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今天要不要走遠一點,到弓濱看看。然後晚上就回東京。」我問她。
我起身走出寢室坐在窗邊的籐椅上。海面上閃耀著斗大橙色太陽,在陽光下猶如撒下銀粉般閃閃發亮。好一個璀璨的黎明啊。
「換你去洗澡嘍,我替你準備衣服。」
我點了一根菸。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昨天也只是出去散散步,其他時間不是在泡湯就是和瑠衣翻雲覆雨。交歡愈加濃密,瑠衣的渴求愈強,相反地我的感覺卻愈來愈淡,逐漸冷卻消退。昨天不停想起香折,為了打散思念,我極力增加做|愛次數,然而香折在我腦中的輪廓卻更加鮮明。
我想說的是:
想著想著,心情總算平復許多,但濃稠的不安附著在意識中難以消融,我不禁微微顫抖,宛如一曲不祥的旋律在耳邊迴盪。
我緊握鑰匙圈。
我握著手機回到寢室。背後傳來打開冰箱的聲音以及廚房的水聲。這些聲音讓我起伏的情緒逐漸平靜。
總之先到香折家看看吧,我得確定她的安危。只要確定她沒事再回到這裡就行了。我想,只要好好跟瑠衣說明,她應該會了解的。
我忽然想起千惠姊說的「人生就是這樣子吧」。
不管我與香折相距多麼遙遠,即使從此無法再見,我仍然衷心期望她能夠幸福,並且感謝她帶給我的一切。這是我僅能做到的事,也是從一開始我和香折不得不然的結果。
令人窒息的不安籠罩著我。
「電話講完了嗎?」
瑠衣似乎在喃喃自語。她凝視著我,帶著哀求的眼神。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
雙人床上擺著剛才從衣櫥取出來的外套。我坐在床邊拿起外套,心想今晚別再做|愛,兩人好好睡一覺吧。
瑠衣慘叫,我立刻站起來。然而晃動比預期來得大,根本無法站立。我抓緊床沿,鑰匙圈從外套裡掉了出來,鑰匙互碰作響。
我把鑰匙塞進口袋,穿上外套,搖搖晃晃走到牆邊,沿著牆壁衝出寢室。
「你玩膩了嗎?」
「是不是比較想吃茶泡飯之類的?」
「為什麼不把這種東和*圖*書西丟掉呢?」
不論那條棉被蘊含多少心酸的回憶,它依舊是香折的青春歲月。渴望被愛卻得不到,想要愛人卻又無法付出感情,那是香折對母親的無言吶喊。所以香折無法割捨它。我想,當中平香折能夠割捨那件棉被時,也就是她能夠真正拋開恐懼、走出屬於自己人生的時刻。
將近中午時分我們離開了旅館。位在兩個岬角之間的弓濱海岸有一片寬廣的沙灘。今天是平日,遊客三三兩兩。我們在海螺專賣店吃了午餐,三點左右便啟程回東京,晚間九點多抵達御茶水。
強烈地震。
瑠衣閉上眼睛,輕輕地點頭,然後露出笑容。
忽然感到一陣寒意,我摸了摸自己的裸體,發現全身冒汗。濕滑的汗水令人不快。天亮了,從紙門透進微微的光線。我看了放在枕邊的手表:早上五點二十一分。
瑠衣沉默,表情卻透露著高興。
那些全是香折的淚痕。
我正要站起來,身體頓時失去重心倒在床上,意識逐漸模糊。
香折在哭。我不清楚那是哪裡,也不知道我自己是從什麼地方觀看這個景象。香折裹著那條棉被,不停顫抖無聲地哭泣。我只記得這些。
「嗯。」
聽到自己的聲音,終於讓思緒得以冷靜下來。
我對她說:「該回東京了吧?」
瑠衣摀住耳朵不停地顫抖,一臉驚恐。我和瑠衣眼神交會。
接著一陣大震動,地板開始上下起伏。
香折把那條棉被小心翼翼地摺好收回衣櫥。
我告訴我自己:只不過是作了一個夢,大可不必如此緊張。香折不會是一個人,柳原會陪著她。就算出事也有人處理才是。只要事情處理完,她一定會聯絡我。香折不會有事,不需要擔心……
我低著頭看著腳邊。
「你星期四就要上班了,明天一天該待在家裡休息吧。」
香折渴望他人的肯定,期盼每個人都喜歡她。然而這種想法卻使她遠離真正的愛情上,香折只渴望獲得某人的肯定。那個從小怒罵她毆打她的人,也是把她帶到這世上的人。香折最渴望獲得的是母親的肯定。
我至今無法m.hetubook.com.com忘記當時香折的回答。
一直以來心中微微擺盪的擺錘,此時突然激烈搖晃起來。為什麼今天早上被地震震醒時沒立刻回來呢?香折一直在等我回來呢。她孤單一人,因害怕而顫抖,邊哭泣邊呼喚我。強烈的悔意湧上心頭,不安的情緒充塞著整個胸口。
「責任?」
浴室門開啟,腳步聲靠近,我隔著客廳的玻璃門看到披著灰色浴袍的瑠衣。
「我不認為你現在有什麼責任。」
「不會啊,這些菜看起來好好吃呢。」
我想要珍惜你。對我而言,珍惜你於珍惜我自己。
從十二樓房間的窗戶眺望東京夜景反而覺得格外新鮮。走到陽臺吹著夜風,閉上眼睛傾聽風聲,依稀還能聽到海浪聲。瑠衣換了衣服就到廚房準備消夜。
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我張開眼睛環顧四周。我好像作了怪夢,這個晃動是在作夢嗎?但意識逐漸清醒,榻榻米卻依舊微微晃動。似乎是地震。瑠衣還在熟睡,還說自己多討厭地震呢。我苦笑看著她香甜又美麗的睡顏。
我希望捨棄自己,在你身上完成真正的自我。
「也不是。只是過得太悠閒,有點自責。也該認真規畫未來了啊。」
我又打手機過去,依舊無人接聽。再打到家裡,響個不斷的電話聲也沒有切換到答錄機。既然出門,為什麼沒設定答錄機呢?我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或許她拔掉電話線了。難道家人又找到她了嗎?但,既然如此,手機應該開著才對。
「我是中平。現在無法接聽您的電話。」
香折無法丟棄的那條棉被,代表她對父母的複雜情感。每當她母親寄信或包裹來,她總是陷入一種錯亂狀態,然而她的冰箱上卻用磁鐵貼著一張卡片。那是她念短大時,母親去紐約旅行寄給她的卡片,上面寫著幾句描述紐約街景的話語。香折這樣一再拒絕接觸父母,卻又珍藏母親的卡片,可能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如此錯綜複雜的心理吧。
我摁下左手上的手機電源鍵。摁下的那一瞬間幾乎無法呼吸。嗶的一聲,手機關了。我暗自嘆息,把手機交給和_圖_書瑠衣。
「浩介。」
我起身,走進寢室打開衣櫥取下外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摁下香折家的號碼。電話聲持續響著,看看手表確認時間。正好過了十點半。電話沒人接,我再打香折的手機。
淚水的化石——這是我看到那條滿是汙痕的棉被時的感想。香折的眼淚慢慢地凍結,最後成了化石。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香折的過去,也不能還給她一個美好的回憶。「你能把它換成更幸福的回憶嗎?」面對這樣的詰問,我又如何能夠強行拿走那條棉被,把它丟棄呢?
被人珍惜也就等於珍惜自己——香折的話迴盪在我腦中。那時候我想告訴她卻沒說出口的話,突然快速成形。
我撫摸瑠衣濕冷的頭髮,雙手輕放她肩上推開她。
有人愛我,而我也能夠愛她。我不是一個人,世界上也有個溫暖的地方我的思緒逐漸模糊,身體逐漸放鬆……
吃完早餐泡完澡,瑠衣正在化妝。
香折服用安眠藥和鎮靜劑,但不願服用抗憂鬱劑。醫生一再叮嚀她必須照處方用藥,她卻不肯聽話。她除了擔心副作用之外,其實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不愛自己就無法愛別人。但是唯有愛對方比愛自己多,人才能夠真正愛自己。
瑠衣進到房間,先看了我,隨後視線落在我的手上。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把手機換到左手,想叫她但發不出聲音。
與手機同樣的語音答錄。切斷後我拿著手機回到客廳。
「我會打很好喝的蔬菜汁給你喝喔。」
我凝視窗外的夜色。瞬間,我真切地看見一個白色的小小身影往黑夜中跑去。
從高中到短大,她一直裹著這條棉被哭泣入眠。淚水永無止盡地流淌,整晚她必須不停變動棉被的方向來擦拭眼淚。在這四年期間她到底要流下多少淚水才能夠把一條棉被摧殘成這副模樣?就算讓棉被在雨中淋個三四天也未必變成這樣啊。看到這條棉被,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第一個感覺是反感。怎麼會把棉被搞成這樣呢?為什麼不肯丟掉呢?
但我卻移開目光不敢正視。
回到公寓,瑠衣在停車場下了車,她很自然地和圖書在一旁等我把車停好。我握著方向盤遲疑了一會兒,結果還是關了引擎打開車門。
只見瑠衣蹲在廚房。餐桌和櫥櫃咔噠咔噠響。
我把消夜吃得精光後坐在沙發上,瑠衣端出熱騰騰的烘焙茶和羊羹。她洗好碗盤脫下圍裙。
香折為什麼哭?而且還裹著「那條棉被」。
「可是……」
我覺得自己似乎想太多了。然而如此忐忑不安的情緒似乎暗示著不尋常的噩耗。
就在這一瞬間,整個床突然劇烈搖晃了起來。
她說完離開客廳。我一邊喝茶感覺自己完全放鬆了。剛才和瑠衣一起進房時的淡淡憂傷,如今已消失無蹤。
「為什麼?」
然而當時香折也說過:「我好希望能夠告訴短大時代的自己,世界上還有許多像浩大哥這樣的人。我好想告訴那個沒人願意伸出援手、孤單無助、每天以淚洗面的自己,世界上還是有好人。這個好人願意傾聽我,願意安慰我。我好想這樣告訴那時候的自己。」
瑠衣從微波爐端出解凍的白飯。
太陽漸漸升起,大海變得更藍。回到寢室,瑠衣像死亡般安靜地睡著。我們原本預計還要多住一天,但我決定今天離開。我希望能夠早點一個人靜一靜。
「不能休息那麼久啦,總不能一直讓你照顧。我有我的責任。」
「不需要自責,你該好好休息個一年半載才對啊。否則也不會有什麼好想法。」
周圍一片寂靜,我不禁陷入一種錯覺,彷彿自己被遺忘在一個空無的世界裡。沒拉上窗簾的玻璃窗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過了一會兒,搖晃終於停了。
「浩大哥,你能夠把我的過去還給我嗎?你能夠把它換成更幸福的回憶嗎?」
不知昏睡了多久,感覺周遭有些動靜。我啊的一聲醒了過來。我起身,總覺得身邊有人。寢室門外射進一絲光芒,廚房傳來瑠衣用菜刀切東西的清脆聲音。
瑠衣和我接觸的部分漸漸暖和起來。同時我的心中湧起了對瑠衣的柔情。
「有啊,我有你。」
「從小我母親就說我是瘋子,我怕一旦服用抗憂鬱劑,我就必須承認自己真的是個神經病。」
我別開視線含糊地點頭hetubook.com.com
我口裡喃喃念著「這樣子又那樣子」,腦中浮現千惠姊顯得有些疲倦的神情。
「男人跟女人畢竟不同啊。」
「我到底在幹什麼!」
「我去洗澡了。」
「浩介……」
「嗯。」
她這句話一直鼓舞著我撐到現在。
「五點二十一分啊。」
宛如被潑了一桶冷水一般,我的意識頓時清晰起來。指尖突然充滿力量。
「我先去沖澡嘍。」
「怎麼辦?」我出聲。
「嗯。」
她叫我進房間,餐桌上擺著弓濱買來的金梭魚乾、香菇和茶樹菇的天婦羅、豆腐皮、竹筍和山菜的拼盤、芝麻豆腐、款冬的鹹醬菜及魚丸湯。
瑠衣安靜地靠過來,我抬起頭。瑠衣泫然欲泣的神情令我心疼,不由得展開雙手擁抱她那晚,跑遠的不是香折,而是我。沒錯。香折回頭看我,我卻留下她,終究沒有回頭。瑠衣溫暖的身體在我懷裡。這是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唯一真實的東西。我摟住瑠衣的腰緊緊抱住她。往後至少不要再失去這個真實,不要再傷害她了。
拿起筷子才發覺自己餓了,夾起魚乾吃了一口,曬過的魚乾外皮酥脆,肉質卻相當柔軟。拼盤和魚丸湯嘗起來很清淡,但湯頭十分入味。長時間開車筋疲力盡,吃了東西後身體逐漸恢復元氣,瑠衣的手藝確實了得。
在途中的休息站我趁瑠衣下車時偷偷打電話給香折,但沒有回應。我留下簡單的留言掛上電話。
那條棉被從香折高中搬到外面生活起一直用到她短大畢業為止。那是一條薄薄的涼被。她曾經從衣櫥裡拿出來給我看。第一次看到時,我以為那是一條紫色紮染的棉被,背面已經褪成咖啡色,看來年代相當久遠。不過原本那條棉被是紅色的,從中間部分可以看出最初的布料顏色,其餘全變色了。變色較嚴重的地方還形成斑點,四個角更是顏色脫落,殘留一大片如瘀青般的汙痕。
我喃喃自語。記憶的皺褶輕輕抖開,一段回憶湧上心頭。五點二十一分,我在香折家過夜時得知駿河過世的時刻。一想到這兒,剛才夢中的片段又浮現腦海。
瑠衣似乎沒察覺我遞過去的手機,笑著離開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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