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爸?」
她點點頭。「怎麼?」
「他知道我的名字。」
「他死了,是嗎?」
「只夠時間給她唸個睡前故事和吻她晚安,她就睡死過去了。」
幾分鐘後我們再做|愛那次,是我一生中最美妙也最令人心慌的經驗之一。我們掌對掌,前臂壓著前臂,在我身體的每個部位,我的肉與骨與她緊緊相連。接著她把大腿抬高到我臀部,將我迎到她裡面,她的雙腿滑到我腿後,腳跟鉗住我膝彎下面,我感到全然地被包覆,彷彿我溶進了她的體內,而我們的血液結合在一起。
「你見到她了?」
她鎖骨上有個圖釘大小的傷疤,是她小時候在她叔叔的穀倉裡玩耍時,被牆上突出來的鐵釘弄傷的。我湊過去吻它。
她搖搖頭,牙齒輕囓我的鎖骨。她把腿從我腰際放下,站在我面前,我們額頭抵額頭。
「上個月那個派對見過他,我記得。」她打個寒顫。
她溫熱的手摸索我下腹,撫弄那形如水母、硬橡皮般的痂結組織。「這個呢?」
她支起手肘,凝視我半晌。「你不是非告訴我不可,」她小聲說。
快睡著時,她的嘴唇在我耳邊撲動。
「那就好,」她說。
到了浴室門,她剝掉T恤。一道源自街燈的細細光束橫切過臥室照進走道,斜劃過她堅實的背肌。她把T恤掛在門鈕上,回頭看我,臂膀抱住裸|露的雙乳。「你沒動,」她說。
「你呢?」我說,手貼著她脊椎上下走。「你需要睡嗎?」
「這個就談不上性感了,葛瑞絲。」
「有點印象。」
「什麼教訓?」她說。
「我都聽見了。你要帶我上樓呢,還是我們就地為鄰居演一場好戲?」
好奇怪唷。
「就是他,你在那個——」
「晚安。」
她輕笑。「據說是的。」她的手探到我大腿間,往上摩挲著。「告訴我它痛在哪裡,大偵探。」
我笑笑,儘管我懷疑笑得很勉強。
早上六點,我醒來聽見她淋浴的聲音。我床單上有她的香水味、體香味、一絲隱約的醫院消毒劑味、我們的汗味和做|愛的氣味。所有這些氣味彷彿滲進了纖維裡,像是已經在那裡一千個夜。
「葛瑞絲,」——我拉著她的手,讓她靠著我坐在床上——「這愛爾和_圖_書蘭人說了些什麼?」
我到浴室門迎接她,她偎到我懷裡,一面把頭髮向後耙梳。
她將整堆東西丟到牆角。「我能指望你用乾淨床單重新鋪床呢,還是下次我過來我們得睡在光禿禿的床墊上?」
「哦。」
「他說了什麼?」
「他是愛爾蘭人,我以為是你的一個叔叔或伯伯什麼的。」
我在港灣雙塔旁的交通燈停下,每分鐘牛飲好幾加侖汽油的引擎哼唱得好快活,而兩個頗正點的妙齡女郎從我車前走過。她們看來像粉領族:皺巴巴的雨衣底下穿著緊身而單調的裙子和襯衫,深色褲|襪從腳踝以下便隱進一模一樣的白色網球鞋裡。她們走路的步子有那麼點兒不穩,彷彿人行道是海綿做的,紅頭髮那個爆笑起來也嫌太大聲了點。
「他說:『你一定就是可愛的葛瑞絲了,實在幸會。』」她向那堆床單愣看了一會兒。「當我說你在沖澡時,他說:『呃,告訴他我打過來就好,我哪天會過來拜訪他。』我來不及問他的姓名他就掛斷了。」
我張眼看她時,她已睡熟。
我舉起左手,用指背撥開她額前的一綹頭髮,手指慢慢落到她臉旁,她柔暖的咽喉,她小小的、堅挺的右乳。我翻過手來,手心擦過她乳|頭,回到上面她的臉,然後把她拉倒在我身上。我用力抱她,用力得我可以聽見我們的心臟在胸腔裡敲打的鼓點,像冰雹打在一桶水上。
「成交。」我說。
「我也有同感,他沒留姓名。」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會在七點以前打給我的人沒太多,而他們要是打來,一般都會留個名字。」
她點點頭。
「喔,你能不能幫幫忙弄走這個,大偵探?」
「你沖澡時有個電話。」她在我懷裡後仰。
她叫出聲來,我如此真切地感覺到那叫聲,彷彿是從我的聲帶發出來的一般。
「你總是避而不答,它顯然是燒傷留下的。」
不過,如果說她的微笑令我心情好轉,當我把車子開抵我所住的那棟三層式公寓,看到葛瑞絲帶著微笑坐在門廊上,我的心情又何止是好轉而已。她穿著一件起碼大了四五號的深綠色帆布野戰夾克,裡面是白T恤跟藍色手術褲。紅褐色短頭髮的瀏https://m•hetubook•com.com海平常是垂在臉孔周圍的,不過,顯然在她值勤的最後三十個小時,她不斷用手將它撥到後面。而太少睡眠,和在急診室的刺目燈光下喝了太多杯咖啡,也害她的臉色憔悴不堪。
「你到哪去?」我嗓子啞啞的。
「我爸,」我說:「用熨斗燙我,因為他想給我一個教訓。」
「我在欣賞美景,」我說。
「只是單單不傷害你吧,」她說:「基督啊。」
我伸出舌頭舔那小疤。
「想都別想。」她吻我:「我得去看我女兒,跟著回醫院去。昨晚之後我還能走路已經算幸運了,現在去洗洗吧。」
「為什麼?」
「你見過他的,高頭大馬,風衣不離身——」
她的身體向我壓下來的那瞬間甜蜜得瀕臨痛楚邊緣。她吻我,我杵著雙腿,讓她大腿跨過我的腰間,腳踝在我腿後交叉。我嗅到她皮膚的氣息,感受到她肉體的熱力,而我們的每個器官每塊肌肉每條血管恍如潮起潮落,在我們各自的皮層下懸浮。葛瑞絲移開嘴巴,雙唇擦過我耳朵。
「你是什麼呀——醫生嗎?」
「好吧。」
她彎身向著枕頭,我逛到她後面。
我自個沖澡。她在一個我們說好她可以據為己用的抽屜裡找到乾淨衣服。我發覺自己又在預期著那份不安,在以往每當一個女人在我床上和我共度——喔——超過一個小時便照例要侵襲我的那份不安,可是這回它沒有出現。
「接住我,」她閉眼往下墜落。
「我愛你,」她昏然入睡時這麼咕噥著。
「什麼?」我的手從她腰間放下。
「所以我絕不希望他接近我的女兒,懂嗎?」
雖然它是個難看死了的醜八怪,但我滿肯定,沒有哪個要面子的偷車賊會想坐上這輛車子把它開走。
她摟住我的脖子吻我。她狠命抱我,我也狠命抱她。
她的腿勾住我的腿,腳在我腳踝上挨挨擦擦。「傷疤也可以是性感的嗎?」
她直起身子時,臉是濕的。
「安琪、戴文、里奇、雪莉琳、奧斯卡、巴巴。」
「葛瑞絲,」我一面消失在她體內一面低喃:「葛瑞絲。」
我回到臥室時,她正在把床上的床單剝下來。她換上了黑牛仔褲跟深藍色牛津襯衫。
「客廳,」我說。「你是什麼意思——『快了』?」
和_圖_書倚著門柱,拇指勾住黑色內褲的鬆緊帶。我向她走去,她揚揚單眉,帶著詭譎的笑意。
「就這樣?」
「依我看,今天晚上是由女士發號施令囉。」
「呃……」
「這位女士,」她咬著我肩膀說,咬得一點也不輕:「正欲|火焚身,恐怕得用冷水澆澆她的身子才行啦。」
「哎唷。」
「你敢碰一碰我,派崔克,」她說:「你就死定了。」
但她依舊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之一。
她的舌頭溜進我耳窩,暖融融的,通電的。
我聳聳肩,「也許只因為他有權利這麼做。他是父親,我是兒子。他想燙我,他就燙我。」
我的手溜到她毛巾底下,她大腿下面的水珠滾到我手背上。
可這本來就是個怪誕的世界啊,住在裡面的每每都是一些像凱文.赫里易和胖子弗雷迪.康斯坦丁之流的人物,以及那個我今早在報上讀到的女人,她跑去跟新歡狂飲個四天,卻把三個孩子扔在爬滿老鼠的公寓裡。兒童福利官員進入她的寓所時,發現其中一個孩子被滿身的褥瘡黏牢在床褥上,他們不得不在他的尖叫聲中把他給硬扯下來。活在如此一個人世裡——在一個我越來越覺得不祥的晚上,我的客戶因為不可知的原因,被動機不明卻肯定來意不善的不知名力量所威脅——有時你會覺得一個女人的微笑不應該具有任何感染力,但它偏偏就有。
她鬆開臂膀,兩手撥了撥頭髮,背向後彎,肋骨凸現在皮膚上。她又凝視我的眼,踢掉網球鞋,剝掉短襪。她兩手游過下腹,拉一拉手術褲的束帶。褲子落在她腳踝周圍,她踏出褲子。
「哦,是的,他死了,葛瑞絲。」
「我想任何東西都可以是性感的吧。」
「你的淋浴間。」
她小聲笑,「對不起。」
褐頭髮的那個跟我四目交投。我胸無城府地笑笑,是忙亂的城市中的一個柔柔靜夜裡,一個人類靈魂跟另一個人類靈魂在打招呼。
「巴巴?」
「因為他們是我父親的兄弟,而他們跟他沒兩樣。」
「醒過來沒?」她說。
「稍微再往下一點,」我說。
「誰?還不到早上七點啊。」
她摸我的下腹。「告訴我哪裡痛。」
我抬起她的下巴。「不單單是我,葛瑞絲,任和-圖-書何一個我關心的人。巴巴在這方面忠心得發狂。」
她看進我眼睛,「絕對,但是比起睡眠,我更需要你。」她吻我。「在我深、深處。你想你能效勞嗎,大偵探?」
「『快了。』」她從床上站起來。「我把外套放哪了?」
「還沒。他還說了什麼沒有?」
我搖搖頭。「我從來不跟他們講話。」
安娜貝絲是葛瑞絲的妹妹兼寄宿保母。
她又呻|吟一聲,點點頭,額頭撞到我的額頭。
葛瑞絲和我在淋浴間做|愛的時候,我想起來,每次她在我心中浮現,都會讓我聯想到水。因為我們相遇在一個寒冷多雨的夏季最多雨的那個星期,因為她的眸子是一種讓我想起冬雨的淺綠,因為第一次做|愛我們是在大海裡淋著夜雨。
她呻|吟一聲,「後來終於閒了一些。」
「顯而易見,」我吻她的喉嚨:「你怎麼跑出來的?」
「我說過了,」我說。「這位男士樂於效勞。」
「我愛你,」她咕噥道。
「噢,欸。」
她在走到門口的途中停下,回頭看我。「當他說他會過來拜訪的時候,他停了幾秒,接著說:『快了。』」
她吻一下我額角。「可是我們還沒解決那個愛爾蘭人的身分。」
她後退一步,凝視我,脫下夾克隨手往客廳裡一扔。葛瑞絲可不是什麼潔癖狂。她粗魯地吻我的嘴,隨即腳跟一旋,舉步向走廊走去。
「等我等了很久嗎?」
淋浴後我們躺在床上,遍身濕淋淋,她的棕紅頭髮映在我胸口上顯得很黑,我們做|愛的聲浪仍在我耳裡迴盪。
她也跟我笑笑。接著她的朋友響響地打了個嗝,兩人抱做一團,嘻哈大笑著走上路緣。
「別玩火。」
她抬起頭,淚水盈眶。她的手指摳進我頭髮裡,眼睛又大又紅地搜尋我的眼。她吻我,狠狠地吻,吻得出瘀傷,像要吸走我的痛。
「嗯,」她說:「再來。」
她走出臥室。我聽到客廳裡一塊鬆脫的地板在她腳底下咯吱一響。
「什麼?」
「晚安,」她發睏地說。
我上一部公司車在羅克斯伯里鎮一條荒涼無人煙的街道報廢之後,我的警察朋友戴文告訴我有個警察拍賣會,可以去看看,這部八六年車款的深褐色維多利亞皇冠就是在那裡找到的。它的引擎簡直是藝術品:即使從三十層高的大樓開著它俯衝而下砸個粉https://www.hetubook.com.com碎,許久之後引擎還會一直軋軋轉著馬達。我花錢換過引擎蓋下的每一樣零件,輪胎也裝上最頂級的,可是車廂內部我卻保持原狀——前任車主抽雪茄燻黃的車蓬跟車座,裂口溢出泡沫乳膠的後座,壞掉的收音機。兩扇後座的車門都嚴重凹陷,像被鉗子夾過似的,行李箱的油漆有鋸齒狀的圓形缺口,露出底下的底漆。
她撥開我太陽穴上的濕頭髮。「他始終是個變態狂,就是巴巴這樣的人把急診室填滿新的傷患。」
「很嚇人的那個,」她說。「像某天會因為思樂冰販賣機故障,走進一家便利商店殺光全店的那個。」
「派崔克,你有多少個朋友知道我們在交往?」
每當一個母親對她孩子的保護本能被啟動的時候,她臉上會出現一種表情。那是一種獸類的表情,殺氣騰騰。那不是什麼可以講理的東西,而儘管它的根源是強烈的愛,它絕無慈悲可言。
「他沒有傷害性。」
「效勞是我的看家本領,大醫師。」
「我盡力而為,小姐。」
「在家跟安娜貝絲一起,睡得很香。」
我把手放回身側。
我離開黛安德拉的家時已接近午夜。沿著海岸駕車南行,城市的街道靜悄悄的,氣溫仍高達五十多度。我搖下我這輛最新廢鐵的窗子,讓輕淡微風洗滌霉臭的車廂。
我開動車子,滑上中央大道,暗綠色的高速公路在我上方迴旋不已。我發現自己在想,如果一個微醉女人的笑容還能這麼輕易就叫我心情好轉,我實在也堪稱是個怪人了。
「我想你,」她低語。
「梅兒呢?」我說。
她抱著床單轉身,笑嘻嘻說:「洗衣服,這檔事你熟悉嗎?」
我一關上公寓門,葛瑞絲便把我按在牆上,舌頭往我嘴裡探。她左手牢牢扣住我後腦,右手在我身上亂竄,活像隻饑餓的小動物。我本人可說是一年到頭都處於荷爾蒙亢奮狀態的,然而要不是我早幾年就戒了菸,葛瑞絲肯定要害我被送進加護病房。
我幫了她忙,我幫了大量的忙,我對幫忙很在行。
我登上台階,她站起來看我,嘴角半含微笑,淺色的眸子滿是淘氣的神色。還差三級到最頂時,她雙臂大張,像高台上的跳水員往前傾身。
此刻的葛瑞絲就有那種表情。
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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