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打火英雄拿他的消防斧往我頭頂一劈,我在椅子上跳坐起來。電視螢幕只剩嘶嘶沙沙的雪花,我用惺忪睡眼看錶,凌晨四點十五分。熔化的火在我肋骨底下蠢動,頭骨裡的每一條神經彷彿被斧頭劈露開來,於是我站起身,才剛到浴室,胃裡的格蘭利威就全都湧了出來。我沖了馬桶,躺在清涼的瓷磚上,室內瀰漫著威士忌、恐懼和死亡的氣味。這是三個晚上以來我第二次吐,或許我得了暴食症。
穆爾康伸出他的手。「這麼早我總是顯得暴躁易怒,大家常誤解了我的幽默。」
「這些人誰說得準?」他又說一次。
「請叫我史特林。」他說著露出親切的笑容,並拍拍她的手,舉手投足都充滿了虛情假意。
我看著福南和穆爾康。「我們不喜歡亂,在弄清情況以前,保留原版照片是我們避免陷入混亂的方法。」
這回吉姆.福南沒起身迎接我。他和史特林.穆爾康一起坐在橡木的暗影中,深棕色的條板遮住了他們的身影,細瑣的外在雜務干擾不了他們。威斯丁飯店的局部出現在窗戶條板的縫隙間,不過除非仔細看,否則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倒是正合我意——市內唯一比威斯丁醜的飯店是拉法葉,而比拉法葉醜的飯店尚未出現。我們即將走到他們座位時,他們才注意到我們。吉姆作勢要起身,可是我伸出手制止他,他便往裡面挪位置給我。要是老天讓所有的狗和配偶都和眼前的民代一樣逢迎忠心就好了。
接下來三小時我睡睡醒醒,幸好無人來入夢。珍娜沒來,打火英雄沒來,寇提斯.摩爾的腳也沒來。
「珍娜.安傑林。」
安琪面露微笑。「派崔克和我是為我們自己做事的,參議員。」
「我討厭這個。」安琪說:「我……討……厭……它。」
「對,這是影印本,吉姆。」
「妳看起來也很醜。」我附和道。
「差不多。」我說著啜了一口啤酒。
我們走向桌子。
安琪說:「我不喜歡。」
「以一般人而言,不算非常愚蠢。」穆爾康說。「可是以公眾人物的標準來看,是極端愚蠢。」他對吉姆點點頭。
「這是布萊恩愚蠢的魯莽行徑。」穆爾康說。
門房邊開門邊說「歡迎光臨柯普利廣場飯店」,我們便走了進去。柯普利和麗池有些許相似之處:都早在我出生很久以前就創立了;等我離開人世之後還會屹立不搖。若說柯普利的員工似乎不像麗池那般神氣,或許是因為他們比較沒本錢神氣。柯普利仍力圖從逐漸被遺忘的頹勢振作起來,最近雖斥資數百萬裝潢翻新,不過要改變一般大眾對它死氣沉沉的固有印象,還有一段長遠的路要走。當初這家飯店是以酒吧起家的,而且做得相當出色。在這兒我聯想到的不是里夫斯或鮑嘉,而是畢蘭卡斯特所飾演的韓塞克以如椽之筆判人生死,而湯尼寇蒂斯則在他腳下伺機鑽營。我們進去時,我把這想法告訴安琪。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穿的是灰色人字紋雙排釦西裝,上面有細微的黑色十字圖案。外套根據都會時尚風格,在臀腰處收窄,做合身剪裁,不過服裝設計師通常對男人比較仁慈,我只需要把釦子打開就好了。
「我只看了『凱文與虎伯』漫畫。」我說。
她瞪我一眼,回頭繼續在計程車後座使勁拉扯裙襬。
若非前一晚我已經吐過了,我想此刻我們全都有嘔吐之虞。
吉姆敲了敲照片影本,然後看著我。「你哪弄來的?」
我真想親她。
「那可不,親愛的。」他說:「不是這樣的,我雇用派特和妳,是為了找一些文件,除非你們把文件帶來了,否則還是要繼續替我做事。」
吉姆說:「麻煩你們回來坐下。」
安琪伸出一手。「幸會,參議員。」
「我早就忘了什麼事了,參議員。」
「我們可以幫忙嗎?派特小伙子。」
穆爾康正衝著安琪笑,他說:「恐怕他今天下午走不開。」
「派特。」穆爾康說,臉上的微笑克制著聲音不致失控。「我們雇用你的目的是為了找回文件,而非文件的影本。」
「她是個清潔婦。」我說:「她最接近的刀子恐怕是拆信刀,參議員。」
計程車在聖三一教堂對面的轉角處讓我們下。
吉姆也輕聲笑笑。
穆爾康搖搖頭。「那不重要,她是政治人物的太太:她了解碰上這種時刻她該怎麼做。不行,萬一這件事的證https://www.hetubook.com.com據曝光,麻煩可就大了。布萊恩目前是反街頭暴力法案背後沉默的強力倡導者,如果跟……索希亞先生這種人扯上關係,殺傷力可能非同小可。」
「為什麼?」吉姆問。
安琪說:「再見,吉姆。」
「原始照片呢?」穆爾康說。
她說:「畢蘭卡斯特演誰?」
吉姆先看看穆爾康才回答,這些政客難不成有心電感應?他說:「我們頂多只能猜測,索希亞寄這些照片去勒索,你可以想像得到布萊恩那晚喝得酩酊大醉,他醉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照片就攤在桌上。然後珍娜來打掃,於是我們認為……」
「在我這兒。」
史特林.穆爾康拿起今早的《論壇報》。「現在你也成了和你爸一樣的英雄了?小伙子。」他拍拍報紙。「看過沒?」
我握住他的手。「幸好不是總是如此。」
安琪說:「派崔克和我一直在想,安傑林小姐既然已經過世,是否意味著我們幫你做的工作也要結束。」
「這些女人沒一個是保羅森太太。」安琪說。
我很想問既然「沉默」了,如何「強力倡導」,不過我怕這一問會曝露出我的缺乏政治智慧。我說:「索希亞是姓,他的名叫什麼?」
「派特,小伙子。」
我說:「在《成功的滋味》那部電影裡啊。」
午夜剛過,里奇才離開,我把那瓶酒拎過街,拿回我的公寓。我不理會答錄機一閃一閃的紅燈,逕自打開電視。我癱坐在懶骨頭皮椅上,一面整瓶酒拿來對嘴喝,一面看《大衛萊特曼談話秀》,每當眼皮撐不住時,就必須竭力不讓珍娜的死狀閃現眼前。通常我不會沉溺於烈酒,不過格蘭利威已經攻占我的意識,我只想醉得不省人事,連夢也做不成。
我說:「那為什麼索希亞要找人殺了她?在我看來保羅森召妓的照片曝光了,他並不會有什麼損失。」
「對珍娜.安傑林就沒用了。」
「有多愚蠢?」安琪問。
我說:「妳真孤陋寡聞。」
吉姆將雙手疊一起,擺在桌上。「六年前,保羅森參議員曾和索希亞手下的妓|女……買過春。在這情況下,我不可能低估它的嚴重性,不過說實在的,這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夜的酒色而已。」
我指了指報紙的頭版。「情況變得有點亂,我不喜歡亂。安琪,妳喜歡亂嗎?」
穆爾康握住她的手,吻她手背,讓位給她,牽著她的手順勢將她帶入座位。「我才是三生有幸,珍納洛小姐和圖書。」油嘴滑舌。安琪在他旁邊坐下,他便放開她的手。他揚起一眉看著我。「搭檔?」他格格笑了。
「真的?」穆爾康說,又喝了些酒。「喔,我喜歡她,派特,我喜歡她。」
安琪一副隨時要撲上去的樣子,可是我用另一手按住她的膝蓋。
我看著安琪,然後放開穆爾康的手。「我的事辦完了。」我說著站起身,拍拍吉姆的肩膀。「很高興見到你,吉姆。」
安琪對他粲然一笑,露出一大堆牙齒。「抽屜裡。」
我想那應該算微笑吧!我在吉姆旁邊坐下。「保羅森參議員呢?」我問。
吉姆說:「拜託。」然後擺出制止的手勢。
如果我們走到門口,接下來的秋季恐怕就要領失業救濟金了。如果我們走到門口,照片就不代表任何不軌的行為,他們沒什麼好隱瞞的。果真如此,我就得搬到蒙大拿或堪薩斯或愛荷華,或某個無聊到沒有政客願意去施展政治影響力的地方。如果我們走到門口,我們在波士頓就沒戲唱了。
穆爾康的黑眼珠從沉重的眼皮底下瞪我,彷彿巢穴被侵犯的蛇凶惡的眼神,彷彿醉漢準備酒後鬧事大幹一場的眼神。他說:「派崔克.肯錫。」然後隔著桌面朝我挨近,吐出的波本酒氣濃得足以點燃加油站。「派崔克.肯錫。」他又說了一次。「你給我仔細聽好,我絕不容忍底下跟班的兒子用這種態度跟我講話。小子,你爸爸是我腳下的一條狗,我叫他跳,他不敢不跳。而你,除了跟著他的腳步走,在本地也沒什麼前途了,因為,」——他更往前靠,突然用力抓住我擺在桌上的手腕——「如果你再對我表現出不敬的態度,你的生意就別想再做下去。只要我一句話,你就甭混了。至於你的女朋友,除了把她打成熊貓眼的家暴丈夫外,需要她擔心的事還多得很。」
「當然,告訴我有關保羅森和索希亞的事。」
他說:「喔,這樣……說真的,這是很棒的媒體宣傳。有助於生意。」
安琪穿裙子的頻率和煮飯差不多,可是我從來都不會失望。儘管她抱怨連連,我倒不覺得穿裙子真有她表面上裝得那麼痛苦。她的顧慮太多了,其實她的打扮除了令人驚艷,還需要多說什麼?她穿深紅色真絲皺紗上衣和黑色麂皮裙,長髮從額前往後梳,夾在左耳上方,右側的髮絲自然散落,輕掃過她眼睛。當她從長睫毛底下抬眼看我時,美得令人心痛。裙子幾乎貼在她腿上,她便不斷拉扯裙子,以便舒服自m•hetubook•com•com在地縮在計程車後座。整個畫面其實挺賞心悅目的。
里奇說索希亞這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但就是想不起到底在哪聽過。我把所知的提供給他參考。寇提斯.摩爾是渡鴉聖徒的一員,他殺了珍娜,八成是聽命行事,而幕後主使者很可能是索希亞。索希亞是珍娜的丈夫,或曾經是。索希亞和布萊恩.保羅森參議員的關係非淺,曾合拍過照片。初次見面時,保羅森曾在我面前拍桌子。他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不是開玩笑的,珍娜死了。一百多個不怕死的都會戰士看我不順眼,不是開玩笑的。我約好明天要和穆爾康一夥人共進午餐。我醉了。或許純粹是我自己的感覺,不過萊特曼似乎愈來愈乏味。珍娜死了,寇提斯.摩爾即將失去一隻腳。我喝醉了。消防衣裡的陰魂在電視背後的影子逐漸脹大,我無法再專心看電視。把瓶子倒過來,裡面已經空了。
「我知道我看起來很漂亮。」她皺著眉頭說:「我倒想知道這裙子是誰設計的,因為我猜八成是個男的。叫他自己來穿穿看,包管他坐立難安。」
吉姆先看看我,再低頭看他的飲料。穆爾康臉上的表情愣了一下,然後揚起眉毛,似乎覺得有趣。他說:「我開支票給你們偵探社是為了什麼?」
「大家通常都會喜歡她,參議員。」
我們距離門口只剩八九呎;我對人性又恢復了信心。
我說:「你喝了幾杯,參議員?」
我說:「連禮拜六也這麼忙?」
「莫里安。」我重複道。「珍娜是怎麼扯進這件事的?她怎會拿到這些照片?」
穆爾康說:「這些人誰說得準?」
「還有,派特。」穆爾康說,背往後靠。「你們一起行動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她講話嗎?包括其他事也由她作主?」
安琪說:「等等,你的意思是說,珍娜因為對保羅森議員召妓感到十分不齒,所以拿走了照片?明知即使她拿了也不會提高自己的身價?」她的口氣聽起來比我還不信。
安琪說:「她在場時,不喜歡別人用第三人稱說她,參議員。」
「這是影印本。」他說。
我說:「吉姆,你認識安琪吧,穆爾康參議員,這位是我的搭檔,安琪.珍納洛。」
他又同樣對我聳了個肩,看得出他無意改變對她的想法。像穆爾康這種人習慣自己捏造事實,再讓我們其他人信以為真。
穆爾康喝了口酒,對著安琪說:「告訴我,派特一直把妳藏在哪兒?」
「等我找到其他照片,才會把https://m.hetubook.com.com這張的原版交給你。」
我們離開桌子。
他又把手伸給安琪。「珍納洛小姐,請接受我這個壞脾氣的老人的道歉。」
穆爾康還沒開口我就知道他的答案了,我怪自己當初何必問。
我勉強站起身,刷了半小時左右的牙。我踏進浴缸,打開蓮蓬頭。我又跨了出去,脫掉衣服再走進去。等我洗完時,幾乎已經天亮了。三顆止痛藥下肚,我倒在床上,希望剛才吐的時候,把害我恐懼得睡不著的東西也一起吐掉了。
安琪立即招架下來。「是為了借助我們的長才而付給我們的服務費,參議員。」她抬起眼,服務生正好走近。「啊,飲料來了。謝謝!」
我說:「妳看起來很漂亮。」
穆爾康說:「你是這麼想的嗎,派崔克?」
吉姆聳聳肩。
即使他注意到那張影印的照片,表面上仍不動聲色。他的視線不曾離開我的眼睛,只是眼睛愈瞇愈小,凝聚成濃烈的恨意。
穆爾康聳聳肩。「那些在刀口上討生活的人……」
安琪捏捏我的手,我們轉過身,一副另有要事在身的樣子。
她說:「什麼?」
吉姆碰碰我的肩膀。「昨天夠你受的。」
假如這是從前西部的沙龍,可能早就已經清場了,五十張椅子從桌邊往後推,木椅摩擦木地板。但這是週末午後波士頓的一家高級酒吧,而穆爾康恐怕不適合在腰間掛上六把槍,肚子太肥。可是話說回來,在波士頓,槍的威力或許還抵不過區區一個簽名,或適時的毀謗。
我把手收了回來,伸進胸前的口袋,掏出我給那張照片複製的影本。我把它握在手中,遠離穆爾康和福南,冷冷一笑,視線始終未離開穆爾康的眼睛。我稍稍往椅背靠,遠離他惡臭的酒氣,然後開口說:「參議員,我爸是你的跟班,這點無庸置疑。不過不論死活,他都令我反感,我痛恨那個渾帳,所以省省你的酒氣,別再用溫情攻勢來打動我。安琪才是我的家人,他不是,你也不是。」我從他那兒把手腕掙脫,收回我的手。他還來不及把手收回去,我反過來使勁抓住他手腕。「還有,參議員。」我說:「如果你再拿我的飯碗來要脅我,」——我把影印的照片攤在他面前的桌上——「我會讓你身敗名裂。」
我們的服務生來了,幫我們點完酒又從長毛地毯悄然離去。穆爾康原先說吃午餐,可是我看到桌上只有酒杯,也許他們發現了把菜單化為液體的祕訣。
吉姆說:「莫里安。」穆爾康瞥了他一眼。
總算有時候也能喘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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