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護站旁邊有扇乳白色的門,香折就睡在那扇門的後面。
「我很抱歉。」柳原低頭。
我摁了幾次門鈴都無人應答,便胡亂摁下別人家的號碼,懇求對方替我開大門。「她打電話給我說要自殺!請你幫我開門!」摁了三次,第三間的住戶終於肯替我解除大門的電子鎖。
「她有沒有說什麼?」
「應該是貓的腿吧。信箱裡塞了四隻鮮血淋漓的腿。我是進到家裡聞到臭氣沖天,才發現信箱裡的東西。」
他一副苦惱的神情,停頓了一會兒說:「前天晚上,我第一次和她上了床。」
我再次轉頭看著無精打采的柳原。
「你們在哪家醫院?」
手浸入半溫的藥水中,用烘手機烘乾。門靜靜地開了,我緩緩走進猶如白晝般明亮的加護病房。每張床之間都有隔板,每個病患身上都罩著白色床單躺在床上。盡頭有一個玻璃帷幕的醫護站,裡面有兩個護士。
「那麼告辭了。」他鞠了個躬,快步走出筆直的走廊。
柳原拿起紙杯一口喝下涼掉的茶。
「她母親一直到剛才都還在,不過她說要回家一趟,所以先走了。」
我摁了隔壁的門鈴,心想只要問住戶就能知道事發的確切時間,但無人應門。對面也是。我放棄了,只好打電話給香折,但依舊聯絡不上。
「別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還不都是因為你害香折變成這樣!」
「或許你確實比我了解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過去,也努力替她療傷。不過你獨漏了最重要的一點。那是對於活在當下的香折而言最重要也是最期盼的東西,你卻裝作沒看見。說什麼兄妹、當什麼家人,淨說一些敷衍的話,不止欺騙她的感情也欺騙了自己。如果想要帶給她真正的安心,有些東西是絕對必要的。這點你明明知道卻不願付出任何行動。
「我想你的想法香折也充分感受到了,所以她才選擇你。」
我忘了眼前柳原的存在,逕自想像香折的情緒。
「手術進行得順利嗎?」
「至少……」柳原放慢速度,一字一句地強調,「這三個月來,我比你還要了解香折真正的心情。」
「道歉就能了事嗎?」
柳原彷彿全身膨脹了起來,我不禁睜大了眼睛。
我只能佇立不動,呆看著香折的臉龐。胸口一陣窒悶,同時感到劇烈的頭痛。胃部泛起作嘔的感覺。就像投影片沒對準螢幕一般,畫面跑出框外周圍一片昏黑。頓時我連一根手指都使不上力。
如此幼稚的說詞令我瞠目結舌。
「不,星期日那天是發現門口的信箱裡有些怪東西。」
玄關的門慘不忍睹。門上全是用類似粗釘子劃過的痕跡,還有用噴漆噴上https://m.hetubook.com.com的一堆莫名其妙的文字。中間有個紅色字寫著「咒」字。五十幾個大大小小黑色的「死」字圍繞著紅字,其中還有用黃色噴漆寫上的不知哪國話的羅馬字母,依稀辨識出「Satan」、「Lucifer」等字眼。此外,還有類似血跡的東西噴得到處都是。
「嗯。因為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不過,我相信人的感情會變。我想賭賭看她的感情會不會改變。」
柳原說香折意識昏迷有生命危險,我後悔沒有聽從自己的直覺。
雖然明知可能是無謂的動作,但我還是打電話查號臺查詢柳原的電話號碼。沒想到柳原竟然在電信局登記了號碼。
「到樓下聊聊吧。」
「昨天早上我在她的包包裡找到的。因為辦入院手續需要打開包包。我當然沒看內容,不過我知道這就是上星期一她要我務必從家裡拿出來的東西。裡頭是她寫給你的信,待會兒慢慢看吧。」
他一臉不耐煩地看我。「我是說,香折終究只相信你一個人,她需要的人不是我。這點你也應該了解吧。」
我站在香折家門前,感到毛骨悚然。
「她哥哥慢慢走近她。我站在她背後,一開始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不過香折應該看清楚了對方是誰,可是她卻直直走向她哥哥,被重擊時也完全不閃躲。」
隆則怎麼找得到香折的地址呢?話說回來,只要隆則向公司表示自己是香折的親哥哥,要個地址並不困難。而且她母親知道地址,或許隆則是從母親那裡逼問出來的。
我深呼一口氣後走向床邊。ICU的綠色拖鞋啪啪地拍著地板。
「沒有。送到醫院時已經大量出血,她只是號啕大哭,根本不能說話。只是她在車上一再強調絕對不能夠告訴橋田先生,她一直重複這句話。」
柳原顯得更不耐煩。「明明就不是這樣!她還是希望選擇你,只是沒辦法選啊!」
柳原沒應答。
我深深嘆了口氣。
現在還不能斷定香折出事了。或許她今晚和柳原出門去了,待會兒就回到柳原家。我知道香折不可能再回到這裡,但除了在這裡等,我別無選擇。
柳原轉了轉脖子站起來。
「命是保住了,不過今後會怎樣還不知道。」
隆則突然出現,可想見香折當時多麼驚恐。今年一月,中村醫師和香折的父母面談時,隆則確實還關在醫院裡。他到底是什麼時候重獲自由,而且竟然躲過了父母的監視,難怪香折無從防範。她說會被殺,其實一點也不誇張,可想而知她必定陷入了極度恐慌。
我抵達時,柳原等在醫院門口,www.hetubook.com•com
隨即帶我到三樓加護病房,途中他把整個過程詳述了一遍。
「昨天早上。」
香折說過,我「在任何時候都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可憐?」
「混帳!」我怒斥他。「我現在馬上過去!」
「就算是這樣,你還是接受了香折,香折也決定跟你在一起。反正說到底就是你沒能力好好照顧她罷了。」
不論我如何摁門鈴、敲打大門都無人應答。我很後悔,當初不應該為了一點小事就把鑰匙還給她。
傍晚,香折的父母也趕來醫院。
「我該告退了。事情鬧成這樣,真的很抱歉。」柳原鞠躬之後轉身就走。
原來如此。那天晚上香折到我家,替我做了她最喜歡的調酒。「一件最開心的事」指的就是柳原的求婚。
隆則用扳手直擊香折的左腦,使得她頭蓋骨凹陷,腦部受損範圍相當大。腦部手術超過十二小時,事後執刀醫師向柳原說明病情。醫師表示雖然保住一命,但腦部受損的影響難以預測。柳原問醫師她能不能恢復意識,醫師只回答很難說。
我心想:隆則早就查到了。他早在某個時點徹底鎖定柳原,早已經跟蹤到他家了。連這點預想都做不好還把香折帶回家,根本不是一時疏忽,簡直是愚蠢至極。
我坐在位子上看著他離開,忽然他回頭,若有所思地說出令人意外的話。
「什麼東西是真的?」
柳原終於抬起頭,好像想起什麼事。「當時她一再叮嚀我絕對不能告訴橋田先生。」
柳原似乎很後悔當初沒聯絡我。我想這十天來他也感到相當不安吧。而且竟然釀成大禍,他顯得有些自暴自棄,不知所措。我想他畢竟還是太嫩了。
「戶山綜合醫院。救護車送她來的。我們一起離開我家的時候,被她哥哥襲擊。」
柳原低著頭低聲說道:「上星期日我到她家,當時就……」
我立刻打電話到柳原家,卻是答錄機。我只好留話:「聽到留言立刻打我手機。我會一直在香折家等你電話。」
「可是……你說我不負責,那你為什麼不想想你自己呢?」
但是為什麼她不願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我?如果我知道,一定立刻通知她父母,並確定隆則人在哪裡。當然我也會報警,絕對不會讓隆則有機可乘。我絕不會像柳原那樣帶著受到驚嚇的香折到處躲藏。隆則的出現正是逮捕他的最好時機,也可說是消滅他的大好機會啊!
「在醫院。」柳原的聲音充滿恐慌。
「醫院?怎麼回事?」
我坐回椅子拿起桌上的信。打開信封倒過來,一個小東西落在手掌上,是一支鑰匙。香折家的鑰匙嗎?我望著鑰匙,從信封裡抽出厚和圖書厚一疊信紙。
「好了,剩下的就由我來處理。我待會兒想聽大致的狀況,請你等我。了解嗎?」
昨天早上八點半左右,她與柳原離開公寓時遭到了襲擊。一名男子靠近香折用扳手重擊她的頭部後立刻逃逸。柳原急忙叫了救護車並且報警。救護車和警車幾乎同時抵達,大約九點多把她送進這家醫院。她在救護車裡告訴柳原那人是她哥哥。而行凶後身上滿是鮮血的隆則拿著血跡斑斑的扳手,在警方的圍堵下,不到一個鐘頭就被捕了。
我不是不能了解柳原的想法。只是他想得太單純,並沒有真正了解香折本質中最根本的部分,我只能說他太膚淺了。
「香折受重傷了。」
柳原緊咬嘴唇,不安地看著我。「還有……」
「是的。她愛你愛到無法自拔,卻強忍著這份感情。我心疼她,無法坐視不理。而且橋田先生有一個那麼漂亮的女朋友,還刻意在她面前炫耀。你總是擺出一副高姿態,付出半吊子的感好像在施捨她一樣。老實說我很不爽,我希望香折能早點清醒早點獨立,不再依賴你。我相信時間能夠使她看清事實。」
我坐在門前仰望樓梯外的天空。清晨五點多,昏暗的天空漸漸發白。這段期間我仍舊每隔五分鐘撥一次電話給香折。
「那就沒有問題啦。」
「當時門就已經畫得亂七八糟了嗎?」
柳原的背影消失之後,我整個人趴在桌上。他的最後一句話在我心中揮之不去。苦澀的情緒湧上心頭,眼角發熱,腦海裡不停浮現我與香折這一年來的點點滴滴。
六點多,手機響了。柳原打來了。
「你懂香折的什麼?」我說著,腦筋多少有些混亂。
「隔天星期一你又去香折家了吧?」
戴上口罩讓我感到有些呼吸困難。藍色的隔離衣觸感粗糙,簡直就像穿上太空衣般令人不適。
「是的。除了換洗衣服之外,她要我務必拿一樣東西給她。」
這一刻,我發現柳原眼中燃起一絲憎恨的火苗。
我苦笑,柳原露出諷刺的笑容。
剛剛曾走過門診櫃檯旁的休息室,現在總算有時間進去了。休息室內擺滿了花盆,還有一張咖啡色辦公桌和四張摺疊椅。一樓門診處除了幾名默默打掃的清潔人員外,沒有任何人。我拿紙杯倒了杯茶放在柳原面前,隨後和他對面而坐。我啜了一口沒有香味的粗茶。柳原雙手垂下死盯著地板,似乎還沒睡飽。我揮開腦海裡香折的臉孔,振作精神決定把該問的事情問個清楚。
我想起香折的臉,背後突然一陣劇疼,彷彿被人用鐵錐擊打一般。
「仍然意識昏迷中。」
「她很擔心我被人跟蹤。」
我注視柳原。
「當和圖書時大門就已經變成那副慘狀了嗎?」
「橋田先生,你真的這樣想嗎?」
這個傢伙竟然……一想到這兒,憤怒的情緒再次沸騰。
香折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與其說是浮腫,不如說整個臉都膨脹了一圈。緊閉的雙眼和鼻子、嘴唇縮成一團,簡直判若兩人。輕薄床單下的身體猶如黏土人偶,絲毫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
「什麼怪東西?」
柳原沒說話只是搖搖頭。
「她說已經被她哥哥找到了,不能繼續留在那裡。」
怎麼會弄成這樣!怒氣在我心中爆發。
「香折怎麼說?」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跟香折交往?」
信封裡有個類似金屬的東西。
「答應了。」
柳原躺在長椅上昏睡,我搖醒他,他布滿淡淡鬍碴的臉龐震了一下。
香折嘴上戴著氧氣罩,雙手打著點滴,脖子插上土黃色接頭的導管排出混濁的血液,手腕與胸部的細長管線延伸連結到儀器上,頭部則包著白布。
「因為她很可憐。」
「不止我沒有好好照顧她,橋田先生何嘗不是?我承認是我造成今天這種難以彌補的局面。就這一點而言,我的確沒有資格保護她。可是,你又如何?你也沒有保護香折。不管你怎麼責備我,事實就是事實。你敗給了自己的懦弱,在最後一刻捨棄了她,像你這種人有什麼權利責怪我?」
他抱著頭表情扭曲,喃喃自語著:「可是,為什麼她哥知道我家在哪呢?出院那天,我們急忙把行李搬上車,為了不讓他跟蹤,我們換了好幾條路才終於回到西早稻田啊!」
「還有呢?」
「進入手術房之前還有意識。」
還沒結束。
頓時我感到全身血液凝結。
「抱歉。」
「什麼時候?」
香折如今在哪裡做什麼?從休息站打電話時,我曾在手機裡留了話。「今晚會回到池尻,回電給我。」但到現在仍然沒有消息。會不會香折在昨天或今天出事了呢?隆則既然發現香折的住所,只要暗中監視香折家就能夠跟蹤柳原,或許他早已掌握香折和柳原的一舉一動。
「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香折現在陷入昏迷,生命垂危啊!」
「不好意思,剛才在電話裡對你大吼大叫。」
「她答應了嗎?」
「其實我覺得,當時她應該能躲開她哥的。」
「這樣啊。」
令人意外的答案。
從塗料風乾的程度以及毀壞程度看來,事情發生應該已經好一陣子了。上星期香折都在醫院,所以應該是回來拿東西的柳原發現的。香折聽到柳原的報告不知有多害怕。記得和圖書第一次去探病時,臨走前香折叫住我卻欲言又止。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仔細回想香折的表情,當時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出院時她說要繞遠路,其實是和柳原回家去拿足夠在外生活一陣子的行李。星期六傍晚,柳原電話裡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一定是這件事情的緣故。
柳原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摺起來的信封,默默遞給我。信封上寫著池尻的和我的名字。連郵票也貼好了。
我電話沒切斷就直接下樓衝到停車場。從這裡到戶山綜合醫院開車大約只需要半小時。
我聽著柳原的話,不知為何想起足立恭子說過「人的任何感情都絕對不是來自算計」
「香折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
打開乳白色的厚重門之後,距門一公尺的前方有一張床。我向前走近,忽然感覺肩膀上一陣冰冷。抬頭一看,天花板上的大型空調正吐著微弱的風,房內傳來規律的器材運轉聲。有好幾條管子連接床和後面的儀器,聲音從儀器傳來。
我默默地聽他說。
我終於知道香折星期六出院那天為什麼不回到這裡。她打電話告知出院時說「要繞遠路」我總算了解她的意思了。
「那時候在救護車上香折還有意識,她不斷提醒我說絕不能聯絡橋田先生。」
「什麼意思?」
「目前狀況呢?」
「是的。我看傻了眼,也總算了解香折說的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柳原家在西早稻田的哪裡,也不知道他的電話。完全沒辦法查到香折的行蹤。
「什麼時候知道香折的哥哥出現了?」
「照顧香折。」
「為什麼不馬上聯絡我!」
我坐上車發動引擎。
柳原嘆了口氣後繼續說:「她出院那天晚上,我向她求婚了。」
「你告訴香折了嗎?」
柳原顯得有些難以啟齒。我使眼色要他說下去,他緊閉雙唇,然後小小聲地說:「她說這次可能會被殺。」
不知過了多久,我抬起頭看看時鐘。上午八點多了,醫院裡人來人往,喧鬧不已,只有這個角落被人遺忘而獨享寧靜。我站起來走到窗邊,拉開百葉窗,早晨的陽光灑滿全身,我稍稍恢復了精神。
「你在哪?香折跟你在一起嗎?」
過了一會兒總算恢復意識,我以食指和中指輕撫她的臉頰。冰涼的觸感透過手指傳到身體;霎時感到一陣疼痛,宛若全身的皮膚龜裂。許多話浮現腦海又消失,彷彿任何話語都傳達不到意識深處。
「什麼東西無能為力?」
「我想我果然還是無能為力……發生這件事後我才深刻體悟。」
柳原疲憊的眼神注視著我。
「香折並沒有決定跟我在一起。她只是為了橋田先生的將來,只好退出。她真正愛的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