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已經半夜三點啦。」
我想回答，但喉嚨乾澀無法出聲，視線也模糊不清。我望著外頭的景象，意識逐漸清醒。
遠山死後半年，我到店裡來的時候，聽說千惠打算再婚。我氣她只隔半年就要和新的男人在一起，彷彿羞辱了死去的遠山。記得當時自己借著酒意對她大發脾氣。
「對啊，千佳的父親拋棄我，然後我認識了遠山，和他一起開了這家店，然後我又和店裡的客人結婚。有好事也有壞不過所有的事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這樣子又那樣子嗎？。」
我起身，千惠姊也跟著站起來。
千惠姊再婚時帶著千佳搬進夫家，但遠山的骨灰還擺在店裡的二樓。
「那件事之後你再也沒來了，我想遠山應該很寂寞吧。」千惠姊看了牌位。
「我想沒有人只靠才能過一生吧。」
「我也很後悔說了那些話，真的很抱歉。」
「好像來得太早了。」
「現在幾點？」
「直到現在，我還會想起那晚你對我說的話呢。」
「我和遠山的個性就很難這麼想。」
「那多吃一點。等一下千佳也會過來。我老公也可能過來看看，到時候我介紹給你認識，今天算我請客嘍。」
「千佳還好嗎？上高中了吧？」
千惠姊不發一語。
「這樣啊，那太好了。」
我不太懂瑠衣的意思。她怎麼認識千惠姊？這部車是瑠和-圖-書衣的標緻。是我喝醉酒，打電話要她來接我嗎？想著想著，終於拼湊出模糊的記憶。對了！過了十二點之後手機就響個不停，我受不了接起電話，原來是瑠衣。我好像對她大發脾氣，千惠姊搶走我的電話，不知和瑠衣說了些什麼。我望著千惠姊，不知不覺就醉倒了。瑠衣到店裡之後的事已完全沒有記憶，就連怎麼坐上都一概不記得了。
千惠姊搖搖頭。
「好啊。」
「所以我想過來跟遠山報備一下。唉，如果他還活著，我就會找他商量。」
「千佳出生、跟遠山一起開店，我已經有兩段美好的回憶了，真的很幸福。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永遠幸福才叫作真正的幸福，不過我發現其實不然。如果永遠只有幸福，任誰也會厭煩，對吧。」
店門口沒掛上布簾，門卻半開著。跨過門檻，一時之間眼睛還不太能適應眼前的一片昏暗。千惠姊就在原木吧檯裡側。
我從女子醫大慢慢走到合羽坂。晴朗的天氣從上星期六持續到今天，氣溫超過二十五度，早上天氣預報說炎熱的天氣將持續三天。難怪連走個下坡，額頭和脖子也出汗了。走到十字路口剛好四點整。青葉可能還沒營業，不過千惠姊應該在吧。自從千惠姊再婚之後我已經兩年沒去找她了。httｐs://m.hｅtuboｏk•ｃｏm.ｃom今年我曾收到賀年卡，所以店裡應該還在營業吧。
走進日銀會館後方的巷子，再走一段看到小巷子右轉就可以找到「青葉」。由於遠山的老家在仙台，因此店名取為「青葉」。遠山死後一年，千惠姊再婚，對象是常到店裡光顧的上班族。這家店只有她和工讀生兩個人打理，但千惠姊的孩子已經上高中，或許也會幫忙做點事。
「沒事，只是想跟遠山打個昭呼。」
「唉，我也不知道。」
「是喔。」
「那也好。」
「咦？怎麼啦？」
「不過就是這樣子嗎？」
「千惠姊告訴我的。」
「我要開店了，你要不要喝幾杯再走？」
「真的是好久不見呢！」
「才能嗎？。」
「是嗎？不盡然吧。他常說『如果自己是人以外的東西，那該有多好』。但因為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努力愛別人或被愛。不過他做不到。因為他沒辦法愛人，所以只好以同情來代替愛，同情我和千佳。那就是他的極限吧。」
「雖然經歷過好多事，不過最近我常想人生不過就是這樣子吧。」
「你確定是同情嗎和_圖_書？」
「不過，我想遠山確實愛過你。」
我把冷掉的茶喝完。
「我辭掉工作之後並沒有什麼打算啦。只因為發生一些事情。」
「他常說『我和橋田基本上都是個很單純的人，只不過腦筋太複雜，不容易被人了解，也不太能夠了解別人』。你和恭子分手的時候，他真的很擔心你，還說『那傢伙會不會再也不能夠相信任何人啊』。」
「是麼，等我一下。」
瑠衣微笑。號誌燈轉綠，她又轉頭看著前方。
千惠姊正好在整理酒櫃上的寄酒，她回頭看我。
「她啊，完全不聽父母的話。頭髮還染成紅色，真受不了。」
「好久不見。」我說。
她背對著我繼續整理酒瓶。我在椅子上坐了約五分鐘，望著她的背影。眼睛慢慢適應光線，我環顧店內，這裡景物依舊。千惠姊整理完畢後，從通往二樓的地方探出頭來說：「請進。」我在入口處脫下鞋子，跟著她走上又陡又窄的樓梯。
「這麼久沒來找你，真不好意思。」
千惠姊笑了。我想起他們一家三口住在這裡的歲月。兩層樓的房子只有這間三坪大的房間和隔壁兩坪房間以及一間廚房，以前他們常常請我吃飯，我很羨慕這裡溫馨的氣氛，也曾經幾次帶著足立恭子一起來。如今這個房子已經完全失去生活的味道，空蕩虛無，曾經占據一方的整面書櫃彷彿遭人遺棄。遠山和圖書數量龐大的數學書籍沾滿了灰塵。
「橋田先生，你現在有心上人嗎？」
「謝謝。」
「是啊，才能。他沉溺在自己的才能中，最後卻輸給了自己的才能。」
她微笑，把茶杯拿到嘴邊。兩人默默地喝茶。
千惠姊拿起一塊羊羹。
我背對遠山盤起腿。千惠姊端出茶杯和羊羹一邊問我：「橋田先生，你要調職啦？」
「有什麼急事嗎？」
「一點左右。」
千惠姊隔著吧檯走近我。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完全不記得耶。」
「千惠姊現在幸福嗎？」
我喝下一口茶。「不是。其實我今天才辭掉工作呢。」
「是啊。」
她把羊羹放進嘴裡。「算是吧。日子雖然平淡，不過感覺可以安心過活。」
「或許吧。我就是喜歡說這種話才被你罵啊。不過我這一路走來就是這麼想的。遠山是我見過最憂鬱的人，他同情我，而我也同情他。或許你也和他一樣，這一生只為了證明自己和別人不同。有生以來我頭一次見到這種人，覺得他好可憐，實在看不下去。他在你和恭子面前裝出開朗的一面，不過我認為他當一個居酒屋的老闆其實一點也不幸福，後來還遭到病魔折磨，短短三個月就走了。不過，就因為我們的婚姻短暫，彼此才沒露出馬腳，才有辦法好好相處。我全心全意同情他，他也同樣同情我，我們互相舔舐對方的傷口，然後就這麼分開了。hetubook.com.com我覺得我能為他做的事都做了，才會在短短半年後認識新對象，然後決定和對方在一起。我一點也不後悔啊。」
我輕輕點頭道謝。
醒來時發現瑠衣在我身旁。每當汽車晃動，腦袋就一陣劇痛。外頭一片漆黑，格外寧靜窗吹進涼爽的風。瑠衣握著方向盤，我坐正姿勢看了她。頭好痛。等紅燈的時候瑠衣轉頭看我。
點上香燈，我望著香火裊裊升起，向遠山的牌位雙手合十。神壇擦得非常乾淨，也供奉著鮮花。千惠姊在廚房泡好茶端進來。
「真的很抱歉。」
「是喔。有點喝過頭了。」
「還好嗎？」
千惠姊把茶杯放在大腿上。「你要獨立創業嗎？」
「是啊。我是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不過要小心喔，別變成他那樣。人生可以重來好幾次。女人啊，不一定要對方有什麼特別之處仍然可以為他著迷。我還是深愛著千佳的父親，雖然他是個沒用的男人，但我喜歡他勝過遠山和現在的丈夫。」
「以後打算怎麼辦？」她問。
千惠姊一臉驚訝。她還是一樣瘦，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她比我和遠山大四歲，所以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
「不知道，暫時先放鬆一陣子吧。」
「你怎麼會知道那家店？」
千惠姊又笑了。
千惠歪著頭又看了牌位。「難說喔。我想他適合一個人度過一生，那才是他最理想的人生吧。只是他沒有那麼大的才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