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第六十七個病人
第十八章

「隨你怎麼說。」典獄長身子往前湊,嗅嗅泰迪臉左邊的空氣,然後又移到右邊嗅嗅。
「真的嗎?」
「有害的動物,沒錯。我了解。但只要牠們覺得身在安全距離外,看牠們坐在那兒望著你的樣子;還有牠們移動的那種迅速,眨眼之間就鑽進或鑽出洞……」他抬頭望著星星。「好吧,或許尊貴這個字眼錯了。那務實怎麼樣?他們是異常務實的動物。」
他點點頭。「癌症,聽說就是其中之一。」
「波士頓,」考利說。「我們在那兒有個公寓。她和小孩得離開這裡喘口氣,所以就去城裡度假一星期。有時候你會有那種非離開不可的感覺。」
泰迪說,「你這裡有過一個叫安得魯.雷迪斯的病患嗎?」
一個人影都沒有。
「諾以思。」考利說。
「真的。」
「該陌生人還做了些什麼?」
「啊,是真的。」
典獄長捏了捏他的手臂。「那真是太好了。看來你跟我一樣,剛去散步回來?」
「大概是好事吧。我在期刊上看到菸草可能跟一堆可怕的事情有關。」
「搞不懂什麼?」
「你這麼認為?」
「沒得抱怨。」
「有。」
「真不得了。」
「那你大概該去沖個澡了,」泰迪說。「把那些臭味沖掉。」
「所有醫師和護士嗎?」
「不會吧。」
考利笑起來望著他。
「能不能?」典獄長走近他,泰迪聞得到他的口臭。
「怎麼個方式?」
考利看著他。「真的。」
「很好。」
「到處逛逛,看看你們這個島。」
「你喜歡上帝的最新恩賜嗎?」
終於來到考利房子後頭時,他已經快走不動了。
泰迪說,「我不確定我——」
「你想戒菸?」
「嘿,再沒有什麼比小道消息、小八卦要更有趣了。」
「醫師,我才來這裡三天,已經有那種感覺了。」
「什麼?」
「我同意。不過治療的方法也愈來愈多。」
「是嗎?」
他想過要坐在床上,但心知如果一碰床,他馬上會睡死過去,大概到明天早上才會醒來,於是他去浴室潑點冷水在臉上,用濕濕的梳子把一頭短髮朝後梳。他覺得骨頭酸痛,血液濃濁得像麥芽乳,雙眼沉重且眼圈發紅,皮膚一片死灰。他又潑了幾捧冷水在臉上,然後擦乾出去,來到主園區。
泰迪對著考利遞過來的那包菸舉起一隻手。「不,謝了。」
兩人一時之間都沒說話,然後典獄長說,「記得那些鎖鏈,黑鬼。那是你的朋友。另外別忘了我萬分期待我們的最後之舞。啊,」他說,「我們造成了何www.hetubook.com.com等的大屠殺。」
「應該是吧。」
「今天下午C監謠傳有個身分不明的男子,穿著雜役制服出現在一樓。」
「拜倫的詩,」典獄長說。「你還記得這句吧?」
「什麼意思?」
「很抱歉。」
「你今天晚上怎麼樣?」他說。
「真夠瞧了。」
「屋頂修得怎麼樣了?」泰迪說。
他們已經來到園區的大門,典獄長仍抓著泰迪的手臂,然後在原地轉回身,望著考利的房子和更遠的大海。
「你。你的小小尾聲,他認為其實無傷。但我不這麼想。」
「諾以思,」泰迪重複道。「沒錯,那傢伙——他是有妄想症對吧?」
「我同意。該陌生人據稱——提醒你一下,這個消息我無法確認——跟一個大家已知是偏執狂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一番長談,那個病患名叫喬治.諾以思。」
典獄長朝前走了幾步,轉身面對著泰迪。「造成這麼大的傷害,還能有別的原因嗎?它就在我們心中,出自我們心中。我們做這些事情,比呼吸還要自然。我們開啟戰爭,焚燒獻祭者,劫掠、傷害自己的兄弟,用發臭的死人填滿廣大的田野。為了什麼?為了向祂顯示,我們已經從祂的榜樣中學會了。」
「真是太好了。」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你到哪兒去了?」考利說。
然後他轉身走上了通往他房子的路。
考利說,「這種事難免會有的。我還以為你一分鐘前提到『我們』哩。」
大門旁還是那個警衛,泰迪看得到有些房間亮著燈。但除此之外,四周一片空盪。他走向醫院,上了階梯,一拉門,發現鎖上了。他聽到一陣鉸鏈的吱嘎聲,回頭望去,發現那個警衛打開了大門,出去和他的同事會合。大門再度關上時,泰迪也往後退,聽到自己的鞋子刮在水泥階梯頂端平臺的聲音。
泰迪看著他,在那對完美的雙眼中感覺到一股病態。「什麼?」
「發現什麼好玩的嗎?」
「我的暴力行為能不能征服你的?」
泰迪正要走向他們,此時考利在階梯上喊他。「執法官!」
「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意見,」泰迪說。
典獄長一口啐在腳邊。「你暴力起來就無法控制。我知道,因為我暴力起來也無法控制。孩子,別因為不好意思而否認自己的嗜血欲望。也別讓我覺得不好意思。如果去除掉社會的束縛,而你必須吃掉我才能活命,那麼你會用石頭打破我的腦袋,吃掉我的肉。」他湊向前。「如果現在我咬住你的眼www.hetubook.com.com睛,你來得及阻止我把你弄瞎嗎?」
「不是你的錯。這是你所代表的涵意,而不是因為你個人。」
男子宿舍沒人在,裡面空無一人。泰迪來到他房間,把雨衣掛進衣櫥裡,尋找恰克回來過的任何痕跡,卻沒見著。
「相信一定很愉快。」
「你哪裡都去不了,孩子。」
「聞到什麼了嗎?」
「恕我難以同意。」
考利昂起的頭放下,回到原位。「沒印象。」
「老鼠。」
那個小夥子豎起大拇指朝背後一指。「都在那兒,舉行什麼大型會議。不曉得是什麼事情。」
「能不能什麼?」
「大戰的時候,」泰迪說。
他謝謝那個小子給他點菸,繞到醫院前頭去,碰到一群人正擠在那兒講話、點菸。他看到瑪麗諾護士跟崔.華盛頓說了些什麼,邊講邊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崔的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
考利緩緩吸了口煙。「你聽錯了。」
「又是這個字眼。」
「你太太在哪裡?」泰迪說。
「沒錯,沒錯,」典獄長低語。「『身上的鎖鏈與我漸成好友。』」
「『我們』,」考利說。「第一人稱複數。」
泰迪僵硬地朝他笑了笑。「只要有人喊我們起床。」
「他認為沒關係。」
「是啊,可不是嗎?」考利一隻手摸摸頭。「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執法官,而且我沒有冒犯的意思——」
「去?」
「這個嘛,」泰迪說,「過了明天上午,你就不必替我操心了,對不對,典獄長?」
考利回了他一個笑。「這點我們應該可以辦到。」
「上帝賜給我們地震、颶風、龍捲風。祂賜予了會在我們頭上噴火的山,會吞噬船隻的大海。祂賜給我們大自然,而大自然是微笑殺手。祂賜予我們疾病,好讓我們相信自己終有一死。祂賜予我們傷口,只為了讓我們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從傷口中流失。祂給了我們欲望和狂怒和貪婪和邪惡的心,好讓我們可以從事暴力行為以向祂致敬。沒有任何道德秩序能像我們剛目睹的這個暴風雨那麼純淨。絕對沒有。只有這個——我的暴力行為能不能征服你的?」
「我很好。大家都跑哪兒去了?」
典獄長往後退一步,泰迪望著他露出微笑。「典獄長,暴風雨真的打破了你的固有模式,對不對?」
「最嚴重的那種,」考利說。「他會不斷講一些奇譚或編出來的故事,把每個人都搞得情緒波動——」
「喔,當然,這裡有很多老鼠。」
「啊,」那個人說。「我好得不得了。你呢?」
考利聳和圖書聳肩。「我只是搞不懂。」
「我會試試看。」他說。
「怎麼了?」泰迪說。
泰迪還愣了一下。他現在腦袋不斷嗡嗡叫,雙腿幾乎撐不住了。
「對不起。你說得沒錯,總之,他會激得大家處於一種很難受的情緒。事實上,兩星期前,他實在逼人太甚,搞得一個病患揍他。」
「還好,先生。您呢?」
「啊。」
泰迪又抽了口空煙,期望那個小夥子沒注意到。他不知道是不是該鬼混走上階梯,讓那小子把他當成另一個雜役,或許還是C監來的。
空氣竟然暖了起來,愈加潮濕發黏,蟋蟀和蟬開始恢復鳴唱。泰迪在院子內行走,期望恰克會出現在前方,跟他一樣正在園區內亂逛,然後兩人相遇。
「嗯。」典獄長身子往後回復原狀。「孩子,我覺得聞到了恐懼。」
典獄長臉色一沉。「不,沒有。人類很愚蠢。他們吃喝拉撒,他們私通又生兒育女,而生兒育女這點尤其不幸,因為如果人類減少一大半,這個世界會變得更美好。智障和混血兒和精神病和品德低下的人——我們製造出來的就是這些。現在在南方,他們想給那些黑鬼設限制。不過我告訴你,孩子,我在南方待過,那裡全是黑鬼。白人黑鬼、黑人黑鬼、女人黑鬼。到處都是黑鬼,不會比兩條腿的狗更有用。至少狗不時還會嗅出點味道。孩子,你就是個黑鬼。你是低等人,我從你身上聞得出來。」
考利嘆了口氣。「我屋子裡擺了一堆桶子接漏水。閣樓完蛋了,全毀了。客房的地板也一樣。我太太一定會瘋掉。她的結婚禮服就放在那個閣樓裡。」
典獄長朝他走了兩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昂起頭瞪著泰迪,一對嬰兒眼盯住泰迪。
「那這個,呃……」
他的皮膚是蠟燭的那種白,光滑得好像上了漆,而且還有點透明。泰迪還發現,他的指甲就跟皮膚一樣,又長又白,長得幾乎要捲曲了,而且尖端修得十分精細。但他的雙眼才是全身最不搭軋的部分,一種輕柔的藍,充滿了陌生的好奇。像嬰兒的眼睛。
「什麼玩笑?」泰迪說。「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這兒。」
「啊,那就無所謂了。」
泰迪往前走,那個高高瘦瘦的黑人小夥子抬頭望著他。泰迪從口袋掏出香菸。「有火嗎?」
泰迪望著典獄長的手猛敲緊壓在腹部的那本小書封皮。
「想少抽點。」
「否則我也不會做這一行了。」考利往頭上吹出一道煙。
「很好和*圖*書。」考利說,「要香菸嗎?」
「現在這個時代,致死的原因真多。」
「好極了。那你碰到過島上的原住民嗎?」
典獄長搖搖頭。「我們這類人彼此認識好幾個世紀了。我把你看透了。我想你很哀傷,真的。」他皺起嘴唇,低頭望著雙腳。「哀傷也無所謂。對一個男人來說很可悲,但我覺得無所謂,因為我不在乎。但我也認為你很危險。」
考利舉起一隻手。「不不不,我不是要對你的情緒狀態提供個人意見。不是的,我是想說,你出現在這裡對很多病患造成情緒波動。你知道——超級警探來了。這讓幾個病患有點緊張。」
「沒錯。」典獄長放下手臂,往前走了幾步,他兩手在背後交握,那本小書抵著他的尾椎,然後他轉身,兩腳張開像軍人的稍息姿勢,盯著泰迪。「你說你剛剛是去散步,但我很清楚。我了解你,孩子。」
「那麼,他說些什麼樣的奇譚呢?」泰迪問。「編了什麼樣的故事?」
「恰克?」考利慢吞吞地說。
「真高興終於碰面了,典獄長。你好嗎?」
然後他看著那小子後頭的窗子裡面,發現走廊擠滿了人,大家都朝正門走去。
他在屋後轉上另一條路,朝園區大門走去,感覺這段路好像是今天早上的四倍,黑暗中有個人冒出來,走在他旁邊,攬住泰迪的手臂說,「我們還在納悶你什麼時候會出現哩。」
「我應該聽過嗎?」
他的聲音出奇地輕,簡直是女性化。
他坐在階梯上一會兒,諾以思的理論碰到大考驗了。此時毫無疑問,泰迪完全是孤單一人。困在這裡,沒錯。但據他所知,沒有人在監視他。
「喔,那些老鼠,」他說。
「上帝的恩賜,」典獄長說,手朝著凌亂破碎的地面一揮。「祂的暴力。我第一次下樓看到家裡客廳裡那棵樹的時候,感覺就像看著神的手。當然不是真正的,而是一種比喻,誇張的說法。上帝喜愛暴力。這點你懂,對吧?」
泰迪一手放在胸膛。「提到我自己的時候嗎?」
「啊,又要來那一套了。」
「真的?」
「恰克。」
「這個嘛。」考利雙肩往後伸展,脫下醫師袍,搭在手臂上。「我很高興你有興趣。」
考利聳聳肩。「這種事也是難免的。」
考利從領帶挑起一些棉屑,彈出指尖。「該陌生人顯然對安撫危險分子有些經驗。」
「非常愉快。」
「搭第一班渡輪走。」
典獄長拍拍他的背。「老鼠,沒錯!牠們有種奇異的尊貴感,你不覺得嗎?」
「呃,既然病患已經找回來了,我就到島hetubook.com.com上到處逛逛了。」
泰迪搖搖頭。「是個我認識的人,他——」
「呃,我是那樣說沒錯。當然了。順便提一下,你有沒有看到他?」
「我的搭檔,」泰迪說。「恰克。」
「你,執法官。這是你的什麼怪玩笑嗎?」
「我又不暴力,」泰迪說。
泰迪說。「拜託,他在這裡嗎?」
考利靠在牆上,一隻腳撐在上頭,泰迪覺得他看起來好疲倦,就像他發縐的醫師袍和鬆垮垮的領帶一般。
「什麼沒關係?」
泰迪望著他嬰兒眼裡的歡喜。想像著這個人的心臟,黑色的,在他胸膛裡搏動。
典獄長微笑。「是啊,孩子,沒錯。」
「誰?」考利說,聲音聽起來有點被激怒了。
考利點點頭,一臉溫和的笑。「可是你會去的。」
考利原來倚在牆上,這會兒直起身來,指間夾著的香菸垂下。「你沒有搭檔,執法官你是單獨一個人來的。」
典獄長也露出同樣的淺笑。
泰迪湊上前,讓那個小夥子替他點菸,然後身體抬起時朝他微笑以表謝意,想起那個女人告訴過他不要抽他們的菸,於是他把煙緩緩吐出,沒吸進肺裡。
他微笑了,露出一口黃牙。
「什麼?」泰迪發現自己也壓低聲音,全身搏動著一種奇異的震顫。
泰迪站穩腳步,感覺到血液在他手臂裡竄流。
「到時候我就會離開你的島,不會再煩你了。」
泰迪看著對方的雙眼說,「那是老鼠。」
「顯然是。」
「是嗎?」
「不,」泰迪說,「我不懂。」
「真的嗎?」
考利擺擺手。「就是很平常的偏執狂妄想。全世界都一起對付他之類的。」他點煙時抬眼看了下泰迪,雙眼在火焰中發亮。「所以,你馬上就要離開了。」
考利朝他揚起雙眉。
「真怪了,」泰迪說。
是典獄長。
「回去家裡,執法官。現在瑞秋已經找到了。渡輪通常在上午十一點到這兒。我想你中午前就能回到波士頓了。」
泰迪轉身,考利下了階梯朝他走來,他碰碰泰迪的手肘,朝圍牆走去。
「總之,我聽說他腦袋出了點毛病,被送到這裡來。」
「這樣才對嘛。」典獄長低語道。
他繞到醫院後頭,看到一個雜役坐在後頭的階梯頂端平臺抽菸,覺得胸口發脹。
「我們才剛認識。」泰迪說。
那個小夥子點點頭。「還有一些病患。我們雜役大部分也在裡頭。我會守在這裡是因為那扇門的門閂有點問題。不過沒錯,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在那兒。」
考利點點頭。「我以為你說,『只要有人喊我們起床。』喊『我們』。」
「的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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