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雷迪斯
第十三章

「冬日丘六四三四六,」她說。
「不會吧。」
「我告訴考利我要陪你,然後就坐在你身邊。過了一會兒,有人來找他,他就離開那個辦公室了。」
「發現了什麼?」
他知道自己該展開新生活。復元,把過去丟在腦後。零星的幾個朋友和零星的幾個親戚也這麼告訴他,他知道如果自己是局外人,他也會告訴這個泰迪要振作起來,拿出勇氣,繼續面對以後的人生。
泰迪笑了。「其實呢……」
「會。」
「回頭見。」
「不是寫著『去鱈角度假』。」
德蘿瑞絲。
「怎麼了?」
該他回答了。他發現自己朝下看著她。她是個小個子女人,穿了高跟鞋仍不超過五呎四吋。漂亮得出奇,不是那種精緻無瑕型,比方在場很多女人那樣,有完美的鼻子和頭髮和雙唇。她的臉有某種凌亂的感覺,雙眼或許相隔太遠;嘴唇太闊,放在她小小的臉上好像有點草率之感,下巴線條模糊。
「嗯,那你在找什麼?」
他回頭望著那張紙頁,在火柴燒盡前再看最後一眼。
恰克點點頭。
房間裡滿是從外頭暴風雨中進來的人,紛紛從黑色雨衣和黑色巡山員帽子上甩落水滴,咳嗽、抽菸,還有點明目張膽地傳遞著隨身型的小烈酒瓶。
泰迪說,「懂了。」
他真希望沒吃那些藥丸,到了凌晨三點,他還毫無睡意。完全清醒,聽著她的聲音,略帶暗沉,那種微微的波士頓口音,碰到ar聽不出來,但er很明顯,於是德蘿瑞絲很喜歡在他耳邊輕聲說「永遠永遠」愛他。他在黑暗中微笑,聽著她的聲音,看到她的牙齒、她的睫毛、她星期天早晨眼神中的慵懶情欲。
我要找到你。
「喔,現在你整夜都會待在這裡了,你會設法盤問各種說法了。」
要命他是怎麼會想到這個回答的?媽的他以為他是誰——?
「哇操,」恰克壓低了聲音往後退,避開兩個靠在撐柱上抽菸的雜役。「老大,你可把我給嚇死了。我還以為你是心臟病發或中風什麼的哩。」
我要殺了你。
「泰迪,」她又試喊一次,試探著。
「只是偏頭痛而已。」
那一夜他在椰林夜總會遇到她。樂隊演奏著一首喧鬧刺耳的組曲,空氣因為煙霧而泛銀,每個和圖書人都打扮得極其鄭重——水手和軍人穿上他們全套的白色、藍色、灰色制服,平民男性穿著雙排釦西裝,打著大花領帶,口袋裡露出熨燙齊整的三角形手帕,翹起帽簾的費多拉呢帽立在桌上,還有女人,到處都是女人。她們連要到化妝室都是跳著舞走過去。從這桌跳到那桌,腳尖一旋,點香菸或打開粉盒,滑步到吧檯或頭往後一甩大笑,頭髮光亮如緞,移動時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泰迪點點頭。「你這麼做沒錯。」
崔咬著雪茄低聲發出「嘿,嘿,嘿」的聲音。「說得太對了,一點也沒錯。」他嘆了口氣。「我要去弄乾身子了。回頭見。」
他喜歡聽她說出他的名字。
他有自殺傾向嗎?
他笑了。
但當恰克從房間另一頭喊,「嘿,老大!」他很驚訝地發現,跟恰克再度會合讓他鬆了好大一口氣。他本來要求單獨來島上調查,但被上司駁回。當時他很火大,但現在,在這個地方度過兩天,經歷過陵墓中那段時光,體會過瑞秋的氣息進入他嘴裡,又做過那些該死的夢境之後,他必須承認,他很高興不必單獨面對這一切。
「所以日誌本上的那些字……」
他心想:愛上一個人原來就是這個感覺。其中毫無道理可言——他根本不太認識她,但照樣愛上她。不知怎地,他剛剛遇見的女人是他早就認得的,早在他出生前就認得。那是他從來不敢夢想的。
「是啊,就是說嘛……」恰克朝一個經過的雜役點點頭,泰迪有種超現實的感覺,好像他們走進了一部卡格尼的老電影裡,一堆壞人在院子裡計畫要逃亡。「不過我翻了他的書桌。」
你。
「沒錯。」
見到恰克他覺得不太好意思。他從來沒有當眾發偏頭痛發得那麼厲害,想到自己還吐在地板上,他就覺得滿心羞愧。他當時真是太虛弱無力了,簡直像個小嬰兒,還得要人從椅子上抱起來。
「你什麼?」
外頭的聲音也隱約不清,但泰迪可以聽到暴風雨滿地亂扒,重擊著地基。他真希望地下室這裡有窗子,好能看到暴風雨中的閃電,詭異的光一定正劃過天空。
泰迪是和情報部另一名士官法蘭基.高登一起去那裡的,還有另外幾個傢伙,全都是下星期就要搭船到海外作戰的。他一看到她,就拋下交談到一半的法蘭基,走進舞池,隔著人群有片刻找不到她,當時人人都退到舞池邊,讓位給一名水手和一名穿白色連身hetubook.com.com禮服的金髮女郎,水手把女郎甩到背上,在頭上迅速一轉,然後順勢抓住她落地,人群爆出一陣掌聲,然後泰迪再度看到了她那件紫蘿蘭色晚裝。
「不過這樣就夠了,嗯?」
「『第六十七個病人。』」
「你和我一樣,跟這裡格格不入,對不對,阿兵哥?」
他來不及阻止自己就脫口而出:「你。」
「我有個阿姨,以前也常犯這毛病,很可怕。會把自己鎖在臥室裡,關掉燈,拉上窗簾,二十四小時都見不到人。」
她說,「迷路了?」
安得魯,我今天會找到你。就算我這條命不是欠德蘿瑞絲的,至少我也得做到這一點。
「喔,是啊。現在外頭好可怕,執法官。我們已經把整個園區用沙包圍起來,所有的窗子都用木板封住。狗屎,操他媽的外頭現在掉得滿地都是。」崔重新用吉波打火機點燃他的細雪茄,然後轉向泰迪。「執法官,你還好吧?據說你有個病發作了。」
「什麼樣的發作?」
他們握了手,想起恰克在夢中跟他說過的話——「我再也不離開這個島了。」——泰迪覺得一隻麻雀的鬼魂飛過他胸膛正中央,鼓動著雙翼。
「那,」她說……
「嘿,你姓什麼?」他說。
「結果你去找他的檔案?」
所有他所需要的一切,現在都有了個名字。
「就這樣?」
安得魯.雷迪斯(Andrew Laeddis)。
火柴棒變得更燙時,他望向隔著兩張床而眠的恰克,期望他的事業不會受到影響。應該不會的,泰迪會擔起一切責任。恰克應該不會有事。他身上有那種靈氣——無論發生什麼事,恰克仍能全身而退。
「除了我媽,沒人喊我愛德華。」
崔噴出雪茄煙。「這個嘛,她早就死了,不過晚上我祈禱時會幫你傳話到樓上去。反正她心腸壞,頭痛不頭痛都一樣。以前她老用山胡桃手杖打我和我弟弟,有時根本沒有理由。我會說,『阿姨,我做錯了什麼?』她就說,『我不知道,但你正在想著壞事。』這種女人你能拿她怎麼辦?」
「而已,」恰克說。他聲音壓得更低,兩人走向房間另一端的米黃色水泥牆,好避開其他人。「你知道嗎,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裝的,比方要藉此去偷看檔案什麼的。」
她說,「我知道。跟我整個人完全不配。聽起來好誇張。」
「那我就喊你泰迪吧。」m.hetubook.com.com
十八—一—四—九—五—四—十九—一—十二—四—二十三—十四—五
「夏奈兒。」
恰克說,「我瘋了,對吧?稍後再讓你打手心。」
「我還真希望我有那麼聰明。」
「好。」
他舉起一隻手。「沒什麼。」
「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的確,小姐,是不必走太遠。」
……如果這一切都不能讓他離她更近?那有什麼意思?
禮服是借來的,或是租來的。她從沒穿過這樣的衣服,把她嚇壞了。嚇得她不能確定那些男男女女看她,是出於欲望、羨慕,或同情。
一旦找出了各個對應字母,要破解這個密碼就很快了。又用掉了兩根火柴後,泰迪在逐步吞食火柴棒、燒向他手指的小火焰下望著那個名字:
泰迪和克靠著米黃色的牆,看著房間語調平板地交談著。
泰迪在行軍床上翻了個身,伸手到地板上摸索,找到了他的筆記本和一盒火柴。他用大拇指劃亮了第一根火柴,舉起來照著他在暴風雨中記下的那一頁。他用了四根火柴,才把每個數字都找出了對應的字母:
「因為颶風,」泰迪說。「他聽說快來了。」
他想到了考利跟他說過的話。
「啊,沒錯。我也覺得這樣就夠了。」
泰迪靦腆地朝他咧嘴笑了。「好多了。還有點暈,不過總而言之,還可以。」
他睡不著。他聽著人們打鼾、深呼吸,吸氣、吐氣,有些還發出微微的哨音;他還聽到有些人講夢話,有個人說,「你早該告訴我的,就這樣。只要先講一聲……」另一個人說,「爆玉米花卡在我喉嚨了。」有的人踢被子,有的人翻來覆去,還有人起身拍枕頭才又倒回床墊上。過了一會兒,各種噪音達到了某種舒適的節奏,令泰迪聯想起隔著牆隱約傳來的聖歌聲。
她睜大眼睛,他看到她左眼瞳仁閃出一道青銅斑,覺得自己搞砸了,覺得一陣恐懼襲遍全身,他表現得像個大情聖,太油滑,太過頭了。
直視著泰迪的雙眼,恰克自己的眼睛微微發亮,身子往前湊。「不過我因此就想到了。」
「就這樣。」
「你很會記號碼嗎?」
m•hetubook.com•com怎麼?」
泰迪微笑。「我是偏頭痛發了,很嚴重。」

「我很同情她。」
他想逃走。他受不了再多看她一眼了。
她跟朋友琳達.考克斯坐在那輛計程車後座,琳達正湊上前告訴司機地址,此時泰迪靠在車窗邊說:「德蘿瑞絲。」
他不由自主咧嘴傻笑起來,覺得她把自己看透了。一個傻瓜,一個蠢蛋,高興得喘不過氣來。
「你做了什麼?」
她正坐立不安,大拇指剛調整過肩帶後,剛好看見了泰迪望著她。她低下眼睛,猛地從脖子一路紅上來,然後她再度朝泰迪看去,泰迪抓住她的目光露出微笑,心想,我穿著這一身也覺得很蠢。期望著他的思緒能傳到對面去。或許真的傳過去了,因為她回了他一個笑,不太像是賣弄風情,而比較像是感激的微笑,泰迪就在此時離開了法蘭基.高登,一去不回,當時法蘭基正說著愛荷華州的一間飼料店之類的,等到他穿過眾多大汗淋漓的舞者,才想到不曉得要跟她說什麼話。他該說什麼?這件衣服很漂亮?能不能請你喝杯酒?你眼睛好美?
你一定會自殺,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有一點。」
那是一件漂亮的連身禮服,一開始吸引他注意的就是顏色。不過那天晚上當場有太多漂亮的禮服,多得數不清,所以讓他目光流連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穿上的模樣。緊張,難為情,擔憂地觸摸著。調整這裡又調整那裡。雙手不斷把墊肩往下壓。
「不行,怎麼回事?」
「你剛剛在外面嗎?」泰迪說。
德蘿瑞絲。正當他思念著她的此刻,她也坐在黑暗的後座想著他,念著他。
「老天,」她說,身子往後一靠望著他,手上裝著馬丁尼雞尾酒的玻璃杯緊靠著胸部上方。
「沒錯。」恰克說。
「不必了。老大,我沒有什麼發現。只找到了他的日誌本。不過呢,我查這個——昨天、今天、明天、後天,這四天特別標示了,懂我意思吧?用粗黑線把這四天圈起來。」
「那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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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華盛頓緩緩走向他們,嘴裡啣著一根破爛的廉價細雪茄,頭髮和衣服都被雨淋得濕透了。「執法官,你們在這裡講悄悄話嗎?」
「老大,你還好吧?」恰克拍拍他的肩膀。
「……至少你不必走很遠的路。」
他站在人行道上,看著計程車開走,記憶https://m.hetubook.com.com中她那張臉離他只有一吋——在計程車窗內的,在舞池裡的——幾乎漲滿他的腦袋,簡直要把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給擠出去。
「嗯。」
他好像真的在等人回答,於是恰克說,「跑快一點。」
恰克臉一垮。「呃,其實不多。我打不開檔案櫃,他上頭裝了些我沒見過的鎖。我可是挑開過不少鎖的。這些我還是打得開,不過會留下痕跡。你懂吧?」
泰迪聽了挑起一邊眉毛。
「打手心?我要頒個勳章給你哩。」
他們說,別再思念她了,你得拋開她,但拋開後要做什麼?過這種他媽的爛人生?不再想你之後,我會變成什麼樣?我到現在還辦不到,所以該怎麼不想你?如果不想你的話,我該怎麼辦?我只問這個問題。我想再度擁抱你、聞著你,還有,沒錯,我只希望你慢慢消失。拜託拜託,慢慢消失……
他回到男子宿舍地下室去找恰克,那裡放了一大堆行軍床,好讓每個人在此度過暴風雨之夜。來到這個地下室之前,泰迪經過了一連串連接園區內各棟建築的地下走道。一個名叫班的雜役領著他,班的塊頭大得像座山,一身白肉隨著腳步而抖動,他們穿過了四道上鎖的閘門,還有四個有人看守的檢查站,人在地下室這裡,根本不曉得上頭的世界正經歷著風暴。長長的灰色走道裡燈光黯淡,泰迪不怎麼開心地發現,這些走道跟他夢中的好像。儘管眼前的走道短得多,也不像夢裡常猛然出現一大團黑暗,但那種鋼灰色調和冰冷,則是一樣的。
但要重新開始之前,就得先想個辦法把德蘿瑞絲放在架子上,讓她收聚灰塵,期望夠多的灰塵累積起來,可以軟化他對她的記憶,模糊她的影像。直到有一天她不太像是個活過的人,而比較像是個夢。
應該是有吧。自從德蘿瑞絲死後,他沒有一天不想著要跟她走,有時候還想得更多。有時他覺得活下去好像是種懦弱的行為。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去買雜貨、給車子加油、刮鬍子、穿襪子、排隊、挑領帶、燙襯衫、洗臉、梳頭、兌現支票、換新駕照、看報紙、上廁所、吃飯——獨自一人,總是獨自一人——看電影、買唱片、付帳單、再刮臉、再洗手、再睡覺、再醒來……
「愛德華。」
恰克搖搖頭。「他在那四格上頭寫了字,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比方有人會在上頭寫著『去鱈角度假。』懂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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