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千代田線 A725K
十、「所謂沙林毒氣的恐怖,是過去從來沒有化成語言過的那種東西。」

這麼說來,你是說可能有很多人還有潛在的精神創傷(trauma)。而到這裡來的人則因為懷著「想治好」的意識因此還有救是嗎?
我的患者之中,就有這種例子,不久前在電視上看到波斯灣戰爭場面時,突然意外地閃現中日戰爭時傷心的回憶。那是五十年左右以前的事了。那時候用步槍刺刀刺殺中國人。那場面在腦子裡復甦過來,從此以後就睡不著覺了。五十年以上一直潛藏在意識深處的情景,突然醒過來。他被惡夢纏得無法安眠。

到目前為止在我這裡總共診療了五十個人左右。現在還來看的有二十幾個。在來看的期間內有完全治好的,但畢竟也有「因為不太合適」而中途不再來的。因此我想不再出現的人並不能斷言全部都已經好轉,康復了。雖然康復者的統計還沒有算出正確數字,但我想大概占一半左右吧。
PTSD的障礙開始出現是在事件發生後的一星期左右。第一位到我這裡來的患者說「星期一我想去公司上班,但腳步卻不動,怎麼也無法去。」那是三月二十七日的事。有關中毒本身倒是屬於比較輕傷的人。
以投訴的症狀來說,最多的是記憶閃現(flashback)。當天發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在腦子裡再現。那時候的感覺以原樣不變的形式再現出來。是這麼一回事。那並不是普通一般的回憶方式。簡直就像實物沉重地推向自己心中似的感覺。這和所謂的白日夢不同。倒不如應該稱為「記憶的侵入」更貼切。
聖路加醫院則自從阪神大震災以來,我們精神科醫師、護士、臨床心理士對PTSD設有一個組織,到目前為止運作得相當好。因此對我這邊來說,這次事件從一開始就很積極地採取接受診療的態勢。如果沒有這樣的情況,也許還是不容易做到吧。
沙林的被害者也可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同樣的事噢。就算拚命想要壓到意識底下去,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在無法預料的時候,也許還會砰地突然冒出表面來。

這位患者是已經煩惱又煩惱到不得不辭職的地步,才到這裡來的。雖然公司讓他休息一段時間,恢復得還算順利,心想差不多該回去上班的時候了噢。

第一次採訪(九六年二月)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倒還沒有。目前出問題的倒是職業場所。因為幾乎所有的公司都不了解這種病。比較糟糕的地方甚至連勞動災害的手續都沒辦。到目前為止就有兩個這種例子。故意怠慢勞災手續。以各種藉口故意延遲。因而使本人變得待不下去,只好自己提出辭呈。辦勞災手續,對公司並沒有損失。然而卻故意這樣為難人。實際上就有這樣過份的公司。
中野醫師在聖路加國際醫院擔任精神科主任時,正好遇上和-圖-書地下鐵沙林事件。當時在築地的聖路加醫院擁進六四〇名被害者,因此醫師也人手不足,這本來是屬於他專門領域之外的工作,但他還是去幫忙做那緊急治療。那是事情的開始,現在則接受超過五十人的地下鐵沙林事件有關PTSD(心性外傷後精神障礙)的患者。
最主要的重點還是害怕。會不會有事件發生時的事重新閃現的情況?另外會不會失眠或做惡夢?有沒有集中力降低、或記憶力降低的情形?有沒有變得焦躁、容易發怒的傾向?除了頭痛、頭昏眼花、疲倦等之外,其實還會有各種形式的症狀出現。因此總之如果有任何不尋常的煩惱困惑出現時,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沒關係,希望不要客氣,儘管來跟我商量。

精神科醫生 中野幹三 昭和二十二年生(一九四七年)
此外因為是以非常強的力量去壓抑記憶的,因此能量往那個方向使用耗盡了,也有這方面的可能。因此能量沒有轉到正常機能,或朝向普通的行動。所以整體水準都下降了,這種情形就是PTSD的一種特徵。
在我服務過的聖路加醫院,內部有從其他部門把患者轉到精神科的通路。但其他區域性綜合醫院也許沒有成立這樣的通路。可能相互間的管道並沒有妥善運作。我有這樣的印象。因為大醫院裡內科、外科和精神科,彼此之間也有各自分離作業的情況。
也有人哭哭啼啼地辭掉公司的工作。是一位女性,為了頭痛之類的煩惱而無法做好工作。可是周圍的人卻完全不了解。說是「中毒症狀已經治好了,所以應該沒事了吧」,不讓她減少工作量。每天都加班、加班到深夜十二點左右,抱怨太辛苦也沒有誰肯幫忙,沒有人肯理會。這樣一來已經不得不辭掉工作了。
坦白說我採訪到現在的印象,沙林中毒的人士現在還為後遺症的症狀所苦惱,如果斷言全都是由於PTSD帶來的,我覺得是不是有點勉強。這點您覺得呢?
在那事件後他辭掉聖路加醫院,在東京九段開了「九段中野診所」。我於一九九六年二月和十月,分兩次請教了他有關專門性的寶貴意見。他表示「我希望多一個人也好,但願能到這裡來找我商量」,現在他幾乎是一個人承接許多患者的狀況,工作似乎相當忙碌。
例如有人說不出「害怕」。那往往是因為「害怕得無法從嘴裡說出害怕」。如果害怕的事情能說出害怕的話,可以說是已經相當鎮定下來的證據。也就是說他們還處於混亂得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狀態。但卻不能勉強把那拉出來。必須把混亂當混亂照樣來接受才行。那是必須自然到達的,不應該由這邊強行拉出來。等到稍微鎮定之後,恐怖的感情會終於一點一和*圖*書點地流露出來。


然而到了現代,共同體系統實質上已經消失,唯有那穢民意識還潛在地殘留著,我想也許是那個產生了類似心理上的隔離。也就是說感覺上像「不摸不碰」。被以不聞不問來對待。這對被害者來說是非常難過的。
來看診者的症狀,畢竟多半屬於比較重的。總是要特地出門走來這裡呀。
有什麼可以自己檢查的重點嗎?
例如阪神大地震的情況,被害的狀況是視覺上容易了解的。比方像被倒塌的大樓壓在底下幾天之類的。辛苦或疼痛的種類和輕重某種程度還可以了解。但地下鐵沙林事件的情形,那種恐怖有些部分是沒有經驗過的人很難理解實際感受的噢。
所以當震災發生後,我相信大概有很多震災受難者在全國避難,我想成立和震災有關的PTSD受診單位,而曾經到厚生省去申請。但並不順利。厚生省還沒有開始組成照顧PTSD患者的態勢。

是的。沒有改變。
事件發生後已經一年半過去了,雖然如此依然還有相當多人無法完全脫離當初的「混亂階段」。那要釋出外面是逐漸的,一點一點的。可能是事件發生以來,忍耐又忍耐,終於到了現在已經忍無可忍,才敲門出來似的感覺吧。最後一個來找我的新患者居然是在今年的八月底才來的。
我想很多部分是由PTSD來的。但視力降低等眼睛的症狀則不能以PTSD來說明。這就不能斷言說只有精神性的東西。雖然關於眼睛痛很多情況是PTSD的症狀。
例如麻原被逮捕那天,有一位患者以為地下鐵又發生沙林事件,而陷入恐慌狀態跑來找我。一旦發生這種有關的大事時,那段時期就會出現很多回憶閃現的例子噢。確實電車裡看見有人戴口罩,是直接的導火線。那完全是錯覺、幻覺狀態。但實際上那個人的腦子裡,清清楚楚發生這種事情。腦子裡深信發生了。那時候我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反覆說明「不,沒有發生這種事件。」

畢竟要不是眼睛看得見,誰都能明白的受傷之類的,多半得不到周圍人的理解。明明有病,人家多半也以為你是「賴皮、撒嬌」,或「不夠努力」。
很多人說集中力和力氣降低相當多。另外也有人說連思考力也降低了。記憶下降可能也是這些一連串機能降低之一。我想是從PTSD來的,想把非常難過的記憶往心裡深處壓抑,因此會往縮小自己活動範圍的方向走。於是自動地記憶力的活動範圍也變狹小了。

第二次採訪(九六年十月)

自己明明抱著很深的心理傷痛,卻不承認地過下去,有時候可能會變得非常危險。例如其中也許有人過度專注投www.hetubook.com.com入工作,或增加酒量,以這些來蒙混度日。
我已經採訪過的人多半說記憶力降低得相當嚴重。那是我所感覺到的最大特徵。這原因也是PTSD所引起的嗎?

在那個人一直說「好可怕好可怕」之間,逐漸好轉。不久就不再來了。說起來,會說「好可怕好可怕」的人,反而容易治好。在我聽他們說話、和他們共同感受痛苦,照顧他們之間,他們似乎就會逐漸一點一點地輕鬆下來。對於可怕的事能夠感覺和說出可怕。表示已經稍微能夠整理出頭緒了。還有很多人混亂得連這個都辦不到,或處於莫名其妙的狀況中還出不來。
因此我的治療法大多的情況,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是仔細地聽對方說話。對那恐怖或痛苦之類的感情只是照樣接受下來——我想這才是正道。此外也一併使用藥物療法,往往也很有效。
這次事件的情形,是在莫名其妙之下,某一天忽然被拉進死亡深淵去。對在場目睹事件的人來說,那應該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怖體驗。何況所謂沙林毒氣的恐怖,是過去從來沒有化為語言過的東西。因為這是完全未曾有過的事件。所以被害者在真正的意義上,我想還無法把當時的恐怖感確實地化為語言。結果正因無法好好將它語言化,所以只能代替地把它身體化。腦子裡尚未完成把感受到的事情轉換成語言,或意識的回路,沒辦法只好勉強壓制下來。但是不管多麼努力刻意壓抑,身體卻自然產生反應。這就是所謂的「身體化」。
總之要接受照顧療養——這是很重要的,我有這種強烈的感觸。當然復原的程度因人而異。有人是逐漸慢慢復原,也有人因為某種轉機而戲劇性地復原。有各種情形。
在看沙林被害者的精神科醫師,除了我之外好像不太多。這真的很不可思議。我每次有機會就會問問其他醫師。我想如果有其他醫師在做的話,我們可以組成聯絡網。
沒有家庭因此破裂的例子?
是的,我想擁有PTSD症狀經驗的地下鐵沙林事件被害者,人數應該會占全體的三、四成左右。因為全部被害者的人數高達五千人以上,所以拿總數來說應該是非常多的。在聖路加醫院我們對八十個人左右做過問卷調查,是事件後三個月和六個月時做的調查,兩者的情況,曾經有「記憶閃現」經驗的人數都超過三成。三個月之間那數字完全沒有減少,從個別來看甚至也有惡化的例子。也有人令我吃驚「這樣子居然還能過普通生活」的地步。
嗯,是的。本來就是屬於這種性質。其中有些不管他也會自然康復,有些和-圖-書則不能。這要看心理性外傷在那個人的心中到底殘留、固著得多強烈的程度而定。
如果想要獨自一個人處理的話,往往反而會惡化,這有必要藉別人的幫助。對象並不一定要是專門的醫師。但必須是能理解的人。這是必要條件。就算把煩惱抖出來,如果被人家很直接地頂回「那是因為你太脆弱」的話,受的傷反而會加深。事實上有很多人是被人家這樣殘酷地說的。昨天第一次來這裡看我的人,也是一直被周圍的人說你太脆弱太脆弱,而變得非常落寞消沉。這種狀態如果繼續的話,只會逐漸加深對別人的不信任感而已。真正的情形沒有被了解——這是沙林事件被害者的特徵。大家真的都很孤獨。
除此以外,社會上或許有眼睛看不見的歧視之類的。對沙林事件被害者心理上的歧視。所以可以看到受害者中,有人盡量隱瞞自己曾經被害的例子。感覺就像原子炸彈被害者一直想隱瞞那事實一樣。

中野大夫的治療法,就像上次請教過的那樣,基本上是聽取對方的談話是嗎?這有沒有改變?
他風貌穩重,談吐溫文,但想要盡量多救為PTSD所苦的患者,他極熱切地想讓世間更廣泛、正確地認知有這種障礙存在。這種認真的態度深深地傳達給我。當然,患者的信賴必然很深厚。
不過倒也有一個好消息,這次勞動省已經認可PTSD也適用於勞災。關於這個我也提出意見書請願過。終於正式被認可了。
以症狀來說,會有失眠、惡夢、恐怖感之類的。所謂恐怖,是指害怕搭地下鐵、害怕走進地下道——例如這些症狀。鎮定不下來,心慌慌的,沒有集中力。此外還有整體性的迴避,不管什麼平凡事都容易憂慮。為了忍受自己的痛苦而耗盡精力,變成已經沒有身心餘裕去轉向其他行為。於是自動地切斷其他活動。而且同時倦怠感和疲累,也可能是由於腦子裡還有當時中毒症狀的flashback所引起的。
這麼說那並不是恆久性的情況,只要壓抑取消機能就可以復原是嗎?
我希望為後遺症而苦惱的人,能輕鬆地來敲我們的門。總之希望能來看一看。如果結果說「你沒問題,不用擔心」那就好了。所以如果有不安的話隨時都歡迎來看。請不要以為「這麼輕微可以去嗎?」無論是什麼形式,如果有什麼病痛,就該找專門醫師商量一次看看才好。
事件發生以來雖然已經經過一年半了,但到現在每逢有什麼事,我自己都會重新發現這件事的重大。而痛切地感到「啊,自己竟然還不完全知道這種事。」想到「原來如此,這個人居然經歷過這樣恐怖的體驗哪。」
說到治療方法,以我的情況並沒有採取特別手段。只是聽取他們的話,感受他們的心情,一一提和_圖_書供建議。
是啊。還有相反的,在某種意義上被電視人為操作映象化了。「所謂事件就是這麼一回事」,一般已經普遍形成安逸的固定觀念了。非常表面化的。例如在地下鐵入口人們一個個倒下去的情形。但那只不過是非常表層的一點點而已。真正淒慘的部分卻是電視上所沒有反映出來的。
是啊。因為不是身體上的情形,這種認識很不容易普及。而且很多上班族把自己的症狀隱藏起來,裝作沒什麼事似地工作著。像這樣越隱藏,症狀多半會越惡化。但正如剛才說過的那樣,如果在公司裡有類似刁難的情況時,就會變得待不下去而終於辭職。這樣一來被害者等於受到雙重傷害。因為事件受傷,再因公司的態度而受傷,就有人因此而消沉的例子。對這些人要如何伸出援手雖然是個難問題,不過我認為像犯罪被害者給付金一樣的制度不妨更廣範地活用。
聽了您這些話,才了解這是很嚴重的事。
自從您第一次接受採訪以來已經過了大約九個月。PTSD治療的進展情況怎麼樣?

不過就算PTSD這語言本身已經被認知了,但那具體症狀和真正的痛苦,幾乎還沒有被一般人知道吧。眼睛又看不見。所以就算容器(法律)完成了,但對這內容如果沒有所謂正確認識和共鳴的話,真的能順利具體地適用嗎?
雖然只是我的推測,這或許和日本社會對類似「汙穢」概念的歧視也有關係。日本從古時候開始,凡是接觸過死亡或災難之類的人,就會被認為沾上了汙穢,而沾上汙穢的人則會被周圍的人隔離起來,有這種傳統對嗎?不過從前那是有必要的。不光是所謂的偏見,雖然隔離,但他們對那些被隔離的人還是好好地在共同體內照顧著。不讓他們工作,而在某種意義上給與保護。並且在做消災儀式中,讓「沾上汙穢的人」慢慢痊癒。因此你不覺得古時候的「汙穢概念」,非常有效地發揮機能嗎?
身體上沙林被害的程度深淺,和這種PTSD基本上沒有關係。總之這是精神上所受到傷害程度的問題。比方說即使是輕傷者,但其中有人在現場拚命地照顧倒下的重傷者噢。看著對方一面口吐泡沫,一面非常痛苦地在自己眼前逐漸死去。那狀況簡直就像戰場一樣悲慘。在這些人裡面有相當多出現PTSD症狀的。
另外一個採訪所得的強烈感覺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是「一個人在苦惱」這回事。例如他們會以為「記性變差是因為年齡的關係」「體力降低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因為沒有可以和擁有同樣經驗的人交換訊息,或和專家輕鬆商量的場所和途徑。因此只好一個人煩惱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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