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第六十七個病人
第十七章

「啊,沒錯。但我們談的不是一般人,也不是其他人。我們談的是特定對象,就是你。你有什麼可以讓他們利用的心理弱點嗎?你以前出過什麼事,可以被視為你精神失常的預設因素嗎?如果有的話,那他們把你硬留在這裡之後,你的朋友和同事就會說,『也難怪。他終於垮掉了,誰有辦法撐下去呢?都是那場戰爭害的。還有他媽媽那樣過世——或者其他親人。』你有這類創傷嗎?」
是嗎?
然後現在是恰克。
他又抬頭看著懸崖,多虧了幾乎全滿的月亮,還有滿天明亮的星星。然後他看到一片奇怪的顏色,離奇程度不下於兩天前明明不存在的那個小島。
不過這片崖壁比較好爬,比他爬下來那一座要高,而且寬得多,不過有好幾段緩坡,而且有比較多露頭岩脈。
所以那個小島到底是哪裡來的?
「你是瑞秋.索蘭度,」他說。「真正的那個。」
「對光線很敏感,左腦頭痛,講話開始變慢,會比以前結巴。」
讓恰克摔下那片岩石平臺的原因,會是什麼?
我會試試看,好嗎?
「不。」她用力搖搖頭。「跟血肉無關,腦部透過神經系統送出神經訊息。腦部控制痛,」她說。「也控制恐懼、同情、饑餓。我們身上聯繫心臟或靈魂或神經系統的一切,其實都是由腦控制。每一個都是。」
「就把這當成是一種邏輯的三段式推論吧。我們假設,這個三段式推論一開始是基於這個原則:『精神病患者都會否認他們精神失常。』到目前為止都明白嗎?」
「是嗎?」
她愈講愈激動,用棍子戳著火堆,眼睛愈來愈低,看起來像是跟她的膝蓋說話,而非跟泰迪。
「你再也不會離開這兒了。現在你是我們的一分子了。」她手指握緊他一邊肩膀,把他推向洞口。
她雙手從背後伸出來,手上握著一把長而薄的外科手術刀。「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繼續拿著。」
應該的,泰迪。應該的。讓我走。
「如果我往後避開所有食物、香菸、咖啡、藥物,那現在已經造成多大的損害了?」
是的,寶貝。
「因為我想知道你手上拿著什麼。」
他掉轉身子並放低,直到整個人像螃蟹似的貼緊著岩石,然後往下爬。這事情急不得,有的石頭穩穩嵌在崖壁上,牢得就像拴在戰艦船殼上的螺栓。但有的石頭只靠下方其他石頭虛撐在那兒,而且你無法分清哪個牢、哪個不牢,要整個身子踩上去才曉得。
他開始慢慢沿著海岸走,看到有千百隻老鼠,在月光下攀爬岩石,就像海豹在曬太陽似的。他看著那些老鼠從大圓石上撲通掉到他剛剛才走過的沙灘上,然後轉過頭,望著前方的海灘還剩多少。
「不是的。」
「從沒收過醫師或雜役的嗎?」
泰迪看得到那片橘色的光在他上方閃爍。他可以感覺到那股熱力,只是一點點,但確定無誤。他一手放在上頭的岩架,看到那片橘光照在他手腕上,然後他把身子拉上岩架,接著手肘撐著整個人往前,看到了那片光照在起伏不平的牆上。他站起來,洞穴頂部離他頭頂只有一吋,他看到那個洞往右彎,他走進去,發現那片橘光是來自洞穴內鑿入地面的一個小洞,裡面一堆木材正燒著火,一個女人站在火堆另一頭,雙手放在背後,開口說,「你是誰?」
她黯然一笑搖搖頭。「我沒瘋,我不是瘋子。當然,瘋子難道會說自己瘋了?那完全就是荒誕恐怖的卡夫卡式天才。如果你沒瘋,但大家都說你瘋了,那麼你所有的反駁只不過更加強了他們的說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泰迪說,「我好一陣子沒吃東西了。反應比平常慢了點。」
泰迪想著恰克,https://m•hetubook•com.com剛剛就在上頭,獨自一人,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抽著香菸。然後他想著每一個死去的、他所關心的人,而他卻必須堅強活下去。其中當然包括了德蘿瑞絲。還有他父親,就在這片海底的某處。他母親,死於他十六歲那年。圖提.維切利,在西西里島上,子彈從他牙齒間穿入,他古怪地朝著泰迪微笑,好像他吞下了什麼味道讓他嚇一跳的東西,鮮血從他嘴角流淌下來。馬丁.菲倫、傑森.希爾,還有那個家在匹茲堡的大塊頭波蘭裔機槍手——他叫什麼來著?雅達克,沒錯,雅達克.吉里波斯基。那個金髮小子在比利時老耍寶逗大家笑。他腿部中彈,一開始好像沒什麼,沒想到後來流血不止。當然,還有法蘭基.高登,那一夜在椰林夜總會被他半途拋下的夥伴。兩年後,泰迪把菸頭彈向法蘭基的鋼盔,說他是愛荷華屁|眼鳥兵,然後法蘭基說,「你罵人真厲害,比我認識的——」接著就踩到了地雷。泰迪還留著一片當初擊中他小腿的砲彈碎片。
「你是瑞秋.索蘭度嗎?」他說。「我就知道我遇到過的那個是假的。」
那個女人一頭長髮,穿著病患的淺粉紅色襯衫和腰部串著細繩的長褲,腳上是拖鞋。
她點點頭。「重新創造一個人,讓他不用睡覺,感覺不到痛,或愛,或同情。你根本沒法偵訊他,因為他的記憶庫被清得一片空白。」她撥了撥火,抬眼看他。「執法官,他們在這裡創造鬼魂。這些鬼魂會進入外頭的世界,做鬼魂的工作。」
「我知道他們藐視『紐倫堡規範』。」
為了這張紙。
「我是警察。」
「你殺了你的小孩嗎?」他說。
「每個人都知道。」
她又露出那個哀傷的微笑。
泰迪沒吭聲,他想不出能說什麼。
但他可以聽到她。即使他想像不出她的模樣,他腦袋裡卻可以聽到她,她正說著,繼續,泰迪,繼續。你可以展開新人生的。
泰迪坐下,隔著火堆盯著她。
「每個人都知道。」
她隔著火堆看他。「執法官,我原來是醫生。德拉瓦州札蒙德醫院的第一個女醫師,也是艾許克里夫這裡的第一個女醫師。先生,你眼前正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先驅。」
「腦部嗎?」
「你該走了。」她溫柔地抓著他的肩膀轉向洞口。
「開刀?他們可以在醫院進行啊。」
「這麼說吧,如果我要到明天早上才能離開這個島,如果那些藥物開始發揮作用,那我要怎麼樣才會曉得?」
「睡得多嗎?」
「我聽進去了啊。」
「可是我可以來接你,帶你離開這兒。」
「要看你哪裡受傷而定。」
「為什麼?」
除非他有什麼東西掉了,他為了要下去撿。除非就像泰迪現在這樣,正努力要爬下崖去,手抓腳踩的哪塊石頭有可能撐不住。
泰迪感覺得到襯衫口袋裡他那天晚上打撲克牌贏來的香菸。他還記得剛來那天他抽過一根考利的香菸,味道比他這輩子抽過的任何香都要甜。
只不過他身上沒帶槍,而那些老鼠一轉眼間數量又增加了一倍。一隻隻站在岩石上,長長的尾巴前後掃來掃去。泰迪感覺到海水沖著他的腳跟,感覺所有眼睛都盯著他的身體,而不管他怕不怕,他都開始感覺到脊椎的輕微刺痛,腳踝也開始發癢。
泰迪說,「這可以適用於任何人身上。」
「那是你的名字,」她說。「不過我想問你是做什麼的。」
「我知道他們在進行全盤革命式的治療。」
她的雙眼在火光中炯炯發亮。「如果你能控制它呢?」
「我是聯邦執法官,」泰迪說。「他們有什麼辦法阻止我離開?」
是橘色。就在m.hetubook•com.com比較大那片懸崖往上的中段。橘色,在黑色的崖壁上,在昏茫的夜色中。
大約十分鐘後,他看到了一根恰克的幸運牌香菸,抽了一半,燒過的部分發黑,菸頭尖端就像木工鉛筆的筆尖。
我沒夢到你,德蘿瑞絲。我知道。不過,在此刻,感覺上好像夢到了。
泰迪凝視著,看到那片顏色閃爍著,暗了下去,又變亮起來;然後又變暗,再變亮。其實是在顫動著。
她說,「你該走了。他們以為我死了,以為我淹死了。如果他們出來找你,那我可能就會被發現。很抱歉,但是你一定要走。」
「老天,不會吧。」
「你來到這裡後,吃過什麼藥嗎?甚至是阿斯匹靈?」
「聯邦執法官都像你這麼精明厲害嗎?」
「執法官,」她說,「你沒有朋友。」
不多。前方約三十碼處,有另一道懸崖伸入水中,切斷了海岸;而往右的海洋中,泰迪看到了一個他之前根本沒發現過的小島,躺在月光下,像一塊棕色的肥皂,看似虛弱無力地浮在海面上。他第一天來的時候,曾跟麥佛森走過那片懸崖。那邊的海上當時沒有小島的。他非常確定。
事到如今,泰迪有沒有辦法弄清自己是否該信賴他?自己該在他死前一刻還懷疑他嗎?恰克能逗他笑,也讓過去三天的偏頭痛發作要容易忍耐得多。今天上午,恰克還在說他們早餐供應班乃狄蛋,午餐供應薄麵包片魯本三明治。
他的雙眼逐漸適應黑暗,然後看到了一雙雙眼睛回瞪著他,有幾十對眼睛。那些老鼠懶洋洋在大圓石上晃蕩,睜大眼睛瞪著他,毫無懼色。到了夜裡,這片沙灘是他們的,不是泰迪的。
他怎麼會跌下去?微風變強了,但還沒強到能把一個人從平坦的岩石平臺上吹下去。
「而且我想,你都是在醫院的自助餐廳吃飯,喝他們提供的咖啡。好吧,那拜託告訴我,至少你抽的香菸是自己的吧?」
「沒錯。我沒結過婚。我原來的身分,你聽了大概會很驚訝,我以前不光是這裡的病人而已。」
她環抱著自己的身子,朝火堆湊。「開刀。」
「我搭檔的。」
她咬住下唇,點了幾下頭。「沒錯,就是你脖子上的那一塊。感覺怎麼樣?最近有做什麼怪夢嗎?」
「啊,真的。我以前真的是醫生。」她的視線從膝蓋和棍子上抬起來。「事實上,我現在也還是。不過沒錯,我以前是這裡的工作人員。我開始問起大批安米妥鈉和鴉片基的迷|幻|葯。用比較溫和的說法,我開始好奇——不幸我太聲張了——有關某些似乎非常實驗性的手術。」
她微微一笑。「我想這個要求很合理。」
泰迪暫停下來喘口氣,汗水從臉上滑下。他一手小心翼翼從崖壁上移開,在長褲上抹乾,然後又回到原處抓緊了;接下來另一隻手也照做一遍,在褲子上擦乾,正要回去抓緊那塊突出的石頭時,他看到了身邊那張紙。
「因為我想知道那個東西會不會傷害我。」
泰迪回想前一夜他的大拇指。他們送他去床上時,他正瞪著兩手大拇指瞧。但他醒來時,手卻被擦乾淨了。鞋油,他當時這麼以為,然後他回想起自己觸摸過她的臉……
她把頭髮撥到臉後頭,在腦後盤成一個髻。「恐怕是很大。」
一切就是如此嗎?兩年來,他始終在水中行走;兩年來,他一次次坐在黑暗的客廳中聽著湯米.多西和艾靈頓公爵的爵士樂,凝視著茶几上的手槍;兩年來,他一再確定這種媽的糞坑人生再也走不下去了;兩年來想她想得那麼深那麼切,一度還咬斷自己的門牙一角好抵抗那種思念——在這www.hetubook•com.com一切之後,眼前果真是自己拋開她的時刻了嗎?
泰迪脫下他的巡山員闊邊帽,朝最近的那塊大圓石走去。六對眼珠子打量著他,泰迪用帽子朝牠們用力揮去,牠們又推又扭地拖著髒兮兮的身子衝離那塊岩石,泰迪趕緊爬上去,踢向下一塊石頭上的幾隻老鼠,牠們躲到石頭邊緣,於是泰迪又踏上那塊石頭;然後就這麼一個接一個往前跳,下一顆石頭上的老鼠總會少幾隻,到了最後幾塊圓石,上頭都沒有老鼠等著了。然後他爬上岩壁,剛剛爬下來時受傷的雙手還流著血。
「好,第二步驟:『鮑伯否認他精神失常。』第三步驟,也就是『因此』的步驟。『因此——鮑伯是精神病患者。』」她把手術刀放在腳邊的地上,用一根棍子撥火。「如果你被認為精神失常,那麼所有證明你並非如此的行動,實際上,都是構成了精神失常者之行動。你的抗議說法就構成否定。你發自正當的恐懼就被視為妄想症。你的求生本能被歸類為防禦機制。這是個必敗無疑的狀況,是真正的死刑。一旦你來到這裡,你就無法脫身了。沒有人離開過C監,一個都沒有。好吧,有幾個離開過,沒錯,這點我同意你的說法,是有幾個人脫身了。不過他們被動了手術,腦部手術。嘎吱——就穿過眼眶。這是一種野蠻的醫療方式,沒有良心,我也這麼告訴過他們。我跟他們抗爭過,還寫過信。然後,他們大可以擺脫我,你知道嗎?他們可以開除我或把我資遣,讓我去教書或甚至到外州執業,可是這樣不夠好。他們不能讓我離開,就是做不到,絕對不行。」
宰制。
她從他臉上看到答案了。
他終於爬下崖壁,來到海岸邊,他看到了恰克的身體,走近後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人體。只不過是另一塊石頭,被太陽曬得發白了,上頭又覆蓋著一條條厚厚的海藻。
泰迪兩腳朝下,滑過岬角邊緣,鞋掌探著那片黑色的岩石,直到他幾乎確定那些岩石可以承受他的重量。然後他吐出一口原先不自覺憋著的氣,雙肘滑下岬頂,感覺到兩腳在岩石上一沉,其中一塊石頭移動了,他的右腳腳踝隨著往左扭了一下,他猛地往崖壁上一貼,上半身重量抵上去,然後腳下的石頭穩住了。
「是真的。」
「你怎麼曉得?」
「吃過。」
泰迪大喊他的名字,喊到喉嚨發痛。
「什麼意思?」
「應該吧,」泰迪說。
恰克的身體躺在懸崖底部,海浪輕拍著他。
他站起身,揉揉眼睛下方的臉頰。
他明白了,那裡是個洞穴,或至少是個相當大的岩間縫隙。裡頭有人。恰克。一定是。或許他為了撿那張紙而爬下了岬角。或許他半途受傷,於是就在那邊暫歇,而沒有爬下來。
「為什麼?」
「他們在這裡進行些什麼?」泰迪問。
「那我再回來好了,」他說。
「好吧好吧。你說的沒錯。」
也許他一直打算要下來找泰迪,也許他現在正在上頭,準備著。
泰迪舉起雙手。「我無所謂。」
「我不會在這裡了。我白天就會換地方。每天晚上都在不同的地方過夜。」
「全盤革命,是的。治療,沒這回事。執法官,這裡沒有進行治療。你知道這家醫院的資金是哪裡來的嗎?」
泰迪點點頭。「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
她又朝他歪歪頭,摸著自己的罩衫。「老天,你從哪一點看出來的?」
「我想你可能有你的苦衷。」
不會是自然原因。
「不多,不過這也不代表什麼。」
「你以前真的是醫生?」泰迪說。
「當然有。」
泰迪說,「他們在醫院裡也可以做啊。」
泰迪抬頭望向海岬頂。據他估計,他現在已經往下爬了一半和_圖_書,天空已經轉為跟海洋同的暗藍色,而且隨著每一秒都愈來愈暗。
「腦部手術。」
好。
「——夢境愈來愈逼真,做夢的時間也愈來愈久,這些夢通常會串連在一起,一個接一個,最後就會像是畢卡索寫的小說似的。另一個會被注意到的藥效,則是病患會感覺到一點點,呃,朦朧。他的思考會有一點點迷糊。但你知道,因為他一直睡得不好,又做那些夢,所以就算感覺有點遲鈍也是難免的。另外,執法官,我並不是喊你『病患』,還不到時候。剛剛那些只是修辭上的說法而已。」
「別再稱呼我病患了。」
她盯著火焰。「探測式手術。不是『我們把他腦殼打開來修好』那種,不是的。而是『我們把他腦殼打開來,看把這個拿掉後會怎樣』那種,不合法的那種。從納粹學來的那一套。」她朝他微笑。「他們就是在那裡,打算創造出他們的鬼魂。」
「泰迪.丹尼爾斯。」
她又回去望著火堆。「他們不能讓你離開。這個你心裡明白的,對不對?」
泰迪雙手在嘴巴前圈成筒狀,朝崖頂喊著恰克的名字。他喊了又喊,聽到叫聲傳到海面上,從岩石間迴蕩過來,在微風中餘音裊裊,然後他等著恰克的頭從岬頂探出來。
他現在聽得見牠們的聲音了,其中幾隻在打架,不過大部分只是用爪子搔抓岩石,彼此吱吱叫,泰迪覺得腳踝的麻癢之感擴散到膝蓋和大腿內側了。
「更別說賄賂基金了,」她說,「錢流向這裡。現在你問問自己,身體是怎麼產生痛的?」
「或許你還覺得有一點點反常?不是百分之百的自己?啊,你會說,那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只是覺得有點力不從心罷了。或許你的腦子不像平常運作得那麼快,但你會說,因這幾天都睡不好。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加上又有暴風雨。你會這麼告訴自己,對不對?」
她歪著頭,滿頭長髮夾了稀疏的灰絲。「你是那個執法官。」
「還要很多年後,」她同意道。「沒錯,執法官。這是個幾十年的過程。當初開始的起點,就跟蘇聯差不多——洗腦。匱乏狀態實驗。很像納粹拿猶太人來實驗,看冷熱極限的效應,然後再把這些實驗結果用來幫助德意志帝國的軍人。但是,執法官,你看不出來嗎?現在起半個世紀,日後知情的人士回顧起來會說」——她用食指畫著泥土地——「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納粹利用猶太人。蘇聯人利用他們自己古拉格集中營裡的囚犯。而在美國這裡,我們是在隔離島上拿病患當實驗品。」
她隔著火焰緊緊盯著泰迪的雙眼,自己的雙眼鎮靜而清亮。
她聽了開心咧嘴笑起來,雙手一拍。「我出身一個有名望的家族,是個備受尊敬的精神科醫師。我也曾以為這樣就很夠了,但我只能很不情願地告訴你,其實不夠。我這麼問你吧——你這輩子有過什麼感情創傷嗎?」
她皺起嘴唇歪向一邊微笑。「你完全不知道嗎?」
雷迪斯的入院初步評估表。
「喔,其實是有的。」她把褲腿往上拉到膝蓋,坐在地板上,然後示意他也坐下。
「有一條路,」她說。「就在這個懸崖頂上。循著這條路往西走,大概走一小時,就會到那棟老指揮官宅邸的後方。」
泰迪聽得到外頭的浪濤聲,潮水開始上湧,拍打在岩石上。
泰迪說,「艾許克里夫的病患。」
感謝……隨便什麼吧。恰克沒死。他不是這塊覆蓋著海藻的長窄形大石頭。
「我的頭?」
「抗精神病的麻醉劑平均要在血管中累積三四天,才能發生作用。在這三四天裡,你幾乎不會注意到藥物的效果。有時候,病患會發作,而且這種發作常被誤以為是偏頭痛,尤其是病患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果有偏頭痛的病史。不過無論如何,發作的狀況畢竟是很少見的。通常唯一會被注意到的,就是病患——」
泰迪點點頭。
「很高興你這麼想。」
泰迪說,「還有其他的嗎?」
「但那種能力和知識,是——」
「頭痛呢?」
「她的頭髮是染的,剛染過。」他說。
「少來,雜役呢?護士呢?」
就像火焰。
「有關燈塔的事?」
在月光下,他花了一個半小時往上爬,一路老鼠打量他、繁星照耀他,他爬著爬著,忘了德蘿瑞絲的模樣,想不起來了,想像不出她的臉或她的手或她太闊的唇。他感覺到她離開他,那是自她死後他從沒有過的感受,然後他明白這是因為他體力消耗過度,又缺乏睡眠和食物,但她走了。正當他在月光之下攀爬時走了。
「我以前是員工,」她說。「就從大戰剛結束那時開始。」
「藐視?他們根本無視於這個規範的存在。」
然後他停下來,等著恰克也朝他喊回來。天色已經暗到無法看清崖頂了。泰迪聽到了微風,聽到了鼠類在大圓石的縫隙間,聽到了一隻海鷗的沙啞叫聲,聽到了浪濤輕拍海岸。過了幾分鐘,他再度聽到了波士頓燈塔的霧角。
他不記得自己睡著過,但一定是如此,因為她正在搖著他。
「對於一個躲在山洞裡的女人,你還能怎麼想呢?」
「我有偏頭痛的老毛病。」
「那個燈塔裡頭在進行些什麼?」他說。
「最明顯的徵兆,就是嘴巴很乾,但又很矛盾地會一直分泌唾液,另外就是會麻痺。你會發現到小小的顫抖。一開始出現在手掌根,然後通常會慢慢延伸到整個手掌,最後會宰制你整雙手。」
「怎麼會不光是病人而已?」
走到外頭,泰迪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我有個朋友。他今天晚上本來跟我在一起,我們不小心走散了。你見過他嗎?」
他抬眼,發現她正望著他,眼神中有體貼、有警惕,還有會意。她說,「你以為我瘋了。」
泰迪點點頭。「能不能麻煩你把手從背後伸出來?」
「你原來是護士?」
她用手術刀戳戳木頭。「我從來就沒有過小孩。」
紙片嵌在一塊石頭和一根褐色的鬚根上,在海風中輕輕翻拍著。泰迪的手從那塊突出的黑暗石頭上移開,用指尖捏住了那張紙,他不必打開,就曉得那是什麼了。
他把紙片塞進後口袋裡,想起之前這張紙半露在恰克後口袋外的模樣,現在他明白恰克為什麼會爬下來了。
「誰沒有呢?」
或者是個如假包換的妄想症病患,泰迪心想。
他回頭沿著海岸望去,發現老鼠擠滿了沙灘。
她聳聳肩。
「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過泰迪怕的是水,不是老鼠。這些討人厭的小混蛋,他可以朝牠們開槍。讓他們見識自己的幾個朋友身體炸開後,看牠們還能有多勇。
「當然。」泰迪說。
「對,燈塔。」
「從你來到這個島上後,睡得多不多?」
「好吧……」
她朝他露出哀傷的微笑,雙手沿著太陽穴把他的頭髮朝後梳。「剛剛我講的話,你根本都沒聽進去,對不對?」
「對,重點就在這裡。你還不明白嗎?沒錯,這個說法可以適用於任何人,不過他們現在會用在你身上。你的頭怎麼樣?」
「這件事有誰曉得?我的意思是,在這個島上?」
最後二十呎崖壁由大圓石和覆滿海藻的黑色大卵石構成,泰迪轉過身子,雙手在背後撐住身體的重量,然後緩緩一路往下穿過這段崖壁,此時他看到崖壁縫隙間躲藏的鼠類。
她又戳戳木頭,那根木頭落下去發出了劈啪聲,一陣火花從火堆上揚起,還沒升到洞穴頂部就消失了。
為了泰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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