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卓次的父母在千葉縣經營大型綜合醫院,他排行老二,現在也是住在千葉市的老家。香折以她冰冷且頹廢的獨特口吻說完話,突然搶走我的酒杯再度一口喝乾。她嘆了一口氣又繼續說:「剛開始和小卓交往的時候,他對我說『大家都說你很怪,不過在一起才發現其實你很正常啊』,當時我聽了真的很開心。女孩子聽到別人說她有點怪,通常滿開心的。不過我非常討厭有人說我怪,所以聽他這麼說,我心想應該可以和這個人在一起。結果現在卻說為了我們的交往別太互相依賴。什麼跟什麼嘛!而且還送結婚證書給我,這傢伙腦袋裡大概只有自己吧!」
我看著她的睡臉,大約過了半小時我開始聽到她清清楚楚的夢話。
我總是不太能了解香折對卓次的感情,香折剛才的那番話也給我這樣的感覺。香折是剛進短大的時候開始與卓次交往,兩人的關係已經長達兩年了。儘管卓次還是個學生而且住在千葉的家,但女友已經陷入危急狀態,照理說應該是由他來照顧香折,而香折也應該去找卓次才對。她說她聽了我的忠告才向卓次說出自己的過去,但這並不是事實。香折在認識我之前早就把家裡的事告訴卓次了。
過了世田谷公園,我在通往自家大廈的三岔路口下了車。瑠衣說要送我到大廈門口前,但我搬出慣用的理由「道路狹窄,迴轉困難」,婉拒了她的好意。瑠衣住在瀨田,我們剛好順路,偶爾會讓她送我一程,但最近我總在三岔路口下車絕不讓她靠近家門口。二月之前我還時常讓瑠衣睡在我家,瑠衣現在必定會猜忌我的改變。其實一旦讓她送到家門口,通常就不得不讓她進家裡坐坐。我得迴避這樣的狀況,因為自從二月以來,我和香折各自交換了家裡的鑰匙,不知香折何時會出現在我家。
香折態度冷淡。關了電視後她總算面向了我。
「可是,他擅自簽名蓋章,還叫昭司和太一當證人,你不覺得他太自私了嗎?」
「浩大哥,你覺得呢?」
「浩大哥都騙我。」香折脫口說出奇怪的話。
我曾經一度在香折的房間看過她父母的照片。她長得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於是我隨口說「長得不像嘛」,香折突然氣憤難平地說:「我為了生存,刻意改變了自己的長相,我怎麼可能像他們呢!」
「什麼時候已經論及婚嫁啦?」
「不是太一,是俊雄吧?」
我因為突然放鬆,差點無法呼吸。原來服藥過量導致她在意識模糊的情況下打了電話,因此她連打電話這件事情都不記得。
「寵壞?」
「當時剛好是晚餐時間,所以菜刀上還沾有蔥花。但是我不希望自殺用的菜刀上還黏著蔥花,就用力清洗菜刀。或許是因為手碰到了冰水讓我冷靜下來了吧,我忽然覺得尋死很無聊,就作罷了。」
「難道不是嗎?是浩大哥說『應該向小卓說出自己的過https://m.hetubook•com.com去,讓他好好了解你』,所以我才不煩地跟他詳述了一遍。你知道嗎?我光是回想都很痛苦呢!結果小卓的回答很莫名其妙,他一臉困惑地說『那些事情真的讓你很辛苦,不過都過去了,過去和現在的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什麼意思嘛!」
香折不理會我的話。
我問她,但她不回答。我只好走去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坐到香折身旁。這種時候最好別煩她。電視節目結束前的二十分鐘,我只能默默喝啤酒等她開口。有時香折搶我手主的啤酒喝上幾口,喝完了就把空罐丟在桌子上,然後去拿啤酒和兩個杯子回來。她先倒酒給我再倒滿自己的杯子,然後一口氣吞下整杯酒。她喝酒的樣子好比某種報復行為。
「又去跟瑠衣小姐約會啦?」
「大概是因為上星期大吵一架的關係吧。不過這也未免太突然了,讓我很不舒服。況且我們也從來沒討論過結婚啊。」
每當我安慰香折,她總是沉默不語。
我曾幾次試過香折的藥。不論是Depas還是Eurodin,只要服用一錠,意識就開始迷濛。想到香折必須每天服用這些藥,實在難以想像她背負的問題多麼嚴重。
大致說來,肉體關係會在男女之間發揮關鍵作用,卓次應該比我更了解香折,但他為何不願意將香折從恐懼的深淵中救出呢?是因為他還年輕所以能力不足?還是香折心中的恐懼根深柢固,已經化為心魔,任誰也無法挽救?我至今仍然無法找出答案。
進公司三個月之後,她開始有事沒事就責怪自己。
香折閉上眼睛彷彿在沉思,但又語氣堅定地說:「今年浩大哥不是一直很忙嗎?所以上次小卓來我家住的時候,我拜託他陪我去醫院。我還顧慮到他最近很忙,整天關在錄音室錄音,要他找個沒有錄音的日子再去就行了。結果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香折在睡夢中反芻她充滿恐懼的過去。只要她作噩夢,不論周遭的人如何安慰她或擁抱她都身旁有人反倒增加她的恐懼。
「小卓他一點都不了解我!」她不屑地說。
找到工作的七月和迎接聖誕節的十二月她都曾出現類似的低潮。接著最近兩個月由於我疏於關心,香折再次陷入嚴重的憂鬱狀態。目前的狀況僅止於抓傷,但一想到這個指甲萬一換成了刀片或小刀,我就不寒而慄。
我邊脫上衣說:「你來啦。」她瞄了我一眼又立刻將視線轉回電視說:「怎麼這麼晚啊。」
因為藥物和酒的作用,香折已經醉得不像話。該是讓她睡覺的時候了。
「是啊,我跟她吃過晚餐,再到千鳥淵賞花呢。」
這是她常說的夢話。我輕輕撫摸她的秀髮,她卻以驚人的力道甩開我的手,這也是她慣有的反應。我把手收回來嘆了一口氣。不論是「白痴!」或是「去死!」,這些話並不是在怒斥誰,和_圖_書她是在罵她自己。
「沒什麼……」
她的語氣彷彿整件事與她無關。
「可是現在是小卓最需要衝刺的時候啊,香折也該替他想想,稍微讓他嘛。過一陣子,我的工作也會告一個段落,到時候就可以陪你去醫院啦。」
我裝出疑惑的表情。
香折刻意翻白眼給我看。
「結婚證書?」
她以那獨特、帶有殺氣的眼神瞪了我。
在這九個月的相處中,香折開始稱我為浩大哥,我也直呼她為香折。她這麼一問,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過我也慶幸原來事情沒有我想像中嚴重因為從香折的樣子判斷,我原本以為她家裡又發生什麼緊急狀況。
「他說『我不想寵壞你』。」
香折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況且她還經歷了親哥哥異常的虐待。當香折慢慢透露她那不堪的回憶,我也開始翻閱幼兒虐待的相關書籍,卻沒看過比香折更慘的案例。尤其哥哥隆則對她的異常行為已經嚴重超出虐待的範疇。香折說:「你問他有沒有對我性侵害嗎,是沒有多嚴重啦,不過確實有過幾次。」
然而一旦發生事情,她不去找卓次,反而總是向我求救。這一點更讓我無法理解香折與卓次之間的關係。
「是喔。」
「啊!沒錯、沒錯。」
香折服用的藥品種類在這幾個月急遽增加。一開始只有抗憂鬱劑Tryptanol十毫克、抗焦慮劑Depas及Solanax各一毫克、安眠藥Eurodin二毫克,但兩天前發現處方箋上又新加入了抗焦慮劑Constan,鎮靜劑Dogmatyl則增加為五十毫克,Tryptanol也增加為二十五毫克,連Ludiomil都出來了。安眠藥也由Eurodin換成Amoban,Dalmate也併入處方。醫生還規定睡前服用兩錠十五毫克的Dalmate。
「怎麼會?」我反問她。
「昨天小卓突然送一份結婚證書給我,上頭已經蓋上他自己的印章,證人欄上還有團員昭司和俊雄的名字和印章呢。」
「他跟我說不要一直在意過去。笑死人了!要是可以不在意,我也不需要每天面對這麼多痛苦啊。他終究不會了解我,反正他也沒吃過苦,人家可是大醫院的小開呢。」
在最終面試上,其中一名董事注意到香折右手的繃帶,於是問她傷口是怎麼來的。香折的回答和我面試時一樣:「上星期被住家附近的狗咬傷了。」結果竟然引起所有董事的好奇,並且詳細詢問每個細節,諸如:在哪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是什麼樣的狗咬的等等。
她常說:「我也好希望像普通女孩一樣,把指甲留長到可以塗漂亮的指甲油。」
香折在沙發上抱著大腿看電視。沙發前的玻璃桌上擺著三個空啤酒罐。她的臉頰潮|紅,眼神迷濛沒有焦距。看來她大概是用啤酒吞下了大量鎮定劑。
我到寢室換了衣服回到客廳。和-圖-書香折依舊死盯著藝人的無聊鬧劇,發出咯咯的大笑聲。我看著她的臉,發現她比兩天前又瘦了一些。大概又沒有正常吃飯吧。香折狀況一不對就不肯吃飯。過去我會強拉她去吃飯,但這兩個月來卻沒辦法這麼做。香折的身高是一百五十六公分,平時的體重為四十二、三公斤,現在應該已經掉到只有四十公斤。我曾多次看著她逐漸消瘦,因此只要一看到她的樣子就能大致掌握她的身體狀況。
香折的眼神愈來愈呆滯,說話也語無倫次。
即使找到工作,香折的精神狀態依舊沒有好轉。她進三得利上班的前九個月也發生了許多讓她的生活不得安寧。所以我拜託大學同學替我介紹精神科診所,讓香折接受治療。那已經是去年十二月的事了,截至目前她的精神狀態仍舊不穩。除了家人的問題之外,還有一些出乎我意料的狀況困擾著香折。例如隆則突擊香折家的那一天,我強行拉香折去面試,不料面試中的一段問答卻成了目前香折的憂鬱來源。
走到大廈前,我抬頭看了自家的窗戶,燈果然是亮的。兩天前和香折見面時,我告訴她今天會早點回家。想必她又出現極度不安的情緒才會跑到家裡來。
「他的意思是說,希望往後能夠和我認真交往,所以不希望我太依賴他,所以不想陪我去醫院。他說太常照顧我反而會寵壞我。」
「那是怎麼啦?是不是和小卓吵架啦?」
「我撒了那麼大的謊才考上三得利的,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進入那種一流企業!」
「公司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嗎?」
「可是,你總不能老老實實說是你親哥哥咬傷的吧。」
「發生什麼不愉快嗎?」我試著問她。
香折已經神智不清,我替她換了衣服讓她睡在沙發上。她立刻入睡,我邊喝啤酒靜靜地看著她的睡臉。香折好久沒來我這裡了,記得上次是寒風刺骨的夜晚,所以應該是三月初,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這段期間我曾兩度睡在她家。每一次都在她的床下打地鋪,等她睡著之後,我才小睡片刻。當然,我不曾碰過香折一根寒毛。我有時會想:卓次與她有肉體關係,那麼卓次是怎麼陪她的呢?我只聽香折提起卓次,但從沒見過他。而香折是否向卓次提起我,我也不清楚。我從香折的話裡略知卓次似乎知道我的存在,但他萬萬沒想到香折經常睡在我家,而我也時常到她家吧。
香折順利考進三得利的當晚,我仔細聽了她過去的一小個片段。當時她一邊數著手指說:「從十五歲開始,我尋死的念頭大概有一千五百次吧。」
「白痴!去死!」
卓次還年輕。突然送結婚證書這種把戲也是因為年輕使然。但是他向香折求婚究竟抱持了什麼樣的心態呢,這一點我搞不清楚。
小卓就是香折交往的對象,名叫大川卓次,目前就讀立教大學四年級。小卓和同學合組樂團負責打鼓。今年初澀谷的獨立唱片公司替他們發了一張CD,也藉此為邁向職業樂團鋪路。CD剛發行時,我曾在香折家裡聽過他們的作品,音樂屬於節奏感很強的RAP,內容還不錯。除了爵士之外我對其他音樂一竅不通,但連我都佩服他們的創作能力。CD內頁說明中,「DRUMS:TAKU」那一欄上面寫著「Special Thanks to KAORINAKAHIRA」,當時香折得意地秀出這一行字給我看。hetubook.com.com
明天上午八點,我又得到八重洲的飯店與提供線報者會面。手表上的指針顯示已經十一點半了。原本希望至少今天好好休息一晚,但香折一來,這樣的希望也泡湯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跨步走入大廈玄關。
她臉上浮現諷刺的冷笑。
她說她在高一的時候一度為了尋死跑到廚房拿了菜刀。
「什麼我覺得,這是你要自己決定的吧?如果想結婚那也不壞。我想小卓一定是認真的。」
「誰知道。」香折偏著頭說。
「你幹麼又跟小卓大吵一架啦?」我問道。
香折依然反覆著同樣的夢話。看著她那痛苦而嚴重扭曲的表情,我感到悲傷不已。我輕輕握住她垂在沙發下瘦弱的手,忽然看見她的手背,我的心情更加憂鬱了,因為她手背上出現好幾條紅色抓痕。香折在情緒低落時,習慣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用右手指甲猛抓自己的左手腕,也因此她總是把指甲修剪得非常短。
「公司哪會有什麼事……」
「白痴!去死!去死啦!」
我不太了解他的意思。
香折的左手腕出現了好幾條內出血的傷痕。我從沒見過這麼嚴重的傷,那一道道傷痕令人頭皮發麻,然而她的睡臉卻十分安祥。香折瘦得臉頰都凹陷了,我卻也發現她愈來愈美麗。
我常常佩服香折的縝密記憶力以及說話技巧,她能夠在對話中巧妙地吸引對方進入自己的話題中。在那次的面試中她一一詳述狗的種類、被咬的地點,還說當天下著毛毛細雨,那隻狗被雨淋得濕答答的,所以脾氣特別不好,也才會咬了香折。她輔以肢體動作將故事說得活靈活現,更引起董事的喜愛,也因此順利獲得錄用。然而這個過程卻在最近開始折磨香折。
我懷疑是否聽錯了,卓次還只是個二十二歲的學生呢。
香折回答得意興闌珊,再度回到電視螢幕前,發出咯咯笑聲。好像是諧星「隧道二人組」的節目,電視傳來石橋貴明帶有鼻音的大嗓門。
她總算願意正眼看我。我不能夠對香折撒謊,萬一哪天被她拆穿,後和圖書果不堪設想。香折自己時常若無其事地隱瞞實情,對於他人的謊言卻十分敏感。
「今天怎麼啦?」
但從隆則對香折所做的異常行為看來,我懷疑隆則對香折的性侵害並不單純,然而我也不能夠向香折詢問性侵害的內容。
這是她的習慣,她也時常這樣罵我。「反正沒有人了解我」是香折的口頭禪。但是她又常撒嬌地說「我只和浩大哥還有小卓透露我的過去喔」。
若是在年幼時期遭親人虐待,由於自我認知尚未形成,往往無法抵抗對方的虐待而造成嚴重的精神創傷。每當孩童遭受虐待,他們總會試圖找出其中的原因並且導出一個結論:他們認為自己與生俱來的壞德行活該讓父母欺凌。於是他們開始憎恨自己、詛咒自己。外界很難察覺家庭內的暴力,因此即使在現今,社會還是沒有辦法拯救這些孩子。不曾受人疼愛的小孩將愈來愈痛恨自己,更在無法疼惜自己的情況下長大成人。他們沒有健全的自我,也嚴重影響他們的人際關係。他們對愛人或相信人感到極度恐懼。雙親原本應該給予他們最深的愛,然而他們卻不曾體驗被愛的感覺,也因此他們難以相信他人的愛。有時甚至畏懼對方示愛。他們會想:即使對方現在是愛我的,但這不過是暫時的,他總有一天會背叛我,因為我的父母也是如此。即使成功交往,他們仍舊無時無刻與恐懼相伴。萬一果真遭人背叛,他們的精神狀態將跌到谷底。他們不會憎恨對方,反倒一味譴責自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免有誤會或爭執,然而若是他們在人際關係上出現不順遂,他們會拿起鑷子從記憶的倉庫中夾出自己往日類似的過錯,擺在精神的桌上數起犯錯的次數或是反芻錯誤。最後甚至用悔悟與羞恥來苛責自己。
「說什麼?」
香折穿著簡單大方的深灰色褲裝。領口開得非常低,露出白皙的肌膚和部分乳|溝。看來她打算就穿著這件衣服睡在沙發上,明天早上就這樣直接去上班。她常嘀咕說因為常服用鎮定劑和安眠藥,早上總是爬不起來。為了準時上班,她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直接穿上隔天要穿的衣服睡覺。半個月前,當時香折剛進公司沒多久,半夜突然接到她的求救電話,我到她家發現她穿著套裝睡在床上,當時我感到背脊發涼,至今仍餘悸猶存。我心想「終於出事了」。我奮力搖著香折的肩膀,她睜開眼睛後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說:「你怎麼啦?」
我當下覺得卓次不該說出這樣的話,這種態度會嚴重刺|激香折的情緒。香折深信從來沒有人體諒她或關心她,她自認沒有資格被人愛或讓人珍惜。自從認識香折以來,我不斷說服她,試圖改變她的想法,卻讓我痛感自己的無力。更何況這段話竟來自她最親密的情人口中,香折的反彈及失望可想而知。
「你要來也該打個電話到公司跟我說一聲啊。」
香折沉默片刻後突然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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