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還是很小氣。」
「我要融化你冰凍已久的孤獨。」恭子是這麼說的。我由衷相信她的話。
「可是你燒成這樣,不趕快做完回家休息,感冒會愈來愈嚴重啊。」
她露出尷尬的表情。我看著她的態度,心想這個女孩心地還不壞。我其其實猜得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日野和佐藤是資深祕書,但所有工作都跳過她們,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不論大小事,扇谷都直接下命令給我,這也引來祕書室內的嫉妒,她們把其他工作也推到我身上,偶爾還冷嘲熱諷一番。我知道她們在我背後戲稱我為「小童子」。難道渡邊美穗也把這些事告訴恭子了嗎?
「不用客氣。我們加油,趕緊做完吧。」
「我想,你今天晚上最好到我家休息。」
「不行。你生病了,不要逞強吧。只是輸入那份資料和原稿嘛,這我也會啊。」
「哇!橋田先生,你發燒了!」
「是喔,辛苦了。不過,怎麼會來這?」
「橋田先生。」
我打算繼續未完的工作,卻發覺恭子仍舊站在我身旁。她急忙脫下米色大衣坐到我隔壁的位子,注視著我桌上的文件。
「沒有人幫你嗎?」
恭子迅速把磁碟插入電腦開啟文件。她看著上個月的資料,邊滑動滑鼠發出驚嘆聲。我隔著她的背望著電腦螢幕。
過了三十五歲之後,我漸漸發現旺盛的性欲悄然退化。我在三十歲時認識了恭子,直到分手前的兩年期間幾乎天天擁她入睡,成天窩在她的租處。認識恭子之前,我的女性關係比起一般人要來得複雜。打從年輕時,我的女人緣就非常好,要說這是理所當然也的確如此,因為我不論學業成績或是運動都表現優異,而且瑠衣也說過,我的長相確實相當「英俊」。我母親是個美女,老照片裡的父親也有一張端正的臉。女人總會自動黏上我,我從不曾主動追求對方,頂多只做選擇,通常對方喜歡我,我才會喜歡對方。但我總是納悶,她們為何對我用情如此深?一開始我總搞不懂其中原因。我的條件確實不壞,而最吸引人之處就在於外貌,但只憑這些條件,她們就真能愛上我嗎?難道戀愛不過是如此無聊且單純的東西嗎?不論與誰交往,過沒多久我必然感到失望,失望的念頭一出現,對方的缺點也一覽無遺,很輕易便找出討厭對方的理由。而通常只要用心整理出這些理由再將它攤出來,便能夠一刀兩斷結束關係。
當初是擔任官員的大學同學帶我來這家店,當年我只有二十出頭,從此我也成了這裡的常客。這裡有所謂的「學生價」,特別划算,媽媽桑總是大方請我們喝軒尼詩或是皇家禮砲,喝再多也不超過一萬圓。
「沒有,沒事。」
「我和她是同期進公司的。」
「可是買花真的很貴耶。而且就算送了花,一到演唱會後臺就知道有一大堆花堆積如山,幾乎都直接和*圖*書丟進垃圾桶。」
渡邊美穗負責處裡祕書室的雜務。
恭子的語氣堅定。我看著恭子的臉龐,不由得心生好感。她不說別人的壞話,但勇於表達自己的意見。
「你也真會算啊。不過這包裝紙是怎麼來的?」
恭子回頭說:「可是聽美穗說,日野小姐還有佐藤小姐都」恭子欲言又止。
谷川是個中年女性,也是女祕書中的老鳥,宛如是幹部辦公室中的老大。
「怎麼這麼多啊!橋田先生,你每次都一個人花一個晚上做這些資料嗎?」
「待會兒我要去聽朋友的男友的演唱會,所以……」
「算是吧。」
「其實我也是呢,中午以後就沒吃東西了。」
她在說那束花吧。我也跟著笑了。
恭子也凝視了我,她那眼神好慈祥。我不自覺地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我咳嗽總算停了,問道:「你認識渡邊小姐啊?」
大學四年期間,我整天混在帆船隊裡揮汗玩樂,不記得認真念過書,但成績總是全優。指導教授曾對我說:「要是在戰前,你就會得到金懷表嘍。」多數大學同學都考上高級公務員進入政府機構,但看到他們為了無聊考試勞心勞力的模樣,我只覺得滑稽。畢業時,我曾猶豫該進入日本銀行還是現在的公司。兩家公司都積極向我招手,日本銀行更帶我到地下的大金庫參觀。據說每年只有二三名應徵者有機會參觀這座大金庫。我去拜訪日本銀行的學長時,他們口口聲聲惋惜我的選擇。
有一天我和她兩人留在公司加班,那是最高經營層會議的前一天,依照往例必須忙著製作資料,我必須整理出各部門的盈餘變化及競爭廠商的動向。那是十一月的寒冬,我有些感冒,白天陪扇谷到工廠視察,傍晚七點才從木更津回到公司。視察工廠時一直吹著海風,使得病情更加惡化,全身無力且有些發燒。我把從經營企畫室轉來的資料整理了一遍,首先得畫出表格和圖表做成底稿,接著必須把底稿輸入電腦。偌大的祕書室內只剩我一個人,辦公室內冷到極點。當時,我的工作量已經比上司或是同事多了一倍,鮮少能夠在十二點前離開公司,假日也多半毀在加班中。
「嗯?」
結果我們直到將近十二點才完成工作。不過也因為恭子電腦輸入作業迅速,老實說工作時間已經縮短一半了。將近尾聲時,我的感冒症狀已嚴重惡化,視線模糊,思考速度變慢,根本無法繼續。我全身發熱,每個關節隱隱作痛。恭子幾度泡了茶或咖啡給我喝。我平時總是獨自工作,像今天這樣有人陪在身邊,心情上也快活多了。我邊喝咖啡邊問道:「足立小姐,你和谷川女士很要好嗎?」
我把上個月的資料磁碟交給她。
「不,真的不用啦!」
恭子笑了。
「包裝紙和緞帶是我中午去買回來的。」
我心想:「不行」這句話難道是她https://m.hetubook.com.com
的口頭禪嗎?
恭子一臉憂心忡忡。
自幼,周遭的人就常對我說我很特別。
這表示足立恭子已經二十六歲了,她給人感覺比較稚氣,我還以為她的年紀很小。
「我有點小氣。」
「那邊不一定要去呢。我陪她去過好幾次了,而且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會在意的。」
「待會兒我幫你收好杯子和急救箱。」
「嗯,有點。」
「是啊。我很喜歡谷川女士。」
「為了這個啊。」
這時我又開始咳個不停。恭子把手上的花束和肩上的皮包放到桌子上然後靠近我,突然她手一伸貼上我的額頭。
她的突襲讓我有些吃驚,我自己也摸了摸額頭,的確很燙。
我曾向恭子聊起孤獨的童年往事,當時恭子提起某位詩人說過的話:
我們纏綿到清晨,我看著睡在身旁的瑠衣,心想:真有意思,昨晚是香折睡在這張床上,今天卻換成了瑠衣。這五年來毫無女人緣的房間裡,竟然接連兩天出現了兩個女人,雖然我並未與香折上床,但也實在太有意思了。
「是喔。」
恭子又笑了。
「是喔。」
「對啊。我念短大的時候,曾經在花店打工。」
「不好意思,讓你來幫我。」
我趕緊遮住寫到一半的文件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
我第一次認知到自己愛上的對象,就是足立恭子。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她是個極為平凡的女人,沒什麼特別之處,長相甜美但稱不上是美女,況且她還是同公司的員工。當時我任職於祕書室,她不過是常碰面的總務課員工。當時扇谷政權正邁入第二階段,我也躍升到備受矚目的地位。我是女性員工的話題焦點,卻不曾和公司內部的女性|交往,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
「你只要照這裡面的格式填上去就行了。還有,我要提醒你,這份文件可是重要機密喔。」
恭子大吃一驚。
這是我兩年半來第一次碰女人。上一次與人上床的那一天,是我陪扇谷和客戶到赤坂的高級餐廳吃飯,飯後獨自到常去的酒家。那是一個年輕政治家和高官聚集的場所。媽媽桑年過六十,過去曾是赤坂那邊的藝妓,她善於關照年輕人,總喜歡把政治家、官員或是像我這種人培育成為「一流人才」。從她口中經常聽到一些大人物的名字,例如執政黨的主導人物或是各部會的次長、局長級人物或是大企業的幹部等等,她總是笑著說:「小〇〇或是小XX還有小,都是在我這兒成長茁壯的!」而事實上也如此,我有時巧遇她口中的官僚、黨政要員、次長或是社長級人物,不論媽媽桑如何責罵或是怒斥這些大人物,他們就像是媽媽桑的兒子一般,對她百般順從。
她遞了水杯給我。恭子一連串的動作似乎有些多管閒事,但我還是說了聲「謝謝」,乖乖吃下藥。
「啊?」
「那我來幫你。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在她半逼半勸下,把整理好的原稿遞給她。恭子坐在我背後的位子啟動電腦。
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原來她從剛才就在想這件事。
我中午和扇谷在工地吃過便當之後就再也沒進食了,但我還是回答:「嗯,我也在回公司前吃過了。」
「我沒問題。而且你不是要去聽演唱會嗎?趕快去吧,應該已經開始了吧?」
恭子露出淡淡的微笑,搖了搖手上的花束。
「沒有。」
我凝視著眼前瑠衣熟睡的臉龐,試圖把她的面容想像成恭子,但瑠衣的美麗不允許我這麼做。
「我家雖然是窄小的社區住宅,不過家裡有好一點的藥,而且你也該吃點東西,我母親也剛值完晚班,正好在家。」
我仰躺望著天花板,不禁嘆了一口氣。一回想起恭子,那兩年的回憶便一一浮現在我腦中認識恭子之前,我是孤獨的。我不記得父親的模樣,慈祥的母親也忙於工作而經常不在家。祖父原本就反對父母親的婚事,他雖然願意資助我們的生活,卻不肯踏進我們家。在我成長過程中,除了母親之外,我幾乎沒有感受過親情。我沒有兄弟姊妹,所以從小就是孤零零度過每一天,我以為別人也是如此。我也沒有朋友,原因就出在我的成績太優異,不過我想還有其他理由吧。
「一點小咳嗽,沒事的。」
我盯著她的臉,仔仔細細觀察了一會兒。她是幾小時前才頭一次說上話的同事,一個我壓根兒沒想過會有什麼來往的女人。
我說:「說的也是。」
「啊?」
「我偶爾聽她們抱怨,不過谷川女士說的話都非常有道理,而且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呢。」
「真的不用了,反正得弄到很晚。」
「要用哪一種格式?」
「來,開始吧!寫好稿子就交給我!」
瑠衣的身體比想像中更加婀娜、豐|滿,細緻、充滿欲望,且非常敏感。她很容易取悅,因此沒多久我就完全放鬆,沉溺在久違的肉欲當中。她的陰|蒂陰|道的反應十分敏感,不斷達到高潮,在騎馬姿勢時更是達到絕佳的興奮度。她私處的形狀比一般人漂亮,分泌物的味道也不壞,濕潤度也恰到好處。她已經融化到最深處,糾纏在我身上,她做|愛的方式絕不讓人厭膩。途中我幾度想起恭子。我與恭子也擁有類似的歡愉。唯一不同之處在於,恭子和我是在兩年的交往當中才建立起這樣的做|愛模式。
眼底微微滲出淚水。為了甩開突來的悲傷,我翻了個身。瑠衣發出平穩的呼吸聲,我把她美麗的容顏拉到胸口,滑嫩的肌膚傳來溫暖的體溫,意識驟然遠去。任由睡意侵襲我吧。今天就將自己完全托付給這婀娜柔軟的身體吧。
聽我這麼一說,恭子立刻跑出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她提著大急救箱和水杯回來,打開急救箱取出幾種感冒藥,仔細比較之後選了其中一盒,接著開封從鋁箔紙和_圖_書中取出三顆膠囊遞給我。
年輕時我跟幾個女人交往之後,自以為大致了解了女人——至少掌握了她們共通的習性和身體上的特質,所謂生態學上的特質。一開始接觸女人,我還有一些驚喜和感動,但次數一多,這些過程就成了一再重複的把戲。
「不行!身體這麼虛弱,不吃點東西,感冒會更嚴重啊!」
當時已過八點,我納悶她為什麼這麼晚出現在十二樓的幹部辦公室?總務課是在八樓啊。
「她們怎麼了?」
「橋田先生,感冒了嗎?」
車子開沒多久,我的症狀驟然惡化,車體的震動搖晃著我的意識,我知道體溫正在加速上升,胸口愈來愈難受。起初我還能忍受,但最後終於發出喘息聲。恭子顯得很擔心,她再次撫摸我的額頭說:「橋田先生,好燙呢!」恭子柔嫩冰涼的掌心讓我感覺很舒服。
「先把這些吃下去吧。」
過去我不曾和她交談。
當晚我便睡在恭子家。她家是小型社區住宅中的二房一廳,雖然簡樸但整齊乾淨,是個充滿溫暖的家。女兒突然扛了一個陌生年輕男子回來,恭子的母親卻毫不慌張,立刻鋪好棉被讓我躺下,替我注射抗生素。恭子煮了一鍋稀飯,我和恭子還有她母親一起吃稀飯。稀飯太好吃了,我頓時感覺身體舒服許多。恭子拿了父親的睡衣和新的襯衫,要我穿上睡衣。她喜孜孜地說:「還好尺寸剛剛好。襯衫應該也沒問題吧。」她父親是客運巴士司機,今晚出車到關西並留在大阪過夜。恭子的母親說:「正好可以讓他睡在爸爸的房間,剛剛好嘛。」她們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那是我母親的味道,一直聞到我高中畢業那一年。
「寅次郎的化身」我懂事之後,周遭的人就這麼稱呼我。寅次郎乃是萩市的偉人吉田松陰寅次郎。在學校,我年年第一,因此輕鬆考上東大法律系。
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我看著瑠衣的睡臉想道。每當想起恭子,我依舊能夠清楚憶起她的表情、聲音、動作、樣子。而那是二十六歲到二十八歲時的恭子,跟現在的瑠衣差不多年紀。我在心中喃喃自語:她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
那束花原本就要丟掉的,但沒想到谷川肯把花讓給別人,平時的她絕不允許員工公私混淆,占用公司物品。
我們倆在車上沉默片刻,恭子不知在沉思些什麼。就在這時候,車內傳出一聲咕嚕的聲音。我看了恭子,聲音再度響起。恭子摸摸肚子咕噥說:「不好意思。」
兩年半前的那一晚,正好遇上一群年輕藝妓和包養她們的男子,店內儼然成了鬧烘烘的派對。其中一個女孩是我常去的高級餐廳的藝妓,我正好一個人,於是坐到那個女孩旁一起痛快暢飲。我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兩個人一起離開了酒家到她的住處,最後順水推舟,和她上了床。那一夜之後,我再也沒碰過女人。
哀愁m•hetubook•com.com猶如雪花悄然飄落,白雪厚積,終究成了孤獨的小結晶。
我們在公司通道口搭上計程車,當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我原本打算叫兩部車,但恭子堅持「還有電車」,我只好叫了一部車,說服她讓我送她一程。恭子住在墨田區,當時我住在代官山,方向正好相反。儘管如此,我想至少得回報她一下。
「我剛才吃過了。橋田先生呢?」
「對不起。」恭子尷尬地低下頭。看著恭子害羞的側臉,有一股暖意從心底滲出。或許是因為發燒,神智也不太清楚的關係吧。
當然,一開始我也沒把恭子視為交往對象。
我不懂她的意思。
「年輕女職員平常不是很排斥她嗎?」
「你怎麼這種時候來這裡呢?」
「不過……」
「可是,你是不是還沒吃晚餐啊?」
「我媽媽是護士,她可以好好照顧你,家裡也有很多藥呢。」
「其他人都很忙啊。」
我開始厭煩恭子的好意,但不經意提高嗓門的結果,讓我咳得更嚴重。恭子跑到我身後輕拍我的背「還是不能勉強啊。就算沒生病,你不也是每天加班嗎?美穗常說橋田先生是工作狂呢。」
「橋田先生,你還好嗎?你的臉有點泛紅呢。」
「你該不會還沒吃晚餐吧?」
「怎麼啦?」
她大概是跟谷川要了櫃檯花瓶上的花,但乍看之下跟新買的花束沒兩樣,包著一層透明包裝紙,上頭還繫了一條粉紅色緞帶。谷川是屬於囉唆型的上司,女職員多半對她敬而遠之,不過她其實是個心地善良且非常講道理的女性。我長期任職於祕書室,和谷川的關係還不錯。
這時我又咳了起來。
「這是你自己包的嘍?」
「是喔。」
「吃藥了沒?」
突如其來的邀請讓我不知所措。老實說,我也不放心獨自回家。我已經出現意識模糊的現象,恭子的聲音就像從遠處傳來,在我耳裡迴盪。
計程車進入墨田區時,恭子一度吞吞吐吐,最後終於開口。
「嗯。」
從小我就是個出類拔萃的高材生,出生在山口縣一個名為萩的古老小鎮。早年失怙,由母親一手帶大。聽說父親是優秀的外科醫生,和母親同樣是山口縣人,畢業於大阪大學醫學系,後來到萩市的綜合醫院擔任住院醫師,在此認識了擔任護士的母親因而結婚。我在父親二十六歲時出生,三年後他因直腸癌去世,因此我只認識照片上的父親。雖然是單親家庭,但由於財力雄厚的祖父資助,我的成長過程中未曾有過經濟上的顧慮。
「我也是工作到剛剛才結束,正要回去呢。」
「橋田先生,還是到我家休息吧。」
那天晚上,稿子寫著寫著,我開始咳起來了。我邊咳邊運筆,忽然發覺背後有人,回頭一看,原來是足立恭子。她手上捧了一大束鮮花。
「你在做明天的會議資料嗎?」
「難怪包得這麼漂亮。」
「明天開會不是得換新的花嗎?我拜託谷川小姐把換下來的花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