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約在四點多到達醫院,進了大門搭上電梯,有種迫不及待的心情。在八樓出了電梯後,我不由得加快腳步往病房走去。房門沒關,我直接走進去。
「上午。慎太郎會開車來載我。」
「嗯。」
「浩大哥。」
瑠衣委婉地推回信封,香折看了我。
「不用啦,也沒什麼東西。」
「好。」
「是麼。」
她非要我答應不可,我只好聽從。瑠衣頓時神情放鬆。
在陽光底下暖和了身子之後我站了起來。腦海中浮現香折的臉龐,好想見她。
說出年紀後擔心對方覺得奇怪,害我有些尷尬。尷尬之餘我說:「能不能請你戴給我看?」
這幾天的瑠衣比起過去更加精神百倍。她帶著一個失業中年男子,難道不會不安嗎?一回到家總是興匆匆地準備晚餐,照料我的起居,每晚幾乎都沒睡,肌膚卻依然光滑透亮,沒有絲毫倦怠。而且每天為我採買一些大大小小的日用品。我問她有什麼時間去買東西?她喜孜孜地說:「午休時間啊,或是找一些空檔去百貨公司嘛。」
「沒有啦。」我走到瑠衣身旁語氣堅定地說。
此時,香折忽然收斂起笑容。
「瑠衣姊也是每天來看我呢。」
她的聲音也恢復以往的宏亮。
「你就收下吧。」
「要送人的嗎?」
她從櫥窗拿出耳環,撥開長髮戴在小小的耳垂上。果真閃閃動人。
「別說得那麼誇張嘛,耳環很容易弄丟的。」
瑠衣看著時鐘說:「那我該走嘍。」
「浩大哥就是這種人。」
「一直窩在房間裡會悶出病的,出去走走轉換心情也不錯啊。」瑠衣說。
結完帳後,店員拿了卡片要我寫些東西。我想了一陣子,寫下「恭喜出院。早點讓我喝到你最愛的調酒吧」,然後簽下名字。瑠衣的禮物綁上綠色緞帶,香折的禮物就選紅色緞帶。原本打算兩個禮物放進同一個紙袋,但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把耳環盒子收進了夾克和*圖*書口袋。
「我要你陪我到旅行回來為止。」瑠衣的眼神是認真的。「拜託你啦。」
信封上寫著:出院賀禮。
「還得準備行李啊。」我對她笑。
「人傻,一輩子改不了啊。」
我默默地看著兩人對話,宛如一對感情甚篤的姊妹。今天的香折看起來比較成熟,少了平時的柔弱,多了一股穩重沉著的氣息。或許是整整一週住院,沒有服用靜劑和安眠藥的關係吧,也或許是沒上班的緣故。她身上有種莫名的透明感,也可能是因為我在瑠衣身旁,讓她試圖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她似乎已經決定不再像過去那樣依賴我,表情或眼神都顯得有些生疏。
我從口袋掏出禮物,小盒子上繫著一個紅色大緞帶。不知該怎麼送她,只好玩著緞帶。香折傾身靠過來說:「那是什麼?」
耳環似乎不適合作為出院的禮物。不過回頭想想,我從來沒送過禮物給香折。不管生日或聖誕節都沒送過任何禮物,頂多找時間請她吃一頓美食罷了。我刻意避開任何越軌的可能,香折有卓次,而我也有瑠衣。如今狀況並沒有多大的改變,現在香折有柳原,而我和瑠衣的關係更加親密。然而望著兩個禮物,我心中竟然比較希望看到香折開心的表情。
千惠姊說遠山希望成為人以外的東西,但事與願違,所以試圖愛人或渴望被愛,然而這也無法如願,因此他只好懷抱著同情來接納千惠與千佳。雖然千惠姊這麼說,但我認為其實不然。沒錯,遠山的人生或許只為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但也正因為如此,他試圖用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方式來愛千惠姊。就算再有才能,就算發揮了才能,人還是不能夠孤獨一輩子。遠山希望成為人以外的東西,也因此比任何人都深知自己不會是人以外的任何東西,也比任何人都體悟到身為人不能夠孤零零地度過一生。他只是不願輕易向他人求救罷和圖書了,只有這樣他才有辦法繼續相信自己的才能。所謂才能終究不過如此,相反的,只有這樣的才能才得以賦予人類等值的尊嚴。
「我會在六點之前回來,我們一起出門吧。」
瑠衣插嘴說:「而且明天是柳原的生日呢,香折也想享受兩人世界嘛。」
「嗯。」
我們決定星期天出發,地點由我來決定。瑠衣準備好出門,我目送她到門口對她說:「我今天要回池尻。」
我點頭。香折打開緞帶,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紙打開盒子。她沒拿出耳環就蓋上盒子,反而先打開卡片反覆閱讀。我覺得有些尷尬,不敢直視香折。
「謝謝你。」
「我沒騙你。我是真的一直很擔心你。」
我想起七日星期天也是她生日。
「浩介你才剛來,還會待一陣子吧?」
「謝謝你。我真的好高興。」
「不會啦。」
抬起頭,年輕女店員站在櫥窗對面,我答:「是啊。這個好漂亮。」我指著耳環說。
「那你得擔心我一輩子嘍?」
「要幫忙嗎?」
瑠衣拉起我的手。「那我出門嘍」,說著放開手走出門。
「嗯。」
「什麼?」
「剛才的錢啊。」
我陷入短暫沉思,香折叫了我。「浩大哥?」
「不會妨礙工作嗎?」
「不用再打點滴嘍?」
「咦?」瑠衣嚇了一跳。
瑠衣揮揮手走出病房。我起身坐到沙發上,香折也跟著過來。
「好。」
瑠衣拿鐵椅讓我坐。我仔細端詳香折,她氣色紅潤,精神也好多了。
「這怎麼可以!我不能收你這麼份禮啊!」香折急忙退回信封。
我含糊地點頭,並且抬頭看了站在背後的瑠衣。瑠衣笑得很燦爛。
「這樣啊。」
她抬起頭。「可以打開嗎?」
「那我就擔心你一輩子。」
我把禮物遞到香折面前說:「送你。出院禮物。」
香折直直盯著禮物,沒露出開心的表情,反倒有些困惑,扭著嘴巴。
「對啊對啊。橋田www•hetubook.com•com先生星期天不是要去旅行嗎?反正已經辭掉工作了,每天在家發呆也不是辦法,去放鬆一下順便想想今後的打算吧。如果橋田先生一直不工作,瑠衣姊會不想理你喔。怎麼說,女人還是希望男人去工作嘛。」
「明天可以順利出院嗎?」
「好啊。」
「瑠衣姊,不能現在就這麼寵他啦。他的興趣只有工作呢。」
香折一臉疑惑。
「為什麼?」
「那天剛好也是你生日嘛,該慶祝一下嘍。」
「二十歲左右。」
香折並不是一個人。我和香折眼神交會時,病床旁的女性回頭看我。
「她沒有惡意啊。」
瑠衣嘴角露出微笑。
「是啊。」
「原來你們約好啦?」香折微笑。
中午前出門到銀座。在Marion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再到和光,打算替瑠衣買個生日禮物。我買了一條價錢適中的手鍊,正要走出店外,忽然發現櫥窗裡有個閃閃發亮的東西。走近玻璃櫃一是一對鑽石耳環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我在櫥窗前駐足許久。
「如果可以去的話,我打算下星期請幾天假。」
香折一臉呆滯地看著禮物,然後伸出雙手緩緩接下盒子。
「您覺得如何?這個鑽石質地非常精純,也非常適合在正式場合配戴。」
「不會啊。這星期會告一個段落,而且黃金假期的前半段也在工作,休個假也是應該的。」
「嗯?」
香折臉上已經恢復了笑容。
我這麼一說,香折的眼神頓時露出銳利的光芒,但又立刻收斂眼神把信封擺在大腿上。
「怎麼會,我會珍藏一輩子的。」
香折客氣地行個禮。瑠衣從皮包内取出信封交給香折。
「那我們要不要約六點半在青山老地方見面?」
我看看標價,比剛才買給瑠衣的白金手鍊貴上兩倍。
兩人沉默片刻。
「旅行啊……」我放下筷子。
「很不錯,幫我包起來吧。」
「你也來啦?」
「我知道,我真的感謝
https://m•hetubook.com.com她呀。」
「難為你了。」我說。
「是嗎?」
「還好啦。」
瑠衣鞋子穿到一半,回頭露出困惑的表情。
「柳原會來照顧你嗎?」
「可是……」瑠衣欲言又止,神情僵硬地注視著我。
「所以我才擔心你啊。」
「今天就到外面吃飯吧,我會早點下班。」
「對方大約幾歲呢?」
我對她揮揮手。香折坐在床上看了我們兩人。
回到客廳打開陽臺的窗戶,昨天的雨使得空氣中瀰漫一股清新的氣息。我坐在窗邊的地板,仰望萬里無雲的晴空,全身沐浴在陽光和涼風中。香折說星期六出院,也就是明天了。出院前最好去看看她。星期一離開醫院時我說過還會再去看她的。
「瑠衣姊,真的謝謝你。」她再次道謝。
「這趟旅行就當作是我送你的禮物吧。」
店員端上豬排,我急忙收起禮物。待會兒帶到醫院送給香折吧。我把兩個禮物分別裝進兩邊的口袋。
「如果不方便收下,還給我也行喔。」
「不好意思喔,這東西好像不合你意。」
「代我向柳原問候一下吧。下星期我們有一半的時間不在東京,週末再過來找我們吧,四個人一起慶祝出院,等你喔。」
「明天什麼時候出院?」我問香折。
「說得也是。」
瑠衣把碗盤收進廚房後急忙回到我身旁,趴在我的肩膀說:「第一次和浩介去旅行呢。」
「喂,怎麼樣?」她邊收碗盤邊問我。
我笑了。
香折緊握著禮物。「才不會呢,我不會戴它,我會好好收藏起來。」
「嗯。」
我的視線回到她身上。
五日星期五。久違的陽光照亮了東京。吃早餐時,瑠衣約我週末去旅行。
「不過浩介是個工作狂,最好還是稍微休息一下。」
「怎麼說?」
「嗯,他每天都來探病啊。」
我想像香折的十年、二十年後,還有更久以後的模樣。就算香折和某人結婚生子,年華逐漸老去;就算今後的每一天、每m.hetubook.com.com一年她不再想起我,我還是會每一天、每一年牽掛著遠方的她。我想我能以這樣的心情度過我的後半輩子。
六月二日、三日、四日,連續下了三天冰冷的雨。我整天窩在床上混時間。從十二樓的瑠衣家望去便是神田一帶的景色,但是陰雨綿綿使得外頭的景物一片陰鬱。白天瑠衣去上班,我就在家睡一整天。傍晚瑠衣回來一起吃晚餐,吃飽又回到床上。瑠衣柔嫩的身體是我唯一的現實,每天總和她纏綿到清晨才睡覺,醒來時她總是不在,成天就只有等她回家,從來沒有如此渴望女人的身體。我感覺不到辭去工作的踏實感或解放感,卻也不會留戀或後悔。許多人出現在我夢中:扇谷、佐和姊、百合小姐、駿河、遠山、恭子還有瑠衣。醒來之後反芻夢中的情境,最後總是想起香折。只有香折不曾出現在我夢裡。我反覆思索卻找不出原因。
「不知道該買什麼,所以送得有點怪。」
瑠衣知道我向扇谷丟辭呈的始末。
香折也笑了。
「這是一點小意思。明天和柳原去吃點好吃的東西吧。」
晴海通人山人海,好不熱鬧。花枝招展的女人和西裝筆挺的男人匆匆忙忙穿梭在街道上。走沒多久我就累壞了,於是在瓦斯燈通拐個彎走進一家小餐館。正好過了午餐時間,店內的客人寥寥無幾。我一個人坐在四人桌,點了一瓶啤酒和豬排飯。喝了一口啤酒,把瑠衣和香折的禮物擺在桌上。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傻啊。」
「總不能永遠賴在這裡吧。下星期得回公司一趟,還是得辦一些手續啊。」
遠山年紀輕輕卻得了癌症,為難以想像的病痛所苦,但他從不曾抱怨。他雖沒接受死亡,卻也不畏懼死亡的逼近。千惠姊說他輸給了自己的才能,但我不認為。才能是他不屈服的表現。我知道遠山的精神到最後一刻不曾輸給任何東西。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願為他的尊嚴和名譽作證。
「沒多少啦,別那麼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