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葛瑞絲便把手指摳進我大腿。
我想說話,然而嗓音顫抖嘶啞,字句卡在喉嚨裡。我眼睛濕潤,心臟似在滴血。
我們坐在長凳上看了一會兒。梅兒和印第追追跑跑,碰碰跌跌,互抱著摔倒,起身,又再接再厲。
那隻狗抬起頭來,梅兒猛地縮手,但那狗只是慢慢用後腿撐起身軀,咻咻嗅著。
「該下來囉,蜜糖,」葛瑞絲說。
我回想過去的十一天,我曾跟三個精神變態共坐一張餐桌,若把派因算在內就四個。我看見一個女人被釘在山上。有人寄給我一包汽車貼紙跟一個「嗨」。我發現那張「別忘記鎖門」的便條。有人掃射墮胎診所和地鐵車廂和炸毀大使館。加州有房子滑下山坡,印度有房子掉進地底。搞不好我有充分的理由緊張兮兮。
「我愛你。」我對他說,但他哈哈狂笑。笑啊笑,笑完再給我一頓揍。
「不是這句。」
她凝視我,眼神親切溫暖,如同祝福。她向前靠,我的手從她毛衣底下縮回來,她順著我的身體往下滑,直到她的頭在我大腿上。她撕開我襯衫還扣著的鈕釦,將臉貼在疤痕上。她用舌頭添它的輪廓,吻它。
一輛貨車轟隆隆駛過,撼動著我們腳下的橋身。
「那天早上你跟我說了句話,」我說。
「史穆茲,」她嬌笑道:「史穆茲,史穆茲。」
前面不遠,一對中年夫婦坐在慢跑徑旁的草地上,一條黑色蘇格蘭㹴犬伏臥在那男人膝旁。他心不在焉地撫拍著牠。
她把額頭貼在我額頭上。「再一年,我就可以轉到心臟科,再一年。」她直起身子,拉起我的手放在她大腿間。「那個在廢墟被殺的女孩,」她說。「跟另外這個案子不會有關連吧?」
「梅兒。」
我環抱她的腰,將她提上來坐到我身上,仰靠沙發,手溜進她毛衣底下磨擦她乳|房的邊緣。她咬住下唇,睜大雙眼。
「噢,他們喜歡他hetubook.com.com,他們只是跟他玩玩罷了。」
他還是一味哈哈狂笑。「老頭子得一分。」
我們關掉電視,面對面坐好,兩腿在膝蓋處交錯。她向我訴說過去三天的急診室見聞——那些傷患怎樣川流不息被送進來,疊在輪床上如同堆在過冬小屋裡的木材,噪音度有如一場重金屬演唱會,而一個錢包遭搶、摔倒在人行道撞破了頭的老婆婆怎樣抓緊葛瑞絲的手腕,雙眼默默流下淚水而逝,而一群十四歲的娃娃臉阿飛黨成員胸口如何湧出新鮮油漆般的鮮血、醫生怎樣掙扎著堵住裂縫,而一個嬰兒的左肩關節怎樣整個向後反扭,臂彎還有三處骨折,他父母卻依然聲稱是摔傷的,以及一個快克毒友怎樣尖叫和反抗護理員,因為她需要她的下一劑快克,而她才不管醫生想把那支插在她眼睛裡的刀子先拔|出|來。
印第撲向梅兒的當兒,我幾乎來個大俯衝,但葛瑞絲把手放在我臂上攔阻我。梅兒大叫一聲,跟那隻狗像老朋友般在草地上翻滾。
我們清理好梅兒和安娜貝絲留下的爛攤子,窩在沙發上,想找個值得看的電視節目,卻失敗了。布魯斯.史普林斯汀說得對——〈五十七個頻道,卻一個節目都沒有〉
「不會的,只是我們接下華倫案子的時間,跟凱拉遇害的時間很接近。你怎麼會有那種想法?」
「我們有新婚燕爾的感覺,」葛瑞絲說:「你說是不是,蜜糖?」
梅兒舉步遲疑地離開小徑走到草地上,彷彿正在趨近一個奇異未知的領域。那男人和女人向她笑笑,然後朝我們望過來。我們揮手。
「我是什麼樣子?」
「我可以去跟牠玩嗎?」梅兒問葛瑞絲。
「謝謝,」葛瑞絲說。
逐步地,她蹲低身體,碰一碰牠的hetubook•com•com頭。他把嘴巴鑽進她手心,於是她蹲得更低。她越是靠近牠,我越是想問問那對夫婦他們是不是真的確定牠不咬人。這是種異樣的感覺,因為論到危險性,蘇格蘭㹴犬大概落在孔雀魚跟向日葵之間,但是看著梅兒那小小的身軀一吋吋挨近一隻長著利牙的動物,我並不因此而稍覺寬心。
小時候我愛我爸,但他卻一次又一次傷害我。他不肯罷手,不管我怎樣哭,怎樣哀求,怎樣努力想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些什麼,努力想搞清楚我要怎麼做才值得他愛,而不是當他發火時的出氣筒。
梅兒的手伸前到距離史考帝的頭九吋。牠還沒注意到她。「牠不咬人嗎?」
「我愛你,」此刻我對葛瑞絲說。
「玩遊戲?」她仰望我的臉微笑。
「馬上。」
我點點頭。
我點點頭。「史穆茲測量法就是這樣來的。」
「你的狗狗友善嗎?」
不過她把梅兒照顧得很好——確保她準時上床、吃合適的食物、刷牙、過馬路一定拉著她的手。她帶她去參觀小朋友的學校表演、兒童博物館、遊樂場,都是每週工作九十小時的葛瑞絲無法抽空做的事情。
「我愛這疤痕,」她說,將下巴放在上面,仰看我的臉。「我愛它因為它是邪惡的印記。它代表你爸,派崔克,代表邪惡。他想要把它注入你體內,但他失敗了,因為你善良,你體貼,你對梅兒好得不得了,而她愛你愛得不得了。」她用指甲彈著疤痕。「所以,你瞧,你爸輸了,因為你是這樣好,他不愛你是操他奶奶他的問題,不是你的。他是個王八蛋,但你值得愛。」她用四肢撐起身體,「值得我全心的愛,值得梅兒全心的愛。」
「你們結婚多久了?」女人問。
「你怎會這麼想?」
我有一分鐘說不出話來。我凝視葛瑞絲的臉,看見臉上的瑕疵。我看見她老了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十五、二十年後,多少個男人都不會再看見她這張臉和她這個身體曾hetubook.com.com經是如何的美學奇蹟,但也罷,因為長遠來說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曾經跟我上一任太太瑞妮說過也聽她說過「我愛你」,但我們兩個都知道自己在撒謊。也許是一時情急的渴求,卻與現實相差太遠。我愛我的搭檔,愛我姊姊,愛我媽媽,儘管我從未真正認識她。
「喔上帝,」她呻|吟著趴在我身上,嘴唇輕擦我的唇。「我也愛你,派崔克。」
「牠從來不咬人,」女人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上下撫摸我的臂膀。「因為你神經繃得很緊,派崔克,我沒見過你繃得這樣緊。」
葛瑞絲嘆口氣:「她那件衣服可是新換的耶。」
「而你居然還認為我的工作很暴力?」我說。
「為什麼?」
「也許不,」我說。她碰碰我下腹的疤痕。
她跳到我旁邊。「史穆茲,」她跟我說,臉上有個脫線的笑,彷彿這是我們私底下的笑話。
「我愛你。」有次他抓住我的頭往門上撞時,我說。他擰轉我的身體,往我臉上吐唾沫。
她大笑,但她的笑是美麗的笑,是驚喜、安心、釋放的笑,然後有兩滴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在我眼裡,跟我的淚水融合在一起。
她將我的襯衫鈕釦直解到我肚臍,兩手在我胸上亂竄。「呃,那又怎樣?我——愛——你。」
梅兒站在分開車流和人行道的六吋路緣石上,右手輕輕放在我手裡,試圖保持身體平衡。
「我——」
小她四歲的安娜貝絲在社區大學唸了一年,然後去歐洲旅行了一年,將大部分的遺產揮霍掉。她把那次旅行的照片貼滿床頭板和梳妝台,每一張都是在酒館裡拍的——「如何在歐洲喝光四萬美元」攝影展。
「牠想你給牠拍拍,」我說。
「史考帝,」梅兒說。「史考帝。」
「你們看來像新婚夫婦,」女人說。
和圖書那男人朗笑出聲,他太太用手肘戳他。
「對不起,」我說:「簡直是一團糟。」
「你們也是呀。」
「為什麼?」她說。
「沒什麼,只是好奇想想。」
印第嗅嗅梅兒的腿,她回頭看我們,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從劍橋街步上麻州大道橋。腳下的查爾斯河在漸暗的日光下呈焦糖色,哈佛划船隊的隊員划過時發出欸乃之聲,執在他們手中的船槳活像彎刀俐落地切開河面。
我們八點左右安頓梅兒就寢,而她很快便睡熟了。繞河長長的散步以及跟印第的互捉遊戲把她的燃料全耗盡了。我們回到客廳後,葛瑞絲開始收拾地上的雜物——著色簿、玩具、小報雜誌、恐怖小說。雜誌和小說都不是葛瑞絲而是安娜貝絲的。
「這是你問過最愚蠢的問題。你不覺得你值得愛嗎?派崔克。」
「是,小姐。」
「我恨你,」他死前不久,我平心靜氣地對他說。
「他們不喜歡他嗎?」她低頭看著下一個黃色的史穆茲標記,臉色罩上陰霾。
「你的女兒很漂亮,」那女人說。
「你得先問問那位先生。」
梅兒從長凳前面跑過,舉手過頭,尖聲嘶叫,印第追在後面囓她的腳後跟。他們又跑了二十碼,然後抱做一團摜倒,濺起一小團草泥。
我聳聳肩。「沒線索。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被排除涉案嫌疑,就連她整天廝混的那票小無賴也一樣。戴文不接我的電話,簡直是操他娘的——」
「五年了,」她說。
「還有你認識的這個女孩呢?被謀殺那個?」
一九五八年,幾個麻省理工學院的高年級生用奧利佛.史穆茲打直平躺的身體長度,測量整條麻省大道橋,然後對外公佈橋的長度為三百六十四個史穆茲外加一隻耳朵。這個長度後來成為波士頓市和劍橋市共同享有的珍貴紀念,每次翻修橋身都會替那些史穆茲標記刷上新漆。
「這個版本好多了。」
我們走下橋來,沿河邊小道東行。這是傍晚初臨的時分,空氣是蘇格蘭威士忌的顏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路樹像是發光體一般,朦朧的暗金天空映襯著在我們頭頂如張開大帳篷般的櫻桃紅、萊姆綠和亮黃樹葉,形成強烈的對比。
但我想我從來沒有感受過此刻這樣的感受。
「史穆茲?」她又說一遍,咂著嘴唇,彷彿吃著巧克力似的。「為什麼叫史穆茲,派崔克?」
「你給我再說說看,」葛瑞絲挽著我胳臂說:「你的客戶遇到一個女人,而這女人聲稱她是黑幫分子的女朋友。」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據我們所知他跟這一切事件無關。那女人後來消失了,我們查不到任何存在過的記錄。傑生那孩子好像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祕密,除了他可能是雙性戀者這一點,但他媽媽並不在意。我們盯了這孩子一週半,結果什麼都沒發現,只有一個留山羊鬍的男人可能跟這孩子有戀情,不過就連他也消失無蹤了。」
那男人點點頭,「太友善了點。」
「喔,表面上都很好,但我可以從你的身體感覺出來,從你站立的姿勢看出來,像你隨時在提防被貨車撞倒。」她吻了吻我。「一定有什麼東西讓你變得緊張兮兮的。」
「哦,」她說,雙手拍打我的胸口:「『我愛你』這一句,你是指這個嗎,大偵探?」
「那天早上我跟你說了許多句話,」她說。「我要是沒記錯,我說過『喔上帝』好幾次。」
「因為他們是用他來測量橋的長度的,」我說。「他們讓奧利佛.史穆茲躺在地上一次又一次翻過身去,從橋頭到橋尾。」
「小心了,梅兒,」葛瑞絲說。
葛瑞絲的父親在她上大學時過世,給兩個女兒留下一筆並不豐厚的遺產。葛瑞絲很快便把她那部分花光了:她用那筆錢彌補獎學金不夠支付的耶魯大學最後兩年開銷,在丈夫布萊安離開她和她拿到塔夫斯醫學院的獎學金之前,又用那筆錢養活自己、布萊安和梅兒,大部分剩餘財產則全部花在生活費上。
「梅兒,」女人道:「牠叫印第。」
我低頭看見梅兒站在那裡。
「派崔克,」葛瑞絲說。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