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從海上望去,那座島很不起眼。你得用泰迪.丹尼爾斯在一九五四年九月那個平靜早晨的眼光去想像它。一片灌木叢平原從外港區中央冒出來。你會覺得這麼一點點地方簡直算不上是個島嶼。這個島能有什麼用處呢?他可能也這麼想。能有什麼用處。
而那座堡壘,當然,早在第一批醫院職工來到之前便已存在,如今仍矗立在那兒,突出於南方的崖壁上。更遠處的燈塔則早在南北戰爭前就已經不再運作,被「波士頓燈塔」的燈光淘汰掉了。
然後,我還要告訴你們另一件事:
我想應該是吧。這陣子我太常忘了東西放在哪兒,最常找不到的是我的眼鏡。還有車鑰匙。我走進店裡會忘記要買什麼,離開戲院就不記得剛剛看過的劇情。如果時間對我來說真的是一連串書籤,那麼我覺得好像有個人把這本書拿起來搖過,上頭站著的黃hetubook.com•com色小紙條、破舊的紙板火柴外封、扁扁的咖啡攪拌棒都掉到地上,書頁的摺角也被撫平了。
我說「總是」,但其實並非如此。我曾見過一隻辦到了。就那麼一次。一九五六年十月的中秋夜。我看到牠黑茸茸的身子衝上了那片沙。
或者我是這麼以為的。我在島上結識的愛蜜莉會說,「萊斯特,你不可能看見的。太遠了。」
我好幾年沒看過這座島了。上一回見到,是從一個朋友的船上,當時船正艱險地駛入波士頓的外港區域,我可以望見小島在遠方,孤懸海外,籠罩在夏日霧氣中,襯著背後的藍天,像一塊不起眼的小油漆斑。
但我知道我看到了。一隻肥茸茸的老鼠衝過那片沙,珍珠灰的沙,而且逐漸下沉在回漲的浪潮中;潮水吞噬了佩達克島,我想也吞噬了那隻老鼠,因為https://m.hetubook.com.com我從沒見牠再游回來。
我已經至少二十年沒再踏上過這座島了,但愛蜜莉說(有時是開玩笑,有時是認真的),她其實懷疑我根本從沒離開過。她有回說,時間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連串書籤,好讓我用來在自己人生的正文前後跳來跳去,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些留下痕跡的事件;而在我那些比較敏銳的同事眼中,我好像擁有典型憂鬱症患者的一切特徵。
於是我想把這些事情寫下來。不是因為要把書改寫成我比較喜歡的內容。不,不是這麼回事。他絕對不會允許如此的。在他與眾不同的獨特方式中,他比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要痛恨謊言。我只想保留書中的既有內容,從原有的儲存設備(這些設備顯然已經開始潮濕且出現裂縫了),轉到這些紙頁上。
一九九三年,五月三日
她是對的。

和_圖_書
這個島上最龐大的動物族群就是鼠類。牠們在灌木叢間亂扒,夜間沿著海岸線麇集,爬上潮濕的岩石,有的就像比目魚那般大。自從一九五四年晚夏那奇異的四天之後,接下來幾年,我在俯視北海岸那座山丘上的一條小徑上研究鼠類。我很驚訝地發現,某些老鼠還會想游泳到佩達克島,那個小島不過是一小灘沙子中的一塊岩石,每天有二十二小時淹沒在水中。而當浪潮退到最低點的那一兩個鐘頭,小島終於露出水面時,有時就會有老鼠朝小島游去,數量從來不會超過一打,而且總是被滔滔潮水給捲了回來。
很快地,我也將失去她了。艾索若德醫師在星期四告訴我們,只剩幾個月了。他建議我們就去旅行一趟吧,你們老在說的。到佛羅倫斯和羅馬,還有威尼斯的春天。因為啊,萊斯特,他補充道,你看起來也不怎麼健康哩。
他會鼓掌的。和*圖*書
泰迪?
愛蜜莉或許沒說錯,她通常都沒錯。
艾許克里夫醫院坐落於島嶼西北邊的中央平原上,或許我該補充,位置十分良好。它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專收「心神喪失的刑事犯」的醫院,更不像之前原來的軍營。事實上,這座醫院的外觀讓我們大部分人會聯想到寄宿學校。緊臨主園區園牆的外部,是一棟雙斜坡屋頂的維多利亞式房屋,典獄長住在裡頭;還有一棟美麗的黑色都鐸式迷你城堡,原來住著南北戰爭時期北方聯邦軍東北海岸的司令官,現在成為我們住院總醫師的宿舍。圍牆內這頭是職員宿舍——幾間魚鱗板屋頂的古雅小屋是臨床醫師住的,三棟低矮的煤渣磚宿舍則是給醫院裡的雜役、警衛和護士。主園區內有一片片草坪和修剪成形的樹籬,還有綠蔭廣大的櫟樹、歐洲赤松,以及修整的楓樹、蘋果樹;每到深秋時節,賴果會落到牆頂,或滾入m•hetubook•com•com草叢。牆內園區的中央,醫院主建築是一棟以炭灰色岩石和美觀的花崗岩所築成的巨大結構,兩端是殖民樣式的紅磚建築。圍牆之外是峭壁和潮汐來往的濕地,還有一片長長的谷地,裡面曾出現過一個集體農場,但在美國獨立革命後就關閉了。農民們當初種的樹倒是存活了下來——有桃、梨還有棠梨——但已經不會結果子了,夜晚的風呼號著竄入谷地,發出有如貓叫的尖鳴。
但在那一刻,當我望著那隻老鼠匆匆跑上那片沙岸(我真的看到了,雖然遠得要命),這時我想到了泰迪。我想到泰迪,和他可憐的亡妻德蘿瑞絲.夏奈兒,還有那些雙生的恐怖人物瑞秋.索蘭度和安得魯.雷迪斯,以及他們為我們所有人帶來的那場大混亂。我想如果泰迪當時跟我坐在一起,他也會看見那隻老鼠,他會的。
錄自萊斯特.席恩醫師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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