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瑞秋
第一章

他父親說,「有時海面有動盪,你感覺不到,但體內卻會受到影響。」
「那現在,回到我們目前的狀況……」
「五槍撂倒了他,」泰迪說。「否則我會再多射五槍。」
「我們生活裡總會有個『她』,不是嗎?」
他對恰克說,「你聽說過這地方的事兒嗎?」
「眼前就有一個。」恰克又朝著大海微微一笑,朝船首傾身,伸展背部。
他抬頭望著父親,眼睛又濕又紅,他父親說,「你沒事兒的,」泰迪努力想擠出笑容。
「泰迪,你有個妞兒吧?結婚了嗎?」恰克說。
「沒錯。」
泰迪搖搖頭。「我戒了,火災之後就戒了。你知道嗎,她以前老擔心我喝酒。她說我們當軍人或當警察的都喝太兇了。所以……」他可以感覺恰克在他旁邊,依然滿心羞愧,然後他說,「你學會怎麼去背負這類事情,恰克。你別無選擇。就像你在戰爭中見識過的那些狗屎。你還記得吧?」
泰迪又看到她了,她背對著他,在公寓裡的門廳走遠了,身穿一件他的舊制服襯衫,哼著歌轉入廚房,然後他覺得一股熟悉的倦意透蝕入骨。他幾乎願意做任何事——甚至在這片水中游泳——只求不要談德蘿瑞絲,不要談她在人間三十一年便告終的事實。就好像那天上午他出門去工作,然後跳過了那個下午。
他對恰克說:「我們那棟公寓大樓失火了。我當時在上班。死了四個人,她是其中之一。她是死於濃煙,而不是火。所以她死得並不痛苦。恐懼?或許吧。但沒有痛苦。這點很重要。」
泰迪聳聳肩。「顯然,這裡的病人會有種種幻覺。」
恰克用手掌根搓著下巴的鬍樁。「啊,我記得,沒錯。」
「四年。」
恰克又從隨身小扁瓶喝了一口烈酒,再度遞向泰迪。
「射了他五槍,」恰克說,低頭看著船首的泡沫。
「字母倒著拼,還是句子倒著講?」
吐完最後一小股水,泰迪隨之又乾嘔出一團空氣,彷彿五臟六腑的一部分也跟著嘔了出來;然後他坐回金屬地板上,用手帕擦擦臉,想著一開始跟新搭檔合作就這樣,真是不妙。
泰迪搖搖頭。「過了幾年,我才聽一個人說起,他在聖地牙哥的一家榮民醫院碰到了那個瞎眼的傢伙。他還是倒著講話,還有某種癱瘓狀況,任何醫生都診斷不出原因,他就整天坐在窗邊的輪椅上,不斷講著他的莊稼,說他得去照顧他的莊稼。問題是,這傢伙是在紐約市的布魯克林區長大的。」
「安然無恙,」泰迪同意。「那你現在憑什麼對氣象報告要比以前更有信心呢?」
泰迪.丹尼爾斯的父親生前是漁夫。一九三一年,泰迪十一歲時,他父親的船被銀行沒收,此後餘生中,每逢別人船上有工作時,他父親就受雇上船,否則就在碼頭邊卸貨;工作一整夜下來,直到上午十點才回到家,然後他會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瞪著雙手,偶或兀自低語,眼睛又大又黑。
「你怎麼知道他會去哪裡?有五十個人全都跑到克里夫蘭要去逮他。你偏偏跑去緬因州。」
泰迪點點頭。「南北戰爭的時候。他們在那裡建了一座軍事堡壘,還有一些軍營。」
「你確定?」
「頂多。」
碼頭彷彿眨眼間,光一閃就出現在他們眼前,從沙灘上延伸而出,從這個距離看去像一片口香糖,脆弱的一小片灰。
自從童年的那趟航程後,泰迪就從不喜歡出海;像這樣一望無涯,看不見陸地,伸手觸不到任何實物,令他覺得毫無樂趣。他告訴自己沒事兒的——因為經過一大片水域之時,你只能這麼告訴自己——但其實並非如此。即使是大戰中砲火連天的海灘,從小艇衝上岸的那最後幾碼得艱難涉過深水,同時還有怪異的生物鑽過你兩腿間,也不會讓他覺得更可怕了。
「你從奧勒岡州調來的嗎?」
恰克點點頭,又啐了一口,看著那口唾沫落入了翻騰的水沫中。
泰迪拍拍長褲口袋,又找過西裝的內側口袋。「你還記得軍事調度常常都要仰賴氣象報告。」
「你hetubook.com.com還好吧?」恰克問。「看你一臉蒼白。」
他們在黑夜時分啟航,然後太陽出現,從大海盡頭升上來一枚冷冷的象牙白,而諸島在朦朧的幽暗中現身,圍攏在一起,像是想抓住什麼似的。
「我上船時明明帶了。」泰迪說。
「他們說它會很大。」他說。
剛剛那些建築物又消失在樹影後方,但泰迪可以看得出一個圓錐形高塔的輪廓,加上尖尖的塔頂,他想那就是舊日的軍事堡壘了。
「『他們』是報紙,」恰克說。「『它』是這場風暴,報上說會很大。非常大。」他手臂朝上揮了一下,天空就像船首攪起的水沫般蒼白。但在遠方,南邊的天空盡頭,有一道細細的紫色暈染線逐漸滲開,像是墨水漬。
恰克點點頭,雙眼隨著回憶而瞇起一會兒,出神了。
現在他還是辦得到——閉上雙眼,看到她。但最近,白色斑點遮住了她某些部分——一邊耳垂、幾根睫毛、頭髮的輪廓。還不至於讓她完全模糊不清,但泰迪擔心時間會奪走她,反覆碾磨他腦海中的那些圓框,將之碾碎。
我還年輕,泰迪心想,不該有這麼張操勞的臉。
泰迪點點頭,用他父親給他的一塊布擦擦嘴。
「啊,回到目前的狀況,」恰克說。「安然無恙,我們還可以這麼說。」
恰克點點頭。「頂多。」
「不過就像你說的,這個圈子很小。每個執法官彼此都認得。所以到頭來,就會有——他們是怎麼稱呼來著?——小道消息。」
然後他望著泰迪的眼光,讓泰迪明白自己長大後大概會成為哪種人。
他確定自己吐完了,胃部不再翻騰,腦袋也不再暈眩,便洗洗手臉,對著水槽上方貼的那面小鏡子打量自己。鏡子大部分已被海鹽侵蝕,只剩中間一小團還算清晰,泰迪只能大略捉摸出自己的模樣,一名仍頗為年輕的男子,頂著一個典型美國大兵的平頭。但他的臉留下了戰爭和其後歲月刻劃的溝痕,他對於追逐與暴力的雙重執迷傾向顯現在雙眼裡,德蘿瑞絲曾稱之為「狗般的哀傷」。
泰迪點點頭。「還得適應一下船上的搖晃。」
而是到處都是水,圍繞著他們延伸無盡;視野所見,整個世界只剩下水。泰迪相信那些水會吞噬天空,直到那一刻,他才曉得他們如此孤單。
他只能想像,恰克回家會告訴他太太——如果他有太太的話;泰迪連這點都還不知道——有關第一次跟傳奇的泰迪.丹尼爾斯見面的情形。「這傢伙太喜歡我了,竟然見了我就吐。」
泰迪聽到後方引擎的音調變了,船掉轉方向朝島的西端駛去,這會兒他看見小島南方崖壁上的堡壘更清晰了。大砲已經沒了,但泰迪仍可輕易看出原來的砲塔所在。堡壘後方是幾座山丘,泰迪猜想圍牆就在那裡,從他現在的角度看不清楚;再過去峭壁的後頭,就是艾許克里夫醫院,俯瞰著小島的西海岸。
泰迪提起歇在欄杆的雙肘,伸直了。他一臉潮濕,嘴唇發鹹。有點驚訝海水什麼時候濺到他臉上,竟然毫無感覺。
泰迪想像著一個個藏寶櫃,金幣滿溢而出。
泰迪說,「你當聯邦執法官有多久了?」
「那這個脫逃的女人呢?」
泰迪聳聳肩。「不曉得。這裡好幾個島嶼上都有軍事堡壘。戰爭期間大部分都用來當靶子讓大砲試射練習。現在沒剩幾個了。」
「當然囉。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被調職吧。」恰克點點頭,好像自己決定了什麼。「如果我說我厭煩了老下雨呢?」
他們沉默站了一會兒,周圍的海面起伏著,波浪低處有如天鵝絨又黑又光滑。
「嗯,如果不是的話,我們就不會來了。」恰克說。
「沒錯,顯然如此。」
他拍拍大衣的口袋,找他的切斯特菲茲牌香菸。「『他們』是誰?『它』又是什麼?」
泰迪呼出氣,那座小島的三角形尖端霎時消失在一縷煙霧中。
他調整了腰部的皮帶,好讓手槍跟皮套正好貼在https://m.hetubook.com.com臀部。他從水箱頂拿起帽子戴回頭上,調整帽簷使之微微右斜。然後把領帶束緊了。那是條鮮豔的大花圖案領帶,花色大概已經退流行一年了,可是他照樣繫著,因為是她送的。有年生日他坐在客廳裡,她用領帶蒙住他的眼睛,雙唇印上了他的喉結,一隻溫暖的手撫著他的臉頰。她舌上一股橘子味兒,滑坐在他腿上,拿掉領帶,泰迪仍閉著眼睛。只是聞著她的氣味,想像她的姿容。腦海裡設想著她的模樣,停留在那一刻。
「不是車底,」他說。「是徹底。不一樣。」
恰克微笑的方式,讓泰迪猜想他們已經逐漸摸熟了對方的脾氣,懂得如何彼此奚落了。
甲板上溫暖而清朗,但水面一片蒼灰,夾雜著絲絲紅褐色的暗影,水深處似有什麼愈來愈暗,愈來愈脹大。
「你講話像廉價小說裡的台詞。有人告訴過你這點嗎?」
他父親聳聳肩。「你又有問題了,老是滿肚子問題。」
父親曾帶泰迪去看那些島嶼,當時泰迪很小,在船上還幫不了什麼忙。唯一能做的就是解開纜繩,繫緊在鉤子上。他割傷過幾回,血濺指尖,染污手掌。
泰迪聳聳肩。「我很好。」
「嗯,來自布魯克林的人認為自己是農夫,我想他符合精神失常被開除軍籍的條件。」
泰迪點點頭。「這傢伙,他有天醒來就倒著講話。」
「這就是大海,」他父親說,一隻手輕撫著泰迪的背,靠在船尾。「有些人征服它,有些人被它征服。」
「當然,」恰克終於說,臉還是紅的。
泰迪看到一座小島的沙灘上排列著粉彩的小棚屋,另一座小島上有一棟傾頹的石灰岩宅邸。他父親指出了鹿島上的監獄和喬治島上宏偉的堡壘。在湯普森島上,高高的樹上擠滿了鳥兒,啁啾叫聲像冰雹擊打玻璃的尖響。
「你只能這樣,」泰迪輕聲說。
他父親很驚訝,因為泰迪一直到啟航後好幾個小時才開始吐,此時海洋一片平靜,水面閃著金光。他父親說,「沒關係,這是你的第一次,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一點點,」恰克說。「我好像還記得瓦礫堆。很多瓦礫堆。大家都說瓦礫堆不好,但我說它有它的地位。我說它有一種審美上的美感。我說一切都在於旁觀者的眼光。」
恰克說,「就像是讓病人接受新兵訓練,嗯?」
「你在唬我。」
遠方的水平線上,露出了一個小三角形斜向一邊的頂端,「這個嘛,」恰克說,「我不確定自己的信心比以前更多或更少。你要香菸嗎?」
「嗯,我猜想是這樣。無論如何,你不會在這裡看到一般的蒙古症患者。或者某些害怕人行道裂縫的人,或嗜睡的人。根據我從檔案上看到的,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你知道,真正的瘋子。」
泰迪等著,但恰克沒有進一步解釋。
泰迪是跪在廁所馬桶前展開這趟旅程的,他在引擎噗噗啪啪前進聲中朝馬桶嘔吐,鼻腔充滿了油氣和晚夏海洋的油膩氣味。吐了半天都淨是嘔出一小股一小股的水,但他喉嚨卻一直覺得好緊,胃不斷衝著食道底部往上翻,面前的空氣不斷旋轉,其中飄浮的塵埃閃爍如眨眼。
泰迪忍著沒笑,更喜歡這個傢伙了。安然無恙,老天,這麼文謅謅。
「沒關係,」泰迪說。
一九三八年夏天,他父親上了一艘波士頓的捕鯨船,從此一去不回。次年春天,那艘船的幾片殘骸被沖到泰迪從小長大的地方——赫爾鎮的南塔斯喀特灘。一條船的龍骨、一片底部蝕刻著船長名字的電爐板、幾個番茄罐頭和馬鈴薯湯罐頭,還有兩三個破了大洞且殘缺不全的捕龍蝦簍。
「我想念你,」他說,然後走出主艙房,來到前甲板。
恰克從隨身小扁瓶裡喝了一口酒,朝泰迪歪了歪脖子,揚起一道眉。泰迪搖搖頭,恰克把扁瓶收回西裝口袋,拉了大衣下襬蓋住臀部,朝外望著大海。
但所有觸發記憶的物件中,邏輯性最不相干、卻又能引起最強烈效果的,莫過於水——水龍頭漏出的www.hetubook.com.com細微涓滴,天空降下的嘩啦大雨,或就像現在,環繞他四面八方廣達數哩的一片汪洋。
「據我所知,」泰迪說,「他們專門研究一些徹底改革式的治療法。」
「進步的代價,」他站在泰迪旁邊,靠著欄杆,一腳踏在船纜上;兩人一起望著小島愈來愈清楚。「心理治療的領域突飛猛進,而且呢,我們別自欺欺人了,現在每天都還在持續飛躍,於是這類地方將會逐漸消失。二十年之內,就會被當成落後野蠻的治療機構。他們會說,這是以往維多利亞時代影響之下不幸的副產品,淘汰掉是應該的。他們會說,團結合一將成為社會慣例,歡迎大家加入,我們會撫慰你、改造你。我們都是馬歇爾將軍。我們是一個新社會,再也不會有人被排斥,再也不會有人被放逐到海外孤島。」
「不是打仗留下的,」恰克說。「我女朋友說我乾脆就這麼說算了,省得囉嗦,可是……」他聳聳肩。「不過,這道疤是因為玩戰爭遊戲留下的。我小時候的事情。我和另一個小孩在樹林裡用彈弓射來射去。我朋友的石頭沒射中我,所以我沒事了,對不對?」他搖搖頭。「石頭擊中了一棵樹,然後一塊樹皮彈到我臉頰上。就留下了這道疤。」
恰克蹙起眉頭,好讓泰迪知道他是好好思考過這個問題的。然後他咂咂嘴說,「以我猜,大概百分之三十吧。」
德蘿瑞絲死去兩年了,但夜裡她會在他的夢中復活;而且他有時候早上醒來,滿心以為她就在他們位於鈕釦樹街那戶公寓的廚房裡,或端著咖啡去了前廊。沒錯,這是個殘忍的心智騙局,但泰迪早就接受了其中的邏輯——畢竟,剛睡醒的狀態幾乎就像是剛出生。你醒來時一無記憶,接著眨眨眼睛,打兩個哈欠,收攏你的過去,把一堆碎片照時間順序排好,然後才能夠讓自己面對當下。
泰迪點點頭。
「我總是從這道疤開始說起,」他說。「通常大家遲早會問。」
泰迪點點頭。
泰迪看到他臉上又閃過那個諷刺的笑容。「誰曉得呢,恰克。我就不是百分之百精神穩定。」
泰迪又是點頭,他沒辦法告訴父親,讓他翻胃的不是海上的動盪。
不過今天這艘渡輪不是要送病患到島上的精神病院,乘客只有泰迪和他的新搭檔恰克.奧爾,另外還載了幾個裝著郵件的帆布袋、幾箱醫藥補給品。
「我服役時在亞耳丁森林區碰到過一個夥伴——」
泰迪嗅嗅空氣。「恰克,戰爭的狀況你還記得,對不對?」
他們在聖特瑞莎教堂為四名漁人舉行了葬禮,教堂後就緊臨著那片曾奪去教區內眾多居民性命的大海;泰迪和母親站在一起,聽了些懷念船長、大副,還有三副的致詞;三副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水手,名叫吉爾.瑞斯塔克,他參加一次世界大戰返鄉後,就成了赫爾鎮各家酒吧害怕的棘手人物,戰爭毀掉了他一隻腳跟,還在他腦袋裡留下太多醜惡的畫面。但一個見識過他恐怖作風的酒保說,既然他死了,一切就都算了吧。
恰克回頭望了一眼。「那些公務人員,把你吃乾抹淨了。」恰克從他那包幸運牌香菸搖出一根,遞給泰迪,又掏出黃銅的吉波牌打火機替他點燃,煤油的臭味混著鹹鹹的海風,透入泰迪的喉頭。恰克關上了打火機,然後又彈開來,手腕一擰,點燃自己的那根香菸。
泰迪覺得自己因為在廁所吐過而脫水,或許還因為過去幾分鐘而有點筋疲力盡;無論他怎麼學會去背負那件事、背負她,那個重量仍時不時會壓得他好累。他頭部左側隱隱作痛,就在眼睛後方,好像有根舊湯匙的背面抵著那兒。現在還無法判斷那只是脫水的小小副作用,或是一般頭痛的開始,或是某種更糟糕的跡象——從青春期就開始折磨他的偏頭痛,好幾次嚴重到會讓他單眼暫時失去視覺,光線變成了焊槍上發出的狂烈繽紛光點;還有一次——感謝老天,只有那麼一次——讓他局部癱瘓了一天半。但他的偏頭痛從來不會在壓力或工作的時候和*圖*書出現,只會在事後,當一切都平靜下來,塵埃落定,追逐告終之後。然後,在基地營,或戰後在汽車旅館的房間,或沿著鄉間高速公路開車回家的路上——偏頭痛就開始發作。而對付的訣竅,泰迪很早就學會,那就是保持忙碌、保持專心。只要你不停地跑,它們就沒法抓住你。
但他猜想,就像恰克的疤痕——這個故事得先交代過,他們才能繼續談下去,否則整件事會一直梗在他們中間。怎麼回事,在哪裡發生的,為什麼。
「那現在堡壘用來做什麼?」
「或許我該在這裡預訂個床位,為以後做準備,確保他們留個位置給我。」
「老天,泰迪。我覺得自己好像白癡。真的,我很抱歉。」
「怎麼?」
「是啊,可是為什麼。」
泰迪雙掌在欄杆上攤開。「如果你這麼說的話……」
「他小時候有個夏天跟家人去那裡避暑。他對那些被害者做的那件事?一般是用在馬上的。我跟他一個阿姨談過,她告訴我,他唯一快樂的一次,就是在緬因州這個租來的度假別墅的馬廄裡。所以我就趕去那兒了。」
後來他暈船了,反覆而劇烈,嘔吐物像一條黑繩似的,越過船側墜入海中。
到了一九五四年,他們去隔離島,是在波士頓搭上渡輪,經過一連串其他小小的、被遺忘的島嶼——湯普森島和奇觀島、葡萄島和老土島、倫佛島和長島——這些島嶼以堅硬的沙地、強韌的樹,以及色白如骨的岩石,緊緊嵌附在大海表層。除了星期二和星期六載運補品的渡輪之外,還有不定期的航班;主船艙裡的一切被拆得精光,只剩地板上一層薄薄的金屬板,還有窗子下方的兩排鋼製長椅,用螺絲拴在地板和兩端的黑色粗柱子上,一串串鐐銬和鎖鏈從柱子上紛紛垂掛下來。
「所以他們就把你調走了。」
「專收心神喪失的刑事犯,」泰迪說。
「有些地方就是有人喊這樣的名字,一路用了下來。或許是因為海盜吧。」
泰迪說,「『她』是誰?這個『她』是哪兒冒出來的?」
泰迪說,「知道得不多。她昨天晚上溜掉的,我筆記本裡抄了她名字。至於其他,大概要等他們告訴我們吧。」
「好主意,」泰迪說,此時引擎暫時熄火,船首往右側晃蕩,他們也隨著海浪搖晃,然後引擎又發動,渡輪重新對準碼頭駛去,泰迪和恰克很快又面對著開闊的海洋了。
「不不不,」恰克把雙掌舉到泰迪胸前。「其實是……我聽說過了。真搞不懂我怎麼會忘記。兩年前的事情了,對吧?」
「精神分裂症患者嗎?」
「那精神病院呢?」
「沒錯。」
「不過如果是在自己家裡,氣象報告造成的一點點信心危機,又有何妨?我的想法就是這樣,老大。」
「據我所知,是設在以前的軍事建築裡。」
「好吧。」
「但我們是不是為了要確保未來,而喪失了自己的過往歷史?」恰克把菸蒂彈入下方的水沫中,「重要的是這點。泰迪,你掃地的時候,會失去什麼?灰塵,還有那些會引來螞蟻的碎屑。但還有她找不到的那只耳環呢?現在會不會也夾在垃圾裡頭?」
「你知道那裡曾是戰俘營嗎?」泰迪說。
「句子,」泰迪說。「他會說,『血多太有裡這天今,官長。』到了傍晚,我們發現他在一個散兵坑裡,頭朝著石頭猛撞。一遍又一遍撞個不停。我們慌得要命,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已經抓出自己的眼珠了。」
「現在這種時代,誰曉得有什麼不一樣呢。」
恰克抽身移開欄杆,脖子脹紅了。「喔,老天。」
泰迪第二回合的拍口袋搜查進行到一半,發現恰克正望著他,嘴角一扯咧嘴笑了,牽動疤痕下頭的雙頰。
「布瑞克是你逮到的,對吧?」
不過,他還是寧可待在外頭甲板上,在新鮮的空氣中面對一切;而不是窩在後頭這裡,病態的溫熱,還搖搖晃晃個不停。
經過了這些島嶼之後,他們稱之為「隔離島」的那個小島靜棲在海中,像是從古代西班牙大帆船上扔出來似的。當時是一九二八年春天,島和_圖_書上植物叢生,一片榛莽,那座堡壘矗立在島上最高點,外頭纏滿了藤蔓,還罩著厚厚的苔蘚。
「所以你一定知道這個圈子有多小。」
「那你記不記得,那些氣象報告正確的機會有多少?」
「結過,」泰迪說,腦中浮現出德蘿瑞絲;蜜月時她看他的那一眼,她轉過頭來,下巴幾乎抵著裸肩,脊椎旁皮膚下的肌肉移動著。「她死了。」
恰克說,「那個島?」
「我只知道有個精神病院。」
「我們可不希望自己碰上這種事。」泰迪在欄杆上轉身。「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恰克?」
「車底?」
他父親說,「海盜以前就躲在這裡。」他的手揮過地平線。「這些島上。他們人躲在這裡,也把黃金藏在這裡。」
站在教堂裡,泰迪想起在父親船上那天,因為後來他們再也沒有一起出海過了。他父親一直說要再帶他上船,但泰迪明白,他這麼說只是為了給兒子留面子。他父親從不知道那天是怎麼回事,但回程中,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當時他們經過了一連串島嶼,隔離島被拋在後方遠處,湯普森島還在前方,波士頓的城市天際線好近、好清楚,你簡直覺得自己可以抓著尖塔把整棟建築舉起來。
那個小島現在看起來不再只是一個三角形的尖端了,尖端下方的部分逐漸出現,直到開闊的海面安歇在三角形底邊;他們可以看到三角形內彷彿用畫筆一一填上了色彩——恣意生長的植物構成了淺綠色,海岸線是一道棕褐色,小島北端的崖壁則是一片暗赭。而在這一切之上,當渡輪隨著翻騰的水沫駛近小島,他們開始可以看清幾棟建築物扁四方形的輪廓。
「是有這個說法沒錯。」
「在海外,」恰克說,「如果氣象報告可以決定你是不是要背著降落傘跳到空降地區,或出發去搶攻某個灘頭,那麼,問題就比較大了,對不對?」
「有時候的確如此。」泰迪贊同道。
「真可惜,」恰克說。
恰克看看周圍的海水。「她打算逃到哪裡?游泳回家嗎?」
船主尼可斯.科斯塔承認自己跟泰迪的父親簡直不算認識,他是因為一名水手從卡車上摔下來斷了腿,才在最後一刻雇用了泰迪的父親。然而,船長對他的評價很高,說鎮上每個人都知道他能幹活兒,一個男人所能得到的最高讚美,不也就是如此了嗎?
「為什麼叫隔離島?」泰迪問。
「你在那邊待過?」
「西雅圖。上個星期才來的。」
恰克說,「不過,你想會有多少是裝的?這點我一直很好奇。你還記得在大戰中碰到過那些因為精神問題而被開除軍籍的人嗎?你想,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發瘋了?」
「海盜?」泰迪喜歡這個詞兒聽起來的感覺。他可以看見他們——大塊頭男子戴著眼罩,穿著高高的靴子,手持閃閃發亮的長劍。
「玩戰爭遊戲留下的。」
遠遠更殘酷的是,一份看起來不太合邏輯的物件清單,可以像一根劃亮的火柴般,觸發長駐他腦海中有關妻子的記憶。他永遠猜不到那些物件會是什麼——一個餐桌上的鹽罐子,擁擠街道上一名陌生女子走路的姿態,一瓶可口可樂,玻璃上的一抹唇膏漬,一個抱枕。
恰克點點頭,朝欄杆外啐了一口。「我女朋友是日本人。唔,其實她是出生在這裡的,不過你知道……她在集中營裡長大。在那些地方——波特蘭、西雅圖、塔科馬,現在狀況還是很緊張。沒有人喜歡我跟她在一起。」
恰克露出微笑。他比泰迪矮一點、壯一點,大概五呎十吋左右,一頭整齊的黑色鬈髮,橄欖色的皮膚,修長細緻的雙手跟他整個人似乎很不搭調,好像是他真正的手送修了,暫時借別人的手來用。他左頰有個小小的彎弧形疤痕,他用食指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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