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看著我,身體朝我挨近,杯子也伸了過來。「你要幫她討回公道嗎,派崔克?」
「大家都太蠢了。」他說。
「祝那天早日來臨。」我舉起杯子,他跟我碰杯。「乾杯。」我說:「說說寇提斯.摩爾這個人。」
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這可不是路易.法拉坎。」
里奇。
「這些……講屁話的人。『種族歧視』,拜託,『寇提斯從不跟幫派的人在一起。』」她低頭看著報紙,對著寇提斯母親的相片說:「是啊,他都待在家裡,到三更半夜才出去跟幫派的小弟廝混,太太。」
她滔滔不絕地往下說,白人憤怒的反彈。最近我較常聽到此一論調,比以前頻繁得多。偶爾我自己也會發出類似的言論,而一般狀況下,最常在窮人和勞工階層間聽到此說。當一些白癡社會學家把類似中央公園的暴亂攻擊事件稱為「難以控制」的眾怒發洩,替一群衣冠禽獸的行為辯護,說這只是多年受白人欺壓的一種反彈時,你也會聽到這種言論。假如你指出那些教養良好的衣冠禽獸——剛好都是黑人——只要認為那名慢跑女子受到她自己同夥的保護,八成就會約束自己的行為,那麼你就會被貼上種族歧視的標籤。當媒體拿種族議題來炒作時,你也會聽到這種論調。當一群或許出自好意的白人聚在一起想把問題釐清,結果到頭來還是那句老話:「我沒有種族歧視,不過……」,你也會聽到這種論調。當法官為了消弭種族歧視而硬性規定公立學校的黑白學生必須維持固定比例,卻拚命把自己的孩子往私立學校送時,或者當最近有一位巡迴法庭的法官表示,他從沒見過明確證據顯示街頭幫派比工會更危險時,你也會聽到這類論調。
「跟她老公在一起。」
「我一直在求老天幫忙。」
他把領帶拉開好看仔細點。「你覺得像邁阿密的調調?」他喝了口威士忌。「你搭檔呢?」
我們正在回波士頓的路上,兩人都不願談起西夢.安傑林或剛才在她公寓的那一幕,此時安琪突然在座位上坐正,說:「啊啊!」或發出類似的聲音。她用力按我汽車音響的退帶鈕,力道強勁,使「大街上的流亡者」像飛彈般飛過我身邊,然後撞上椅背,再彈到地上。就在〈點一盞燈〉放到一半之際,真是罪過。
她點頭。「你真是鬼迷心竅,居然把烏茲衝鋒槍硬塞進那小子的手裡,逼他扣下扳機。」
「這也不是大衛.杜克。」他反駁道:「我的意思是,怎https://m.hetubook.com.com麼,我們該廢止『消弭種族歧視』之類的案件嗎?」
安琪正在翻找我的卡帶。我說:「妳聽聽路瑞德的帶子,比較接近妳的曲風。」
我拍拍她的肩。「別激動。」
我說:「也太多怨氣了。」
我感到室內的怒氣正被我血脈中緩緩增溫的威士忌酒氣取而代之。我說:「不知道,里奇,美式作風是怎樣?」
「等她真的動手了,別忘了通知我一聲,我有一瓶上好的酩悅香檳酒還擺在家裡,要碰上這種場合才開。」
安琪走進她家,熄掉玄關的燈,我便把車開走。
「可憐。」我說。
我拿起酒瓶指指他,他便把杯子往前靠。「不是。」我邊說邊幫他斟酒。「不過……」我往後靠。「可惡,我也不知道。」
我看著她爬上台階,踏上門廊,翻找鑰匙,然後打開門。她進門前,客廳便亮起一盞燈,窗簾被拉開一點。我朝菲爾揮揮手,窗簾動了動又拉上。
我說:「可是里奇,這樣的邏輯並不適用於街頭的每個人,這點你心知肚明。南區來的喬看到一個黑人死了,成為種族事件,看到同樣的白人死了,卻叫凶殺案,他說:『嘿,這樣不對,這叫虛偽,這叫雙重標準。』他聽說了塔瓦納.布羅立的事,為了消弭種族歧視而奔走,卻害他丟了工作,這令他忿忿不平。」我看著他:「你能怪他嗎?」
我也往前靠,和他碰杯,然後點頭。「這是肯定的,」我說,然後把手一攤:「沒有冒犯之意。」
「喔,不能怪她?」她說:「那麼假如她的目的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孩子,何必把種族問題扯進來?接著呢——艾爾.夏普頓就要進城來,為寇提斯的腳守夜祈禱?把珍娜的死也怪罪在白人身上?」
「她什麼時候要好好修理那傢伙一頓?」
每個人都要這樣問我。我說:「我沒事。」
「瘸子?」他說:「這年頭是這麼說寇提斯這種人吧!讓人同情,不是嗎?」他坐在椅子上伸懶腰。
我說:「撿起來。」
我說:「結果我們淪落到什麼地步呢?」
她撿了,把它放在我臀部旁邊的座位上。她說:「你難道不聽新浪潮音樂嗎?hetubook.com•com」新浪潮,我猜指的大概就是安琪聽的那些樂團吧。那些樂團有「流行尖端」或者「史密斯」之類的名字,曲風在我聽來都差不多——像一群嗑了藥、細瘦白皙的英國討厭鬼。滾石剛出道時,也是一群細瘦白皙的英國討厭鬼,可是他們聽起來從不像嗑了藥,即使真的嗑了藥。
「有時候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敢提霍華灘。」
我聳聳肩。「大家都需要找個痛恨的對象來發洩。」
「找個人來怪罪。」他說著喝了一口酒:「是真的,你去建築工地工作,榔頭不小心砸到自己的腳,怎麼辦?管他的,就去告公司,這隻腳可值一萬塊。你是白人,找不到工作怎麼辦?去責怪消弭種族歧視的行動。你是黑人,找不到工作呢?那就去怪白人。或者說,韓國人找不到工作,那就怪日本人吧;大家都這麼做。這個國家充滿了忿忿不平、鬱鬱寡歡、困惑迷惘的人,沒一個有頭腦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問題。他們老愛說以前單純得多,以前沒有愛滋病、快克、黑幫、大眾傳播、衛星、飛機和全球暖化的問題,彷彿只要他們想就可以回到從前。他們也想不透自己為何會如此不得志,所以乾脆把過錯推給別人。黑人、猶太人、白人、華人、阿拉伯人、俄羅斯人、主墮胎者、反墮胎者——還有誰?」
「謝謝。」他說,又倒了一杯。「你需要冰塊。」
他瞪著我,手停在他面前一呎處,然後他把手縮回腦後,抓抓脖子,再擺回桌上,低頭看著手,不知該拿它如何是好。他開口了兩次,兩次都欲言又止,最後他非常小聲地說:「那三個黑小子殺了那個白人男孩,你認為他們會被判重刑嗎?」
她看著報紙的頭條,看著珍娜的屍體。她說:「我可以告訴菲爾我們要加班。」
他又坐下。「真要命。」
室內靜止了一會兒。我們默默各自又倒一杯,更緩慢地啜飲著。這樣又對飲了五分鐘後,里奇說:「今天的事你有什麼感受?你還好吧?」
他用手刷了一下頭髮,然後嘆口氣。「呃,要命,派崔克。我不知道。」他坐直身。「我不能怪他,好嗎?可是另一條路是什麼?」
「會。」我說:「他們會。」
他看著瓶子。「應該是,小子。」
我說:「在哪血拚?邁阿密?」
我說:「做媽媽的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什麼話說不出來?不能怪她。」
洛杉機中南區可能悶燒上十年,除非火勢蔓延到滿是精品店的羅迪歐大道,否則大多數人根本聞不出煙硝味。
「真的?」
「我的朋友都叫我派崔克。」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別把它說成『黑人問題』,肯錫。」
我一句話也沒說,很難和真理辯駁。
我在抽屜裡找出一只玻璃杯,倒了雙份,然後舉起報紙。「看過沒?」
「結果會怎樣?」
我走進去時,他坐在我辦公桌後方,兩腳翹在桌上,手提音響播放著彼得.蓋布里爾的www•hetubook•com.com音樂,桌上擺著一瓶「格蘭利威」威士忌,手中端著一杯酒。我說:「那罐是我的嗎?」
他點點頭,然後我們同時說:「那個混蛋。」
「誰?」
里奇砰地往桌面上捶了一拳。「你說黑手黨怎樣?哼?」他站起身,脖子上青筋爆浮,我猜我也一樣。「紐約的西城黨。」他說:「那些好小子和你一樣是愛爾蘭人,最擅長謀殺和刑求。他們的皮膚是什麼顏色?你還要繼續跟我扯這種屁話嗎?肯錫。」
「你該跟他講道理啊,派崔克,你應該告訴他你了解生命被剝奪的滋味。」
「真是可惜。」他說:「不過可別掉以輕心,寇提斯的朋友說不定會來找你報仇,他們可是窮凶惡極的壞蛋。」
我就這麼確定了自己將成為在報上永垂青史的第二代肯錫家人,我會永遠在那兒,凍結在六月三十日的白紙黑字間,往後只要有人想使用這天的微縮軟片,都會看到我。而那一刻,那個最私密的時刻——蹲在藍帽子旁,珍娜的屍體在我身後,我的耳朵嗡嗡作響,腦子在腦袋瓜裡試圖振作——再也不可能完全屬於我了,它已成為無數與我素不相識的大眾茶餘飯後的話題。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具個人意義的時刻,但是從南方的酒吧客到市中心摩天大樓搭電梯的證券經紀,每個人都不免重提這件事,順便加以揣測一番。地球村效應正在發酵,我卻一點也不喜歡。
他看著領帶嘆了口氣。「雪若琳又去血拚了。」
他把腳使勁往地板一放,人就站了起來,開始踱步。他的步履略顯猶疑,似乎以為每跨出一步都會遇到阻力。「白人責怪像我這樣的人,因為他們說我是靠配額才有今日的成就,他們有半數大字不識幾個,卻以為自己有資格做我的工作。可惡的政客舒舒服服坐他們的皮椅,整天眺望窗外查爾斯河的景色,只顧著讓愚蠢的白人選民以為他們之所以忿忿不平,是因為我搶了他們孩子的飯碗。黑人兄弟說我不再是黑人了,因為我住在白人社區的白人街上,說我偷溜進中產階級。偷溜,好像我是黑人,就該住韓伯特大道的貧民窟,跟領社會救濟金的窮人和在一起。偷溜。」他又說一次。「屁話。異性戀討厭同性戀,如今同性戀準備『反撲』了,管他怎麼個反撲法。女同志痛恨男人,男人痛恨女人,黑人痛恨白人,白人痛恨黑人……所有人都在找一個怪罪的對象。我的意思是,既然外頭有那麼多比自己差的人,何必對著鏡子怪罪自己呢?」他看著我:「你懂我的意思嗎?還是我喝醉了在胡言亂語?」
當住在高級區的政客,做出一些對多徹斯特、羅克斯伯里或牙買加平原居民影響甚鉅的決定,然後置身事外,說根本沒有發生什麼戰爭時,你最容易聽到這類言論。
「當我聽到你在胡說八道時,我就不是你朋友了。」
「他們比較有可能脫和*圖*書身。」
就在市區外圍,我開到一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安琪走進去買菸,出來時拿著兩份《新聞報》,把一份遞給我。
把《紐約》專輯插|進去,聽了幾分鐘後,她說:「這聽起來還可以,怎麼,你是不小心買錯了嗎?」
「——這件事被當成全國性的悲劇看待,事實也是如此。」我說:「可是芬威有個白種孩子被黑人小孩捅了十八刀,卻沒人吭過一聲,沒人給它貼上『種族』的標籤。第二天,這件事沒上頭版,只被歸類為一般的凶殺案,不是種族事件。你倒是告訴我,里奇,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鐘樓的燈亮著。我把車停到教堂前的路邊,走路繞到側門,強烈意識到此刻我的槍正躺在警局的證物室裡。我走進去時,地上有張字條,寫著:「別開槍,一天內殺兩個黑人,對你而言可不是什麼光彩的紀錄。」
我點點頭。
的確有戰爭正在進行,發生在操場而非健康俱樂部,發生在水泥地而非青草地,武器原本是水管瓶子,最近則換成自動武器。但只要戰爭沒延燒到沉重的橡木門內,沒干擾到裡面為義務學校教育所發生的朝野對戰,它就不會真正存在。
「渡鴉聖徒的規模有多大?」
「才怪,你一點都不好。」
我說:「接下來妳要幹嘛?」然後將車子停靠在她家前面。
她說:「他們怎麼敢照鏡子啊?」
「呃,那麼你自己來,不必客氣。」我說。
我半笑出來。「的確,我一點都不好。可是妳沒辦法跟我一起進入夢境,在夢裡保護我。除了這點以外,其他的我都還可以。」
她已經下了車,又把頭探入車裡,親我臉頰。「保重,側滑小子。」
安琪大聲地嗤之以鼻,我知道她正在看同一篇報導。我說:「我猜妳正好看到『種族歧視』那一行。」
「不,先不談律師,先不管技術性的問題。如果他們上庭受審,到陪審團裁決時,他們會不會被定罪?他們會不會被判個二十年或無期徒刑,甚至更糟?」
「我真不該那樣。」我把報紙扔到後座,坐進駕駛座,開往市區。安琪在昏暗的光線下繼續看報,並且不斷從鼻孔發出沉重的氣聲,最後她把報紙捲起來,扔到地上。
「對極了。」他說,說完又坐回椅子。
他似笑非笑地又往椅背靠去,眼睛眺望窗外。彼得.蓋布里爾的錄音帶已經放完了,從街上偶爾傳來汽車呼嘯過柏油路的聲音。清涼的微風徐徐穿透紗窗,當它飄進室內時,我感到凝重的氣氛逐漸散去,不知為什麼。
不過我倒是終於知道了藍帽子的名字,寇提斯.摩爾。他在波士頓市立醫院情況危急,據說醫師們正手忙腳亂地搶救他的腳。他今年十八歲,是渡鴉聖徒幫的一員,這個幫派發源自羅克斯伯里的渡鵄大道社區,偏好紐奧良聖徒棒球隊的帽子和紀念品。他母親的照片登在第三版,手裡拿著一幀他十歲時的照片。報上引述她的話:「寇提斯從不跟幫派的人在一起,從沒做和-圖-書過壞事。」她要求政府深入調查,說這整件事跟「種族歧視」有關。她硬把此事拿來跟查爾斯.史都華一案相提並論,說檢方和幾乎每個人都相信查爾斯.史都華的說詞,認為是一個黑人殺了他太太。他們逮捕了一個黑人,若非史都華給他太太投保的鉅額壽險引人狐疑,可能就會直接把那黑人送進牢裡。當查爾斯.史都華從神祕河流橋上縱身一躍時,等於證實了真相其實一開始就呼之欲出。向寇提斯.摩爾開槍和查爾斯.史都華一案,兩者根本風馬牛不相干,不過此時站在便利商店外,我只能徒呼負負,莫可奈何。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得提防一百三十五個黑人?」
「我很好。」我說。
他舉起杯子。「淪落到改天下班後照樣對著酒唉聲嘆氣。」
「我不看這種小報。」他說,接著又改口:「看過了。」
我想把整件事理出頭緒,現在就弄清楚,和安琪一起在車上把這些事全部搞通,直到我們在這場戰爭中的位置清晰明確,直到我們明白自己在每項議題中的立場是什麼,直到我們可以問心無愧。不過我經常都有這種感覺,到頭來我們總是在兜圈子,原地打轉,得不到任何定論。
「怎樣?」他說:「別吞吞吐吐的,說實話。」
「簡直胡說八道。」她說。
他將了我一軍。
「真的。」我說:「大概吧!」我看著他,然後不知為什麼,我好希望他見過她。「珍娜是個正直的好人,她要的只是一生中能有一次不受人支使。」
里奇可不像典型的好萊塢黑人有著咖啡膚色和明亮的大眼,他黑得跟浮油一樣,一般人也不會說他長相英俊。他肥碩巨大,穿的衣服都是老婆買的。他的穿著搭配經常怪異到讓人覺得他老婆又在拿他做實驗了。今晚他穿米白色棉質長褲,淺藍色襯衫,打的粉彩領帶彷彿在炸開的罌粟花田澆上萊姆水果酒。我說:「雪若琳又去血拚了?」
「你知道美式作風是怎樣嗎?」里奇問,仍望著窗外,手肘停在半空中,正準備把酒往嘴裡送。
我一肚子氣又累得半死,只想找個人來發洩。我的神經緊繃,情緒激動,幾乎按捺不住,而且我的牛脾氣發作了。我說:「你告訴我,有哪個白人幫派拿著烏茲衝鋒槍滿街亂跑,那麼我也會對白人敬而遠之。在那之前——」
「以洛杉磯的標準來看不算大。」他說:「但這裡可不是洛杉磯,他們大約有七十五個核心人物,另外六十個左右的周邊人物。」
我說:「當然會被判重刑,除非他們找到厲害的律師——」
在小小的辦公室裡,我們的聲音吵鬧而嘶啞,傳遞到廉價的隔牆板又反彈回來。我想冷靜地跟他談,但聲音卻不受控制,聽起來粗嗄又陌生。我說:「里奇,有個孩子被車撞了,因為一群白癡希特勒青年黨的人把他追趕到霍華灘的路上——」
「假如一個白人殺了一個黑人,我們姑且假裝那不叫種族事件,如果這不被認為是個悲劇,那結果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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