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懶洋洋地頹坐在我辦公桌前的椅子,說:「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換大一點的辦公室?」
我開門時,安琪正在翻皮包,八成在找微波爐或舊車。她抬起頭。「準備好了嗎?」
她從皮包抽出一支電擊棒。「你說那傢伙長什麼樣?」
我在喬伊街左轉,滑行了四個街區,來到劍橋街。綠燈亮時,我開過十字路口,發現剛才那個駕駛跟在我後面,沿著下坡開過來。喬伊街最高處出現了另一輛車——客貨兩用車,車頂有個破舊的行李架。我看不見駕駛,不過我知道那是安琪。有天早上她用榔頭狠敲行李架,把那脆弱的金屬當作菲爾,一洩心中的怨氣。
我從碧肯街的交流道下,再度迴轉到銜接的道路,很快右轉到瑞弗爾街,沿著它的石鋪路經過查爾斯街,爬上碧肯丘。沒人跟在我後面。
比利又遞給我另一張紙,是珍娜兌現的支票的影本,上面有西夢.安傑林的簽名。若非比利看起來這麼噁心,我一定會親他。
「等我找到鐘的那天吧?」我說。
「當然,小姐,當然。我說這回你們欠我的人情可大了。」
「不過得先把她給殺了。」她說著便朝樓下走去。
那張紙又皺又油膩,卻價值連城。珍娜列了四個保人,全都是私人的關係。在工作欄底下,她以極小的潦草字跡寫著:「自由業」。在私人保證人欄,她列出了四位姊妹,其中三個住阿拉巴馬的墨比爾或附近,一個住麻州的偉克翰。西夢.安傑林,地址:梅里馬克大道一二五四號。
這是個非常適合勢利鬼居住的地方。住宅都是漂亮的紅磚建築,停車場有波士頓警局守護,小型咖啡館和商店裡的老闆都不可一世,每當有生人顯出想上門光顧的樣子,就把門關上。而且除非主人親自畫地圖指示他們家的位置,否則光看地址絕對找不到路。
她留在教堂中,給我一分鐘先去發動車子,透過一扇彩色玻璃窗底下開著的縫看街上。
「珍娜.安傑林的保人支票。」他說:「是我們在牙買和-圖-書加平原的辦公室收到的,她星期二在那兒兌現了一張支票。」
換作是別人,一定認不出鏡子裡那張臉是我的。我的嘴唇腫成兩倍大,左眼有一環粗粗的棕色眼圈,角膜佈滿鮮紅色血絲。藍帽子用烏茲槍柄揍我,把太陽穴附近的皮膚撕裂了,我昏迷時,血流入頭髮,凝結成血塊。額頭右側八成撞上學校牆壁,皮膚表面盡是擦傷。如果我不是硬漢型的偵探,恐怕早就忍不住哭出來。
我穿越辦公室,走進曾被某個人稱之為「浴室」的斗室。裡面是有馬桶沒錯,卻是迷你馬桶,每次坐在上面,總覺得自己是被困在幼稚園廁所裡的大人,而且膝蓋已頂到下巴。我關上門,把頭從兒童水槽抬起,看著鏡子。
我又轉彎,進入麥托街,整條街還沒牙線寬,高聳的殖民時代建築彷彿要從頭頂壓下。想在碧肯丘跟監而不被發現簡直不可能,這些街道早在汽車發明以前,甚至早在世界上有胖子和高個兒出現以前,就已經存在了。
我回頭看藍帽子,沒必要繼續逗留在這兒,不論他要不要跟蹤我進旅館,都沒有差別。
藍帽子今天戴的不是藍帽,而是白色的單車騎士帽,帽緣往後推,貼著額頭。不過他仍穿著裹身式的衣服,白色耐吉運動衫,黑色運動褲。他就站在他的車外——日產白色脈衝星車款,有黑色的賽車條紋——倚著打開的車門,正在躊躇著該不該跟進來。從這角度我看不見他的車牌號碼,從這高度我也只能猜測他的年齡,不過他的年紀大約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間。個頭高大——六呎二左右——一副就算人在核動力潛艇裡面也不會迷路的樣子。
每個男孩都需要一項玩具,我的玩具是輛一九五九年份的保時捷Roadstar敞篷跑車。它是寶藍色的,木製方向盤,雙儀表板駕駛艙。沒錯,通常只有噴射機才會用「駕駛艙」這種說法,可是當我把這寶貝加速到一百五十哩時,真覺得它隨時都會離地升空。內裝www•hetubook•com.com是高級白色皮革,排檔桿閃亮如磨光的白鐵。喇叭上有個漂亮的馬型標記。我對它的保養多過駕駛,每逢週末就過來給它清潔、打蠟,更換新零件。我很自豪地說我還不至於離譜到給它取名字,不過安琪說這只是因為我缺乏想像力,取不出名字。
「跟修女打架。」我說。
我揚起眉。「比利,別忘了你是在跟誰說話。」
安琪說:「那好,我很高興。」帶點揶揄的意味。
安琪看著電擊棒。「這不是要對付他的,是給我自己用的,以免我在鄉下睡著。」
在波士頓仍然只有侏儒雜耍家的美好傳奇時代,碧肯丘看起來大概十分寬敞。但如今卻擁擠狹窄,和法國鄉下古城有異曲同工之妙——賞心悅目,功能性卻一塌糊塗。如果有一輛卡車停在碧肯丘卸貨,造成的交通阻塞可能綿延一哩長。這兒的街道往往有兩三個街區規劃為北上的單行道,然後突然又莫名其妙轉為南向單行,常害得不明就裡的駕駛進退維谷,不得不轉入另一條窄路,結果又碰上一樣的問題,最後胡裡胡塗又回到劍橋街、查爾斯街或碧肯街,一面望丘興嘆,納悶著自己怎麼又回到這兒,一面毫不理智地懷疑是碧肯丘把他給攆了出去。
我在劍橋街左轉,開了幾條街到查爾斯廣場,轉進停車場,在入口處取了停車票——每半小時只要三塊錢,真是便宜——穿越停車場,來到假日飯店前。我走進假日飯店,一副來談公事的樣子,經過櫃檯後右轉,搭上電梯到三樓。我沿著走廊走過去,總算找到一扇可以俯覽停車場的窗戶。
全波士頓在一般人不注意的地方,到處都有車庫。可是在這個城市裡停車位老是不夠,就像是莫斯科老是缺衛生紙,這些車庫根本無濟於事,不過起碼租金極其昂貴。我走進髮廊和花店之間的一個車庫,沿著車庫走到第十八號車位,取下蓋在我寶貝上的罩子。
但這回什麼也沒發生,當我迴轉開往快速道路時,從後視鏡並未看到藍www.hetubook.com.com帽子。不過話說回來,除非他對昨晚的交手樂在其中,否則我認為我不太可能會再見到他:我只須假設他仍埋伏在附近。我沿著馬路開,然後轉進北上的匝道,進入I-93號公路,再開往市中心。
比利說:「看起來倒像是跟卡車打架。」然後他看著安琪。
我說:「昨晚他戴著一頂藍色棒球帽,穿裹身式的衣服,不過我不曉得那是不是他平常的制服或打扮。」我打開門。「安琪,妳不需要電擊棒,如果妳發現了他,別逞英雄,我們只需要知道他仍在附近。」
安琪說:「最近怎樣,比利?」一副好像真的關心的樣子。
「你是來給我們送那張支票的嗎,比利?」
安琪仍在廣場前並排停車,表示藍帽子還在,而且她仍在盯梢,我揮揮手,開上劍橋街,朝河邊前進。我抵達史塔洛快速道路時她仍在我後方,可是等我到了I-93公路時,就把她留在塵埃之中了,只因為我脫得了身。也可能是因為我太幼稚了,反正是其中一個原因。
比利走了以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去照鏡子,昨晚和今早我一直躲著鏡子。我的頭髮很短,用手理一理就可以了,因此今早洗完澡我就是用手指梳頭。我也沒刮鬍子,即使有些鬍碴,我告訴自己這樣很帥,很GQ。
我過馬路走向我所謂的「公司車」。那是輛一九七九年份深綠色的「飛翔」車型,也就是俗稱的「飛天怪物」。它的顏色醜,聲音難聽,又不好開,通常蠻能融入我工作所需前往的環境。我打開車門,隱約以為會聽見身後過馬路的急促腳步聲,緊接著被武器敲我的後腦勺。這就是受害者的心理作用;開始以為這種事會經常發生在自己身上。忽然間,一切看起來都很可疑,前一天看似光明磊落的事物如今都變得暗影幢幢。到處都是暗影,你卻必須血淋淋面對自己脆弱的現實,這滋味不好受。
可是如今,去他的,我有個真正的案子待辦,珍娜.安傑林要找,一個不耐煩的搭檔在門外,槍套裡有槍,皮夾裡有偵探執照……還有一張看似歐康納筆下角色的臉。啊,虛榮。和-圖-書
我說:「妳可以把這女人帶出城……」
「準備好了。」
打火英雄只要逮著我照鏡子,總是使勁賞我一耳光,打得我七葷八素。「男人做出這些東西是為了讓女人有事做。」他會這麼說。好個英雄哲學家,我父親,大才子。
安琪小笑了一番,我不曉得比較想把哪個扔出窗外。
比利注視我的臉。「你怎麼了?」
爬上丘頂時我看照後鏡,州議會大樓的金黃圓頂從我前方空中花園的鍛鐵欄杆間透出頭來。我看到在我後方兩個街區外的地方,有一輛車緩緩開著,駕駛人的頭左右轉,似乎正在尋覓某個不熟悉的地址。
在劍橋街上,安琪的車並排暫停著。
比利看著她,漲紅了臉。「我……我最近還不錯,還不錯,安琪。」
比利斜睨了一眼,然後緩緩開口道:「喔,是啊!」
第二天中午我們正要打電話給比利.霍金斯時,他人就來到辦公室了。比利和許多在西部聯盟上班的人一樣,看起來像是剛從勒戒中心出來的。他骨瘦如柴,膚色蠟黃,彷彿長期待在香菸瀰漫的室內燻出來的。他穿緊身的牛仔褲和襯衫,又把短袖捲到肩膀,露出沒有肌肉的二頭肌,愈發突顯他的缺乏分量。他的黑髮好似用拔釘鎚梳過,那嘴下垂的墨西哥土匪鬍鬚,今天即使是真正的墨西哥土匪也沒人留了。一九七九年之後,世界繼續往前走,可是比利.霍金斯並沒注意到。
偉克翰距波士頓六十哩,因此安琪認為他們那兒還沒有電話。
我知道虛榮是弱點,它膚淺地仰賴一個人的外觀,而非一個人的內在。這點我非常清楚,可是我的腹部已經有個像水母一和-圖-書樣大小和模樣的疤了,當你無法在海灘脫掉上衣時,才會訝異地發現自己有多在意外表。私底下我會拉起襯衫,看著疤,告訴自己沒關係,可是每當女人在深夜用手摸索出它的存在,撐起頭問我它的由來時,我都一語帶過,盡快把通往過去的門關上,而且沒一次說實話,即使是安琪問我。虛榮與謊言或許是罪過,但也是我所知的第一道防護。
二十分鐘後,我已經在史塔洛快速道路上了,查爾斯河沿著我右手邊潺潺流過。有幾名護士在草地上用午餐;有個男人牽著一條巨大的咖啡色鬆獅狗跑過小橋。我突然產生弄一頭來養的念頭,找這種狗來保護我說不定比熊貓哈洛德管用。可是轉念一想,我並非真的需要一隻攻擊犬;我已經有巴巴了。我看到船塢旁有一群波士頓大學或愛默森大學的學生,暑假困守於市內,正在傳遞一瓶紅酒輪流喝,打發時間。野孩子,他們的背包裡八成也有乳酪和餅乾。
我十六歲時,有雙深藍色的眼睛和燦爛的笑容,沒什麼地方值得好自負的,整天以英雄爸爸馬首是瞻。假如我現在仍是十六歲,照著鏡子,鼓起勇氣告訴自己,今晚我終於要好好處理英雄的問題,我絕對會茫然不知所措。
鑰匙一轉動,它即刻發出叢林獵豹的吼聲。我從座位底下取出一頂棒球帽,脫掉夾克,調整一下墨鏡,駛離車庫。
比利想了想,想到若非我們救了他,這十年來他恐怕得在華爾波監獄蹲苦牢,幫他男朋友禽獸羅夫遞菸聽差。他蠟黃的皮膚頓時轉白,然後他說:「對不起,老哥,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他把手伸到牛仔褲後面的口袋,掏出一張有點油膩、皺巴巴的紙,將它扔到我桌上。
「這是什麼,比利?」
我走樓梯到地下室,打開一扇門,通往充滿廢氣味的卸貨專用車道,跳下裝卸區。我經過一個散發著爛水果發酵味的大垃圾箱,一路往下坡走到布洛森姆街。我走得很慢,可是不一會兒又回到了劍橋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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