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3

「喂,我是橋田。」
「不過,你是因為有事才打給我的吧?」
香折也順利找到了工作。今天下午還有最後一次董事面試,不過不可能在這個階段刷下香折。既然她已經找到工作,又有一個為她高興的男朋友,雖然我不曾為她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以後應該也不會和她有什麼牽扯了。
果然是要說草野次長的事情。內山應該是在週末接到人事專責專務的通知吧。當時他一定非常震驚。
「大約十五分鐘前。」
「好。」
「喂,是香折嗎?」
接著他又立刻說出令我意外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收訊不好,電話偶爾夾雜著沙沙的聲音,聽不太清楚香折的聲音。
我的表情在不自覺中變得凝重,一回到座位,辻副課長就用試探的眼神看著我,並且向我走來。
這時候終於聽見了很小聲的回答說:「對。」
但是,不論內山如何猜測,這件人事案確實與我無關。我不否認,草野夾在我和內山中間的確非常礙事,但我也不至於恨他恨到想特地除掉他。不過我倒是曾經向駿河經營企長吐過幾次苦水。駿河室長和酒井副社長的地位相當,都是最親近社長的人,他大概是為我好才有這次的人事案。其實這件事情的內幕就是這麼單純。
我重複叫她的名字。香折似乎說了些什麼,我卻聽不清楚。
「真的。」
我稍稍抬高了語尾的聲調問道。內山皺了皺眉,顯然非常不悅。看著內山的表情,我這才發覺今天早上還看見草野。新人錄用工作都還沒有結束,卻突然接到外調廣島的命令,任誰也會嚇得屁滾尿流。職稱是廣島工廠的總務部長,表面上雖不是降職,然而擔任總公司的人事次長不到一年就外放到地方縣市,對當事人而言等同於流放外島的重大打擊。他大概是昨天從內山那裡知道消息,現在可能躲在棉被裡一蹶不振。
內山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盯著我的臉,然後嘆了一小口氣。
我慢慢地坐起身來,裝出疑惑的表情。
香折似乎屏住了呼吸,雜音也愈來愈嚴重。
「香折,你剛剛打電話給我嗎?」
「聽說你和社長的姪女正在交往,不過正所謂驕兵必敗,我看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剛剛你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的時候,有兩通電話找你。」
內山剛剛說「每個員工都有他自己的狀況,每個人都是有血有肉的」這句話變換成另一種聲調在我心中迴響。駿河一定也不知道草野太太的事,如果他知道,他又會作何決定呢?我了解駿河的個性,如果事先知道狀況,他不至於下達如此倉促的人事異動。
「剛剛接電話的人說你好像有麻煩是嗎?」
「對。」
「既然這樣,這件事就算了!」內山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本來打算和大月專務討論這件事,不過你也盡可能出面處理一下吧。這不是你的專長嗎?」
當然我什麼都沒有說出口。我只說「失陪了」,恭敬地鞠躬離開。內山坐著不動,刻意地搖了兩三下頭,嘴邊露出苦笑。
「少裝傻了。」
「你或許不知道,他太太因為癌症末期住院,現在家裡一團亂。他的小女兒才剛上國中,在毫無預警下突然外調到別縣市,叫他怎麼能丟下老婆和小孩不管?也不找我這個做部長的商討,竟然擅自下這種命令,你們以為自己是誰?」
「打到這裡嗎?」我看了桌上兩部電話。
於是我拿起內線電話的話筒。
「部長,請等一等。」我正眼回看內山的雙眼。「看來部長從剛才就有些誤會了。關於草野次長這件事,一直到剛剛部長告知之前,我一無所知。所以就算你這樣質問我,我也無話可答。」
於是我不直接回辦公室,決定到電梯間去抽根菸,整理浮躁的心情。我向來低調處理和瑠衣之間的關係,內山從何得知這件事?不過,更令我不舒服的是,這感覺彷彿有人偷窺自己的寢室一般。這種不自在到底是為什麼?我和瑠衣的關係愈加穩定,隨之而來的卻是瑠衣帶來的沉重負擔。
「好像非常驚慌。我問她需不需要留話,她也只是一直重複課長你的名字。」
「你們的手段一向如此。也不想想每個員工都有他自己的狀況,每個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啊!他們不是棋盤上的棋子,像你們這樣只顧自己方便不管別人死活,簡直就是目中無人!」
內山的臉上頓時湧上一股血氣。
然而,今天早上的心情卻和*圖*書格外舒暢,原因就在於瑠衣。上個週末我們一直在一起,我難得享受了男女間的親密接觸,那是一種多麼不可思議的變化。如果把我們這半年來的交往比喻為一,那麼我們在這三天中等於從一突然跳到十。這之間的變化實在太有趣了。
應該沒必要再打電話給她了吧。雖然辻說她聽起來很慌張,不過剛才的聲音卻顯得非常平靜。電話那頭並沒聽見異常的聲響,當事人也說沒事了。她待會兒還得參加三得利的最後面試,或許只是緊張才打電話給我。她原本就是個情緒不穩的女孩,我把我的專線告訴了她,她打來時卻是別人接的,才會一時驚慌吧。而接電話的辻又把事情說得很嚴重。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什麼時候打來的?」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經九點多了。
「我雖然同情草野次長的處境,不過,這個人事命令如果連部長都無法撤銷的話,我這個課長也無能為力啊。」
香折在星期六順利通過第二次面試。面試前一天,我們依約一起晚餐。我詳細詢問香折第一次面試的情形,提供一些建議。我擔心她的傷勢,她卻一臉不在乎地說:「完全沒問題。」看著她若無其事的表情,幾天來的擔心抑或關於她的疑問等等心中的疙瘩頓時消了許多。
雜音愈來愈嚴重了。我只知道電話那頭的香折是沉默的。「香折……」我稍微提高嗓音叫了她。「那我要掛電話了。」
星期六我一整天都和瑠衣在外面,面試的結果是香折打手機來通知我的。電話那頭的香折簡直是樂翻了,她好像也在外面,聽起來很像是跟男朋友在一起。掛斷電話之後,瑠衣問我是誰打來的?我回答是朋友的姪女向我請教面試的事情,瑠衣只簡短地回了一句「是喔」,就沒再問下去了。
我不理會這句充滿威脅的話語,轉身緩緩離開部長室。然而,內山的這句話卻讓我今天早上清爽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我不太了解部長的意思。」
當然駿河這麼做也有他的盤算。草野和駿河是同期進公司的。駿河榮登公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經營企畫室長,就任至今已經四年,明年他即將升任董事,同時必須替自己尋找新的職位。他會在這個時候把和*圖*書同期的草野趕出人事課,就是企圖暗示扇谷自己希望繼任內山的職務。就職位而言,董事兼人事部長是最妥當的位置,果真能實現的話,駿河又將成為史上最年輕的人事部長對駿河來說,我對草野的不滿正是一個好藉口,正好用來煽動扇谷順利執行這次的人事案。我是上星期四從駿河那裡得知草野調職的訊息,我和內山一樣,都是單純被告知的一方。
「算了。反正一定是你在背後搞的鬼。」
「草野次長他怎麼了嗎?」
我腦中立刻浮現香折的身影。
「草野次長要調派到廣島啊?」
人事部次長草野是內山的親信。拿這次的錄用事宜來說,內山剝奪我的權限之後,原本應該由他負責的業務大多由草野代為執行。正因為有草野這樣一個心腹,內山更可以肆無忌憚地排擠我。草野比我早十年進公司,和內山一樣都是宇佐見副社長派。
「課長,你現在方便嗎?」
「話說回來,這麼唐突的人事命令實在令人難以接受,而且還是調派廣島,你叫草野怎麼接受啊。他來這裡才一年耶,這也未免太魯莽了吧。」
「是的。應該是專線那一支。而且呀……」辻吞吞吐吐地說,「我沒有問對方的名字,不過是個年輕女性,聲音有一點不太對勁呢。」
我聽到這裡,急忙拿起放在座位旁的公事包,從裡面拿出手機,果然顯示著未接來電的訊息。八點四十三分、四十四分、四十五分,連續三通未接來電。上面並沒有顯示號碼,不過一定是香折打來的。我顧不了辻還沒回座,立即搜尋香折家裡的電話,摁下通話鍵。大約三聲之後,電話接通了。
「不好意思,我剛剛開會不在座位上。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大月是人事專責專務。
這個時候已經完全收不到訊號了。我掛斷手機,拿起專線電話的話筒,摁下香折的電話號碼。摁到第四個號碼時,我停止撥號。辻鞠了個躬離開我的座位。
「你說有一點不太對勁,是什麼意思?」
「原來是這樣啊……」
我不禁自言自語。我是第一次聽到草野太太的事,草野在公司裡絲毫未曾透露家裡的狀況。
「看來,像你這種男人,不管說什麼都說不通。」
內山神情憤和圖書然,不發一語。我也跟著沉默,我們兩個就這樣面對面坐了一會兒。這場對話似乎沒有任何進展了,於是我站了起來說:「那我先出去了。」
突然間,香折布滿瘀青的身體閃過我的腦海,還有右手腕腫脹的傷痕。我的胸口感覺到一陣疼痛。過了一會兒,部下陸續進入辦公室向我打招呼,我邊回應邊揮去心中香折的身影,再次集中精神回到手邊的公文上。
我點了點頭。
要不是你對我使出卑鄙手段,你的愛將也不會遭到這種待遇!連一個部下都保護不了,還想要玩火,才會遭到這種報應。這次人事案完全是你一人造成的!卻還敢搬出個人私事、裝作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這是何等卑劣的手段!想嚇唬人啊!我最痛恨你這種人,只為了個人私欲,一心壟斷職務內容及組織內的人際關係。充其量你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和無謂的自尊心,只會玩弄「溫情」、「人性」這種灑狗血的字眼罷了。像你這種人,才是真正的放肆、目中無人!
「我……我沒事。對不起。」
「真的嗎?」
大概就是這樣沒錯,我自己下了結論,於是再度回到桌上的公文。約略看過第一頁,我心想,一個鐘頭前我不是才在想今後再也不會和她有任何牽連了嗎?
「沒事。」
接著我回想起一同度過週末的瑠衣。雖然內山的那一席話讓我不再有剛剛的安心感,不過心情緩和了許多。
我把只抽了兩三口的菸丟進菸灰缸裡,走回辦公室。
想到這兒,我決定不管內山,先告知駿河這件事。再怎麼說,他和草野也是同期進公司的老同事,如果草野的太太真的如內山所說,我也不希望駿河對老同事做出落井下石的決定,因為這將關係到他今後的評價。
這一瞬間,內山的臉似乎脹紅了,他緊閉嘴唇狠狠地瞪著我。我也低頭直視他的雙眼。我強忍已久的話梗在喉頭,就要爆發開來。
隔週的星期一我比平常早到公司,處理之前沒做完的工作。人事部辦公室裡除了我之外空無一人,桌上堆了一疊厚厚的待批公文,每一份我都仔細看過,然後一一蓋章。上個星期因為香折的事,再加上和瑠衣之間出人預料的進展,讓我無法將心思放在工作上。
過了八點https://m.hetubook.com.com半,內山也進了公司。他走到我的旁邊說「我有話跟你說」,要我到他的辦公室。他的神情凝重,我也只好默默跟著他走進辦公室。我關上部長室乳白色的門,他把公事包放到桌上,我望著他寬大的肩膀,他轉過身來要我到左邊的沙發坐下。
內山嘆了一口氣,稍稍緩和語氣說:「我是說,希望這件事能夠想辦法撤回。說實在的,草野的太太只剩下幾個月的日子了,就算你們再怎麼過分,也不至於連這點人情都不通融吧。」
「我再重打一次。我先掛斷,馬上重打,你等我一下。」
她的語氣堅定,卻非常低沉。
「草野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內山開口問了這一句話。
香折和我的關係,大概就這樣慢慢淡掉了吧。我把視線從公文移開,望著窗外晴朗的七月天想起她。她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我曾經害怕自己可能陷入她那奇妙的魅力中。不過,結果似乎並非如此。認識香折的那一星期,我和瑠衣發生了關係,這彷彿是某種煞車作用。一個無形的力量把我從懸崖邊拉了回來,讓我抽離了詭譎的心境,心中有種踏實的感覺。就這點來說,我非常感激瑠衣。
辻站在我面前向我點了點頭。
內山再一次大大地嘆了口氣,我也跟著他嘆了一口氣。
草野還沒進公司,但不知為何,我腦中閃過他的模樣。他現在是不是在照顧性命垂危的太太呢?他會不會向太太說明這突如其來的人事異動呢?草野的太太應該還不到五十吧,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不多,又要如何面對先生即將調派到廣島的事實呢?
「不用了。」我勉強聽見香折這麼說。「我已經沒事了。」
內山完全掩飾不住內心的憤怒,狠狠地瞪著我。
我們面對面坐在沙發上。我知道他既頑固又神經質,但是性格單純,他雖然刻意保持冷靜,卻似乎無法完全壓抑內心湧上的怒氣。我早已料到他發怒的原因,因此心情相當鎮定,泰然地坐在沙發上。
「怎麼了嗎?」
電話裡隱約聽得見一點氣息聲,但是對方始終不肯開口。
「草野他呀⋯⋯」內山欲言又止地說。
「香折!香折!」
「我來處理?請教部長,這是什麼意思?」
我把話筒放下,開始整理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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