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又喝幾口咖啡。「你還好嗎,凱拉?」
「我很好啊,派崔克。」
這又占去另一分鐘。
「筆。」
「嗯哼,」她說。「是很早。」她那端傳來另一陣窸窣聲、掙脫床單的動作聲、床墊彈簧的嘎吱聲。「什麼事,派崔克?」
她給了我傑生的本週課程表和宿舍房號,我一一抄下來。恐懼使她的聲音變得細小脆薄。我們掛斷前她說:「我心慌意亂的,我討厭這樣子。」
她收了線。我俯瞰著下面的馬路發怔。天氣異常清朗,整條馬路光潔得像峽谷間的通道,又像一條刻痕分明的冰河,橫陳在成排的三層式公寓和磚屋之間。汽車的擋風玻璃在陽光的照射下成了白色的半透明體。
「大概那個禮拜沒什麼新聞吧,」我說。
她把它塞進牛仔褲的後口袋,轉身面向黑寶石敞開的門口。這時她停下腳步,轉身,向我綻放笑容。那是個開顏、燦爛的笑,可是她的臉似乎不太適應,以至兩邊臉頰禁不住有點痙攣似的。
我掏出皮夾,抽出一張商業名片。
米基似乎還想多說句什麼,但他只在門扉上擊出一串鼓點,點個頭,消失在門內。
葛瑞絲走沒多久,黛安德拉便來了電話。史丹利.提姆森答應在十一點鐘跟我在電話上談個五分鐘。
而他媽的「快了」又是什麼鬼意思?
凱拉在麻州大學只唸一年便去了紐約,此後也消息杳然。事實上我和安琪有天下午從湯姆英格力酒館出來正好撞見她上巴士。那是仲夏時節,凱拉正站在馬路對面的巴士站。她的自然色頭髮是一種淺淡的麥子金,她一面抬手調整亮麗夏衫的吊帶,一面老有髮絲吹進眼裡。她揮揮手,我們也揮揮手。巴士進站時她提起行李,就此被捲進車廂帶走了。
凱拉以鞋跟為軸前後晃擺著身子,限珠骨碌碌往兩旁溜轉,笑容略略歪向左邊的臉頰,於是她登時又變得熟悉了。
我點點頭,看著她胳臂上的皮膚冒起一層細細的疙瘩。她不斷瞄我的臉,彷彿它會向她透露某種訊息。當她www.hetubook•com.com無所獲時,她又瞄向別處,但一秒後又瞄過來。她讓我聯想到冰淇淋車旁的一個窮小孩站在有大把錢的一群孩子當中,看著冰淇淋筒和巧克力泡芙紛紛越過她的頭頂傳到別人手上。她心裡一方面很明白她永遠也不會分到一份,但另一方面卻又一直巴望著冰淇淋小販會不小心弄錯或出於同情心給她一份。她的心在滴血,因為那渴望得到的心太令人難堪了。
「沒什麼好抱怨的。」我也望向馬路,等我回頭才發覺她正非常留意地觀察我,彷彿正試圖決定我這張臉到底是吸引她還是令她反感。
「才早上十點你就喝半醉了,凱拉。」
「我是沒意見啦,去年十月這個時候雪已經在下了。」
「視案子而定。你需要雇偵探嗎,凱拉?」
「紙呢?」我說。
她聳聳肩,「前陣子。你好嗎,派崔克?」
她朝它皺皺眉,看我一眼。她似笑非笑,帶幾分諷刺,樣子因此變得有點醜。
「很好。」
「整整五分鐘,」我說。
我看看錶。「第一課十點半才開始,你還有時間。」
「不,不用。沒有啦,我只是想打個招呼,派崔克。你從前是我們這一夥的大哥哥耶。」她向酒館擺擺頭,暗示她所指的「這一夥」的某些成員今天早上在哪裡落腳。「你知道吧,我只是想說一聲『嗨』。」
對於她那個圈子的朋友來說,她或許被視為稀有動物,可是每隔五年左右也照樣會有另一個版本的凱拉翩然出現。在我據守操場角落的日子裡,那個翩然出現的版本便是安琪。據我所知道的,只有她一個違反了那條消極的社區定律,始終待在這個城市沒走。
「跟誰呀?」
「收入好嗎?」
「會嗎?」
律師?在我跟葛瑞絲共度放浪光陰的過去三個月間,有時我會以近乎驚訝的心情想起,我的搭檔也在外面的世界過著某種生活,跟我互不相涉的生活。這生活中有律師、有感情糾葛、有小戲劇、有早晨八點半在她睡房裡遞筆和-圖-書給她的男人。
「嗨,凱拉,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的嘴唇看上去薄薄的,有種異樣的被遺棄感,彷彿她在接吻時閉上了眼睛,再張眼時發覺愛人已離她而去。「不是啦,」她笑出聲來,打了個嗝。「我快要搬到洛杉磯了,我弄到個角色,是《我們的日子》裡的。」
「別擔心,華倫醫生,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
「天氣真好,嗄?」
在安琪之前還有愛蓮.麥克,那個畢業袍沒脫下便跳上國鐵、幾年後出現在《警網雙雄》影集的女孩。二十六分鐘的戲分內,她遇上戴賽警官,跟他上床,賺取他的搭檔郝綏警官的好感(儘管一度不是那麼有把握),並且在戴賽警官結結巴巴向她求婚時答應他所求。下一節廣告沒播她已經香消玉殞,戴賽警官橫衝直撞追出元兇,一臉狠勁兒和正義感把他一槍轟到西天。那一集結束時他佇立在雨中她墳前,而我們誰都知道他永遠也忘不了她。
她乒乒乓乓拉開又關上好幾個抽屜,又把床頭櫃上的零錢跟打火機跟耳環全都搬動過之後,有個聲音說:「你在找什麼?」
她的聲音是剛睡醒的沙啞和遲鈍。「哈囉?」
她現在的髮式是短而尖的,染成墨黑,皮膚白得像漂白過。她穿著一件無袖翻領黑毛衣,下襬塞進炭灰色油彩牛仔褲的褲腰裡,每句話的末端都帶有一聲神經質半喘著氣的尾音,有點像一聲嗝。
「嘿,凱拉,你還要不要進來呀?」
我把傑生.華倫的課程表和宿舍房號照唸一遍。我在等史丹利.提姆森打電話來的期間,她可以去盯傑生的梢。
「真的?嘿,恭喜啊——」
她又笑出聲來,繼之以一聲打嗝。
她舉起名片。「嘿,現在我有你的名片了,不是嗎?」
「我媽去年有次寫信提到你,說所有報上都登了你的名字,說是很大的新聞耶。」
「就是說打電話給她的人鐵定不是凱文了,」她的聲音還是懶懶的:「這不合理呀。」
「小心什麼?」
「跑龍套而已,」她搖搖頭說。「我是那個老站在住院登記護士後面亂翻文件的小護m.hetubook•com•com士。」
她聳聳肩。「某些地方已經是正午了。」
「嗯哼。」
「小心點,派崔克,好嗎?」
她後退幾步,一邊用名片拍打著臀部。她睜圓了眼睛看我,動作誇張地抬了抬肩膀。「保重,派崔克。」
「知道了,」她說。「糟,我得趕快。」
她回到線上。「有筆了。」
等著提姆森的電話,我有九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可供打發,而做過運動之後還剩下一個多鐘頭。我開冰箱翻找非啤酒類也非汽水類的飲料,但是白找一頓,於是我走到街角的小店去買我的咖啡。
「喔狗屎。」
「對,你有筆沒有?」
「什麼都小心,派崔克,什麼都小心。」
「有時候。」
「世界也瘋狂,嗄?」瞳孔的稜光如剃刀片。
她再次用手遮擋眼睛,望著慢動作的晨間車流。刺目的陽光射在擋風玻璃上,從她根根豎起的頭髮間穿刺而過。「我很好啊,派崔克,真的很好,你呢?」
「紐約也是。」她輕聲一笑,跟自己點個頭,低頭望著穿舊了的靴子。「嗯,就是呀。」
她的身體微微向兩邊搖晃,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黑寶石的大門敞開著,我可以聽見兩個傢伙在裡頭鬼嚷著什麼五塊錢和棒球賽的。
我滿驚訝凱拉的媽媽居然還能放下一杯蘇格蘭威士忌讀一張報紙,更別說給女兒寫一封關於讀報經驗的信了。
「無論如何,」我說。「總是個起步。」
「它沒變小嗎?」
「說吧,」她說。
「這裡有。」
她小時候是個活潑的孩子,卻喜歡獨來獨往。其他小孩在玩踢球的時候,你會看見她在操場上翻開筆記本塗鴉或畫畫。等她長大一些,開始將俯瞰布雷克操場的一角據為己有,而與她同年次的一群小孩則占領了我那年次在十年前棄守的地盤,你會看見她獨坐一旁,倚著一根欄杆或廊柱,喝著果汁酒,凝望街道,那眼神就彷彿眼前一切忽然之間變得無比陌生。她沒有受到排擠或被貼上怪胎標籤,因為她太美了,比那個號稱第二名美女的女孩要美上許多,而純粹的美在這個社區比任何其他產物www.hetubook.com.com更被珍視,因為它比中一筆彩金還更讓人覺得千載難逢。
她微喘著氣,我猜想她在掙扎著套上牛仔褲。「我的律師。你什麼時候到布萊斯,咱們就在布萊斯見。」
她搖頭。「他媽的一點也沒變。」
又一陣窸窣聲。我知道她準是把話筒撂在床上正在滿房間找筆。安琪的廚房潔白無瑕是因為她從不進廚房,她的浴室晶瑩發亮是因為她憎恨污垢,但她的睡房看上去永遠像是她旅行回來後在颱風中解開了行李。襪子和內褲從大張著口的抽屜溢出來,乾淨的牛仔褲和襯衫和窄腳褲散落一地,或搭在門鈕或床頭柱上。自我認識她以來,她從來就沒穿過她早上考慮的第一套衣服。在這遍地狼藉當中,偶爾會露出一角背脊彎掉或破掉的書和雜誌。
「你早啊。」
「沒有了,我九點半有個預約。」
從她學會走路的時候起,大家都知道她絕不會待在這個社區裡。這社區從來留不住那些美麗的人,遠走高飛的預言早已深深鏤刻在她們的眼眸裡,有如瞳仁裡的瑕疵。每次你跟她說話,她的某個部位——她的頭、胳臂、老在動來動去的腳——總是無法保持靜止,彷彿她早已將你和這個社區的邊界拋在身後,前往她目光所及的另一方。
「在史丹利來說已經很給面子了。我把你的電話給了他,他會準十一點打給你,史丹利很準時。」
我把咖啡端到街上,背倚一根路燈柱,一面享受天氣一面喝,看路上車流滾滾,看行人匆匆趕去新月街尾端的地鐵站。
她回頭望望酒館,一隻手指掠過耳朵上方,像是想將不存在的頭髮勾在耳後。「你怎麼收費?」
我滿確定我給了她一個狐疑的表情,可是她點點頭,彷彿我們共享一個祕密似的。接著她一低頭鑽進酒館裡不見了。
「有,讓我找找看。」
我轉過身去,低頭所見是一個嬌小女人的臉,臉上帶著朦朧飄忽的笑意。她的一隻手遮在眼睛上擋陽光。我花了點時間才認出她來,因為她的髮式和服飾都改變了,連聲音都比我上回聽見的要低沉,不過依舊很輕,飄飄的,彷彿要說www.hetubook.com.com的話語還來不及留下印便被風吹走了。
「嗯……是的,」我說。「你需要幫忙嗎,凱拉?」
「可惜這裡不是。」
我打電話給安琪,鈴響第二聲那邊便拿起話筒。還沒聽見誰說話,我便先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話筒正從一隻手被傳到另一隻,接著我便聽見她壓低嗓門說:「我拿到了,行了吧?」
「離開一個地方的時候,」她說。「你會想,等你回來它應該變小了。」她甩甩頭,嘆口氣。
一個男人從酒館探出頭來,向右望,又向左望,然後惺忪的眼睛總算看見了我們。他是米基.杜格,兼職建築工人,全職古柯鹼販子,跟凱拉同年次,是他們那一夥的本城前任白馬王子,看樣子仍在努力堅守青春的最後防線,以對抗逐步進逼的後退髮線和變鬆肌肉。他看見我時眨了眨眼,把頭縮回去。
我扼要地簡報了我跟黛安德拉和艾力克的談話內容。
凱拉望著馬路,往路上的車子看了半天。
米基.杜格又把頭探出門口。他直直地瞅著我,眼神不那麼惺忪了。大概吸過一劑古柯鹼提神,或他這些日子在賣的什麼別的玩意。
「嘿,稀客。」
那麼,這律師是誰?這遞筆給她的男人又是誰?我幹嘛又要在意?
她用肩膀做了個小動作,我的名片被她捏在手心裡捏得發潮。「我這就來,米基。」
在這房間裡,安琪連登山腳踏車都弄丟過,而這會兒她卻要找一枝筆。
凱拉繃緊肩膀,彷彿她是用那個部位感覺到他的。她向我靠過來,我聞到她嘴裡噴出嗆人的蘭姆酒氣味,在早上十點。
她說:「你還在當偵探嗎?」
我聞到身後的黑寶石酒館飄來一股餿啤酒味,還有滲進木頭裡的威士忌氣味。黑寶石早上八點就開門讓那些剛值完子夜班的酒客光顧,現在快十點了,聽那裡面的噪音就跟週五晚上沒兩樣,口齒不清、懶洋洋的人語聲,偶爾夾雜一聲吼叫,或撞球桿擊打一組球時所發出的爆響。
到了下一集,他已經交上新女友,再沒有人提過或見過愛蓮,不管是戴賽警官或郝綏警官或這社區裡的任何人。
「你也保重,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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