞。
「看你房間的燈熄了,我還以為你睡了呢。」
「那他怎麼會跑到你家堵你呢?」
香折一臉和-圖-書茫然地看著我說:「我才沒有和老闆在一起。」
我們通過大廈玄關,摁下電梯按鈕。
「我說的是真的。是他一直死纏著我,我不可能跟那種人在一起。」
香折不知是醉了還是太冷,臉上有些潮|紅,語氣也愈來愈激動。我偷偷瞄了手表。
「我剛才沿路走來,只有在車站前到香菸販賣機啊。」
我決定跟蹤她。
但是,抵達世田谷公園入口時,她又停了下來。我也在十公尺後方踩了煞車。香折就像被那入口吸了進去似的,消失在公園內。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香折猛然起身。一罐啤酒似乎就把她灌醉了,她步伐蹣跚靠近隔壁的鞦韆,蹲下身搜著包包。過一會兒,不知她取出了什麼東西,然後離開鞦韆走向我。我驚嚇之餘,從黃櫟樹下移動到後方的杜鵑花叢旁。
我急忙收起傘回到對面車上,驅車迴轉之後停在車站出入口旁。香折已經近在咫尺。她雙手握著傘柄,經過我的眼前。隔著擋風玻璃,她蒼白沒有血色的臉龐依然清晰可見,頭髮和衣服淋濕了。她盯著腳邊,咬著嘴唇,從無袖連身洋裝露出的兩隻手臂又細又單薄,更突顯出一股孤寂的氛圍。當然,她並沒有發現我在車內。我轉頭目送她,她直直走下車站的階梯,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我在菸灰缸上捻熄了菸,發呆了一陣子才啟動引擎。剛才的大雨也在不知不覺中停了。
香折慢慢地走在通往我家的道路上。
我不打算提及她橫濱的老家。我多少在意自己褲子的口袋裡還裝著香折母親的信和禮券。
「我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才更害怕啊。」
原本她沒有任何動靜,過沒多久似乎嘆了一口氣,因為她的背影縮了一下,然後重新背起包包離開了大廈。
我盤起雙手,裝出難以理解的神態。
「橋田先生。」香折一臉窘迫的神情。「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不可以再讓我住一晚?」
香折剛才丟的就是這份禮券,她怎麼把如此貴重的東西隨意丟棄呢?
香折看到我,緊張得身體都僵住了。她停下腳步,張開嘴巴呆呆地看著我。我也姑且裝出意外的表情。
驅車到大馬路,沿著世田hetubook.com.com谷公園旁在街燈綿延的寬長道路走了一段。直行八百公尺左右就是玉川通,再右轉,走一段路就是池尻大橋車站。平時為了節省時間,我多半抄公園內的近路到站。香折現在應該在中途的大樓或大廈底下躲雨吧。
我隱身大黃櫟樹下。從這裡勉強能夠靠街燈觀察她的神情。雨滴從黃櫟樹枝上滑落,滴濕了我的身體。空氣清澈,但吹來的風冰冷且刺痛,穿過襯衫刺進我的肌膚。香折一定也凍僵了。她低著頭酌著啤酒,腳尖踢著鬆軟的泥土,搖晃著上半身,分好幾次把啤酒一小口一小口送進嘴裡。那罐啤酒就是剛才她在便利商店買來的,那個大包包就擺在隔壁的鞦韆上。她就這樣一直坐在鞦韆上。
我看著香折的白色身影即將走進樹叢裡,索性把信和禮券放進口袋,繼續跟蹤她。
香折的表情總算輕鬆多了。「真抱歉,一再麻煩你。」
雨勢果然不小,我撐著雨傘走到大廈旁的停車場,光是這段路,腳邊已經濕透了。這附近是大廈與平房密集的寧靜住宅區,雨霧中連夜景都失去了輪廓。
「我沒有這麼想啊。」
我忽然發現她似乎在哼歌。一開始還聽不清楚,但隨著周圍愈來愈寧靜,遠處的歌聲也慢慢傳進我的耳裡。
「那就更應該好好跟對方談一談啊。我在紙條上也告訴過你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過節,但畢竟曾是男女朋友嘛。總之你應該想辦法解決事情,光躲他是沒有用的。更何況,你躲在一個陌生男子的家裡不是很奇怪嗎?難道你不覺得嗎?」
「奇怪什麼?」
「就是因為我在那種地方打工,你也認為我很隨便,對不對?」
「唉,是沒關係啦。」
「你有!」
「可是,好奇怪喔……」香折小聲地自言自語。
但是,開不到二十公尺,我立刻踩了煞車。
「不過這麼晚了,橋田先生出來做什麼呢?」
我從襯衫口袋掏出菸和打火機,點了一根菸,深深吸了一口,把煙吐向擋風玻璃上,然後自言自語說:「她已經回去了」。當時我是可以叫住她,不過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都已經這個時間了,她應該趕得上最後一班車吧。
「因www•hetubook•com•com
為你連到停車場都要關燈呢。」
「怎麼說?」
「是啊。」
來到通往世田谷公園的三宿十字路口,香折又再度停下腳步。左轉就是公園,再走下去就是我家了。她駐足了一會兒,似乎思索些什麼,最後選擇了左邊的路。我有預感她又要到我家。我有些意外。假設她真的打算到我家,表示她今晚無家可歸。
每隔一陣子,我便停下車讓香折先走一段,緩緩尾隨在她身後約二十公尺左右的距離。所幸路上的車子不多,我低速行駛在路肩也不至於妨礙交通。走了將近一百公尺,香折在便利商店前停下腳步走進店內。過了兩分鐘,她從店裡出來了。右手上除了雨傘之外還多了一個白色塑膠袋。
我下了車。
「為什麼?」我想該問的還是得問。
「我還是不太相信。」
她說得沒錯。這一條住宅街上沒有半臺香菸自動販賣機。就算走到玉川通,如果晚上十一點以後要找還有營業的販賣機,得到車站才有。
「菸剛好沒了。」
我想,人與人的牽連終究是建構在偶然的世界裡,但我卻隸屬在一個必然性的世界。在那裡我必須開闢自我的道路,建設國家與社會。最近的我,似乎陷入了茫然的迷惘,也因此思緒混亂,引發某種奇妙的混沌。昨晚在因緣巧合下認識了一個女孩,說得誇張一點,我似乎期望在這女孩身上尋找某些命運的牽連。這種幼稚可笑的、帶有感傷且愚昧的妄想,差點凌駕我的理性。
我完全無法理解她的行為。現在還有電車,怎麼會走出車站呢?那個大包包到底是什麼?她到我家時,手上只有兩個塑膠袋,沒帶其他東西。我的車和香折並排走在道路上。她該不會打算沿著玉川通徒步一直走到駒澤吧?她已經淋得那副模樣,再走下去肯定感冒的。我這才想到,原來她把大包包寄放在車站的寄物櫃裡,她走進車站是為了拿回包包。那麼,現在她到底要走去哪兒呢?
我拿起熄了火的菸蒂讓她看,但香折還是一臉疑惑。
電梯門一開,我加強語氣提醒香折,然後讓她先進了電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踩下油門發動車子。後照鏡上,車站的出入口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