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雷迪斯
第十一章

「老大,老大。你還好吧?」
「你還記得有幾座嗎?」泰迪問,感覺考利盯著他看。
「你很幸運,」考利說。「從某方面來說吧。」
「希望你不是來推銷的。我不想無禮,但這些買東西的事情都是我先生決定的。」
德蘿瑞絲常這麼說,兩個人的頭髮和嘴唇太像了,如果瑞秋的臉再湊近一點,他可能就會以為是在跟德蘿瑞絲講話了。她們甚至都有著同樣的那種羞怯和性感,泰迪從來無法確定——即使是在共度了那麼多年後——他太太是否曉得其中的魅力有多大。
泰迪看到站在床另一側的奈爾林朝考利望了一眼。泰迪跟奈爾林目光相遇,奈爾林舉起雙手,一副跟每個人都同樣驚訝的表情。
考利說。「瑞秋,他們是警察。」
「你現在有什麼症狀?失去部分視覺、嘴巴發乾、腦袋裡像火在燒?」
她的皮膚是砂岩的顏色。臉和手臂和腿都潔淨無垢。她赤著腳,腳上沒有抓痕,沒有被樹枝或棘刺或岩石刮傷的痕跡。
一個雜役身體壓著她胸膛,另一個用大手抓住她的腳踝,他們把皮帶穿過床欄杆上的金屬狹槽,交叉橫過瑞秋的胸膛和腳踝,再穿過另一頭的狹槽,拉緊後將皮帶尾端穿過扣環,鎖緊時扣環發出喀答一聲,然後兩個雜役往後退。
「共產黨?夫人?你?哪個腦袋正常的人會這樣想?你就像貝蒂.葛萊寶一樣是徹頭徹尾的美國人。只有瞎子才會看不出來。」
……藥丸。
黑色的污漬。
「很多偏頭痛患者發作很頻繁,大概每星期一次之類的。」他移開書桌,身體又發出那種燃燒木頭的聲音,然後泰迪看到他打開一個小櫥子的鎖。
他們把泰迪從椅子上扶起來,轉了身,泰迪看到前方有一扇黑門。
「我工作很多,」泰迪說。
「強|暴犯!操他媽殘忍的強|暴犯!我先生會來割開你的喉嚨!你聽到沒?他會把你操他媽的頭給割下來,我們會喝你的血!我們會讓你的血流滿我們全身,你這個操他媽的病態渾蛋!」
「我忘了。」
泰迪說,「恐怕是這樣的,夫人。我希望你能說明你昨天的行蹤,這樣我們就可以曉得,你是不是遇到過那位我們要追查的人。」
「我很好,」泰迪勉強地說,考利把他裝著蘇格蘭威士忌的玻璃杯放在書桌上,那聲音聽起來像霰彈槍開火。
「不,」泰迪說。
「我沒事,」泰迪說,但那些字句要從腦子傳到他舌頭,卻像是得走過一把刀梯似的。
她身上沒有傷痕。
「你不記得了?」
她搜尋著他的臉,雙眼睜得愈來愈大,在眼眶兩端來回和圖書猛轉。
考利看了泰迪一眼,意思是說:你捅的漏子,你自己收拾。
「不,那不是我。」
那把利刃開始前後鋸起來。
「嗯,我想想。我幫吉姆和小孩做早餐,又替吉姆裝好了午餐後,吉姆離開了;接下來我送小孩出門去上學,然後我就決定在湖裡好好游個泳。」
鞋油,他心想,此時他們帶著他走入黑暗的房間。
「全部答對了。」
「嗯,當時我就是這個感覺。所以我把衣服全部脫掉,在湖裡一直游一直游,游到我覺得手臂和雙腿都像木頭似的好重,然後我爬上岸擦乾,把衣服又穿回去,沿著湖邊散步很久。然後我用小石頭打了幾個水漂兒,又堆了幾座小沙堡。很小的。」
「沒錯。」
那個聲音又再度響起:不管你怎麼做,泰迪……
泰迪往下看著那兩顆黃色藥丸,他手裡抓的那杯水很不穩。
「喔。」
「那是以後的事情,」瑞秋說。「還記得我爸爸常說的那句話嗎?」
恰克又來到他身邊,遞給泰迪一條手帕,泰迪用來擦了擦前額,接著是嘴巴,然後手帕掉在地板上。
泰迪低下頭,吐在地板上。
「別告訴任何人,」考利說,「那扇門後頭有一個小房間,我偶爾會進去打個盹。好吧,老實告訴你好了,我每天都會去打個盹。我們會把你帶去那裡頭,執法官,你會睡上一覺。兩個小時之後,你就會恢復健康了。」
別吃那些操他媽的藥丸,那個聲音嘶吼著,在燃燒的峽谷裡來回奔跑,揮著旗子,召集人馬。
……那些……
「幾座?」
「天哪,老大。」
「你還好吧,老大?」恰克忽然來到他身邊。
我的大拇指怎麼會沾上鞋油?
別……
「恐怕不認得,夫人。我相信他是個好軍人。在陸軍嗎?」
「據我們所知沒有。」
不,不要是現在。看在老天分上,不要是現在。
「不,我就在這裡。」
「那麼,麻煩你詳細敘述你昨天的行動。」他說。
泰迪渾身僵住了,他凝視著她,望著憤怒有如一股大浪,淹沒了她的雙眼。
指甲摳開了他左側腦殼,倒了一把圖釘進去,泰迪咬牙嘶嘶吸氣。
「我們已經研究腦部這麼多個世紀,但還是沒人曉得偏頭痛是哪裡來的。很難相信吧?我們知道偏頭痛會攻擊大腦頂葉,知道通常會引起血液凝塊。這種凝塊極其微小,但如果是發生在像腦部這麼脆弱、這麼小的地方,你的腦袋就會覺得像爆炸一樣。儘管歷經了這麼多年、做了這麼多研究,我們對於偏頭痛的原因或是長期影響還是了解很有限,就像我們始終不懂得怎麼預防一般感冒。」
「才不呢。吉姆.索蘭度,如果你忘了,那我可饒不了你。」
「一年……」泰迪的嘴巴發乾,他花了幾秒鐘讓自己的舌頭濕潤。「……五六次吧。」
她手指沿著他的太陽穴梳過他的髮絲,「『未來就像分期累積預購商和*圖*書品』,他這麼說過。『可是我只付現。』」她輕聲咯咯笑起來倚在他身上,靠得好近,他可以感覺到她的乳|房抵著他肩膀後頭。「不,寶貝,我們得為今天而活,活在當下。」
「告訴我你昨天還做了什麼,」他低語,看到了她清澄如水的雙眼中,有另一股神色正掙扎著冒出來。恐懼,他很確定。然後那股恐懼浮上了她的上唇和雙眉之間。他可以感覺到她皮膚的戰慄。
「什麼?」
泰迪望著自己的雙手垂著,看起來好可笑——兩隻手就從胸骨上方那樣懸吊下來。還有他兩手的大拇指,上頭都有視覺的幻象。媽的那到底是什麼?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搔一下,但這會兒考利打開了那扇門,泰迪再看了兩個大拇指上的污點最後一眼。
「操他媽這怎麼回事?」她指著泰迪,啐了一口。
他兩頰被自己的眼淚沾濕了。
她猛然抽離他的懷抱,爬到邊貼牆處,然後回頭望著他。
「不,」她說,身子前傾,笑了起來,好像剛剛他是在跟她放電。「我只是,不曉得,我覺得有點一時突發奇想。有時候你就會有這種感覺不是嗎?就是有點突發奇想?」
「我埋葬了你。」她說。
「你在湖邊散步之後,接下來又做了什麼?」他問。
「瑞秋,」考利說。
她撲向他,一手舉高,泰迪跳下床,兩個雜役猛衝過他身邊,他們肩膀上垂掛著粗皮帶,從腋下抓住瑞秋,把她壓回床上,她不斷掙扎著。
「我回來時,身上還是濕濕的湖水,於是你幫我舔乾。」
「我喜歡黑色的肉,燒得硬硬的。」
「你工作得太辛苦了,」她說著,手指撫過他喉嚨下頭那塊地方,好像要撫平他領帶上的一處糾結。
泰迪可以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顫抖,毛孔滲出汗珠,瑞秋的聲音響徹監樓:
「瑞秋,」考利說,「我們帶了些朋友過來。希望你不介意。」
「十三座。」
「你常常這樣嗎?」
「為什麼是我?」泰迪說。
她朝他啐了一口,泰迪聽到那口唾沫落在地板上,然後她再度尖叫,自己咬破的嘴唇流出血來,考利朝他們點點頭,開始往前走,他們也跟上。泰迪回頭,看到瑞秋正在看他,直直望進他雙眼裡,雙肩從床墊上掙扎弓起,脖子上的皮帶上凸,唇上沾滿了血和唾液,放聲朝他尖叫,叫得好像她看見了百年以來的死人紛紛爬進她窗子,朝她床邊走來。
「坐吧。」她拉著他的手臂。
「瑞秋,」考利說,溫和的聲音像個父親。
「是不像,只有那種強烈的愛國精神是一樣的。我想,你看起來比較像泰瑞莎.萊特。她和喬瑟夫.卡頓演過那部電影,十年前——還是十二年前嗎?」https://m.hetubook.com.com
「那是現在,」泰迪說。「我在為將來打算啊。」
此時有人將一把利刃筆直插|進了那個峽谷。
「不記得。」
「有的非常小,」她說。「跟茶杯一樣大。」
有人拿著鐵棒猛敲那片圖釘,泰迪視力正常的那隻眼迸出淚來,他舉起一隻手背抹掉,覺得自己的胃開始東倒西歪。
泰迪抬起頭。
泰迪咬緊牙關,覺得胃又開始掀騰起來。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玻璃杯,感覺自己的大拇指有點怪怪的,然後判定是偏頭痛作祟,愚弄了他的感官。
「你只是想聽而已。」
考利靠著泰迪面前的書桌,骨頭脆響有如燃燒的木頭。「偏頭痛嗎?」
別吃那些操他媽的藥丸。
考利說,「執法官,幫我扶他起來。」
「在燈塔附近的沙灘上,正要跳過岩石群朝海裡去。」
「可是在這一帶?就在這條街上?」
「是啊,」泰迪說。「我也參加過那場大戰。」
「你會感激我的。」考利說。
「不,夫人。我們不是來推銷的。」
「不會是小孩吧,」她看了一圈。「他們都在院子裡。他們沒調皮搗蛋吧?」
「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昨天去了哪裡?」
「一點也沒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考利用手肘輕輕把他往前推,同時給了他一個眼色,泰迪於是往前,坐在她旁邊的床上。不管當初引發照片裡她那種驚恐眼神的原因是什麼,現在都消失無蹤了,至少暫時如此;而且坐得離她這麼近,完全可以看清她有多美。她給人的整個印象是流動的——深色的眼睛凝望著,清亮如水,疲憊開展的身體使她的四肢看起來像是在空氣中游泳,臉上的雙唇和下巴微微發紅。
「我就在這裡,在家。」她看著考利。「這些人是誰?」
泰迪說,「索蘭度小姐,沒有。你的小孩沒有闖禍。你的先生也很好。」他跟考利交換了一個眼神,考利贊同地點點頭。「我們只是,呃,我們聽說有個知名的危險分子昨天在這一帶。有人看到他在你們的街道上發共產黨傳單。」
「真的不記得了。」
「啊,我明白。」她在床上直起身子,雙腿盤起來,泰迪感覺到腹部和鼠蹊一陣騷動。
她朝他懷裡靠得更緊,臉就挨在他眼皮底下,她那對深色眼珠往上瞧,嘴裡吐出來的氣息漫入他口中。
「像肉一樣,」她說。
考利再度出現了,不過其實只是因為他繼續往右走時,泰迪把頭往左轉而已。泰迪轉動頭部時,那層薄紗罩著一個嵌牆式的書櫃和一面窗。他揉揉右眼,希望那層薄紗消失,但結果沒有好轉。然後他感覺到它沿著他的頭部左側——就在他頭髮底下,有一條切穿他頭骨的深谷,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面充滿了熔岩。他原以為那是瑞秋的激烈尖叫聲造成的,但不只如此而已,那股痛爆發開來,有如十來把短刀尖緩緩刺入他頭蓋骨,他眨眨眼,舉起手指揉太陽穴。
「你知道我做了什麼的。」
考利的辦公室裡有個吧檯,他一進門就朝那裡走,穿到右邊,泰迪一時間看不到他。他消失在一道薄薄的白紗後方,然後泰迪心想:
他抬眼望著考利,想用視力完好的那隻眼睛認真把他看清楚,因為考利渾身浴在一片光裡,好白好刺眼,他的肩膀和手臂都放射出一道道白光。
她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小小的紅色舌尖輕輕抵在中間。「傻瓜,因為你是我的吉姆,你是我的阿兵哥啊。」她跪坐起來,伸出雙手握住泰迪的手,撫摸著。「好粗。我喜歡你手上的繭,我喜歡這上頭硬塊摸著我皮膚的感覺。我好想你,吉姆。你都不回家。」
他的胃整個往後歪過去,滑到他的左臀,同時火焰竄入他腦中裂隙的側邊,更糟糕的是,他很確定他正狠狠咬著自己的舌頭。
「坐下,」考利說。
「騙人,」
「賣東西?」
「永遠忠誠,」泰迪喊出了海軍陸戰隊的座右銘。「索蘭度小姐,我們得知道這個危險分子的一舉一動,這件事很重要。你可能根本沒見過他,他行動很隱密。所以我得知道你做過些什麼,用來跟我們所掌握他的行蹤做個比對,這樣就可以曉得你們兩個人是不是相遇過。」
「喔,那就好。我能幫你們什麼嗎?」
「你們全是操他媽的強|暴犯。我的小孩呢?我的小孩到哪兒去了?把我的小孩還給我,你們這些病態的狗娘養的!把我的小孩還來!」
……吃……
「他沒事的,執法官。」
「我想到你,」她說。
不管你怎麼做,一個聲音在泰迪的腦袋裡說……
「那可不少呢。」
「不得了,」考利說,「你這回真的很嚴重。」
「不,」考利說。「不,不。吉姆很好。」
她一手鬆開緊抓著的床單,揉著膝蓋。「可是我長得不像貝蒂.葛萊寶。」
「阿兵哥,你打算來操|我嗎?是這麼回事嗎?趁我的小孩在院子裡玩的時候,把你的屌戳進我裡面?你是這麼打算的嗎?你給我滾出去!聽到沒?你給我滾出——」
——他手掌往嘴巴一扣,感覺到藥丸飛進嘴裡,接著他喝了水吞下,感覺到藥丸滑下他的食道,他大口飲著,喝光了玻璃杯裡的水。
考利和奈爾林帶他們走過一條鋪黑白瓷磚的走廊,穿過一道雙扇門,進入醫院的主病房區。他們經過了左手邊的一個護理站,又轉入一個大房間,裡面裝著長日光燈管,U形的窗簾桿從天花板的掛鉤垂下來,她就在裡面,坐在一張床上,身穿一件長度剛好到膝蓋上的淡綠色罩袍,深色頭髮剛洗過,從前額上方往後梳。
「你在指控我是共產黨?」她原先靠在枕頭上的後背挺直起來,手裡緊緊攢著床單。
「什麼事?www.hetubook•com.com」泰迪強撐著說。
……別吃那些藥丸。
「常犯嗎?」
「然後你又做了些什麼?」
「索蘭度小姐,我們是來這裡——」
泰迪抬頭望著視線中矇矓的他。他想點頭,但以往的經驗讓他學會這種時候千萬不能點頭。「是啊,」他強撐著說。
「我不知道。」
「喔,主啊,不。發給小孩嗎?」
別吃那些藥丸。
「啊,我們很好,」她說,他脖子可以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過日子沒問題的。」
「我從你揉太陽穴的方式看得出來。」
「吉姆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臉色好白。」
她手掌撫過他的顴骨,一路滑到下巴,開口時聲音變得有點濁重:
「你認得我的吉姆嗎?」
「我埋葬了你。在一個空箱子裡,因為你的屍體炸得北大西洋到處都是。我埋葬了你的軍籍牌,因為他們只找得到這個。你的屍體,你美麗的屍體,全都燒過,被鯊魚吃掉了。」
她放聲尖叫,那聲音像顆子彈竄上了泰迪的脊椎骨。她努力想掙脫身上的束縛,力氣大得把推床都震得喀卡作響。然後考利說,「瑞秋,我們稍後再來看你。」
他努力回想自己該問她什麼。他知道他該把她導引回原來的話題上,讓她說出昨天的行蹤,對了,要問她在岸邊散步、堆沙堡之後,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考利遞給他一杯水,又放了兩顆黃色藥丸在他手裡。「這些應該會有效果。讓你昏睡一兩個小時,等你醒過來,你就會沒事了。健康如新。」
她拉平了大腿下側罩袍的縫邊,望著泰迪和恰克,帶著一種孩子般的期待神情。
她想了想,眼睛朝上翻。「記得。」
「執法官?」他抬頭看著考利站在他書桌的另一側,彷彿他左方的一抹鬼影。
「《疑影》,我聽說過那部片子,」她說,一臉親切的笑容,同時又帶著性感。「吉姆參加過大戰,他返鄉時說,現在世界自由了,因為美國是為自由而作戰,全世界都見識到美國之道是唯一的解答。」
「我得養家啊,」泰迪說。
她想再湊近,但泰迪雙手捧住她的臉阻止了。他的手指沿著她的太陽穴往後,他可以覺到她潮濕的頭髮抵著他的大拇指,他望進她的雙眼。
她聽了皺皺鼻子。「海軍陸戰隊。」
「他們殺了吉姆。我的吉姆死了。所以操他媽的你是誰?」
「怎麼說?」
「就像夜晚交會的兩艘船?」
「你們是在哪裡找到她的?」泰迪說。
鋸齒再一次狠狠刮過了他腦中的縐摺,泰迪咬牙硬忍下尖叫出聲的衝動,聽到了瑞秋也在那陣大火中尖叫,他看到她望進他的雙眼,他的嘴唇感覺到她的呼吸,還感覺到她的臉就捧在他手裡,他的大拇指撫著她的太陽穴,同時那把該死的鋸子來回鋸過他的腦袋——
「啊,你想聽我說出來,對不對?」
「那,你告訴我嘛,」泰迪低語著。
「我能幫得上什麼忙嗎?」她問泰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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