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人跟我提過。」
「慢著,你剛不是說——?」
「一箱海尼根最好也在那邊恭候,瘦子。」
「乾杯。」
「什麼?」
里奇跟他太太雪莉琳去年夏天做媒撮合了我和葛瑞絲。雪莉琳在過去十年對我都有個理論,就是只要找到一個時不時踢我屁股一下、且絕不把我慣壞的強悍女人,我的人生自然搞定。前九次她都錯了,然而到了第十次,似乎至今為止一切順利。
「……名字叫賈瑪.庫柏,七三年九月——」
「乾杯,」我說,喝下淡啤。味淡如水,不過總好過布希。可是話說回來,就連一杯柴油也好過布希。
他大笑。「她準要高興死了,高興死了!哈哈,你頭一次看見葛瑞絲我就知道她吃定你了,把你烹好、燻好、滷好、掛起來風乾成煙燻肉條。」
靠裡面的撞球桌上,帕頓揚起頭來看我。雲頭一般的菸煙仍然瀰漫在空氣中,讓我沒法把牠的臉看得太清楚,但我曉得要是牠能說話,牠會說:「你沒聽見老闆的話嗎?咱們打烊了。」
「後來怎樣了?」
他拿了另一只酒杯,往裡倒了一指深的伏特加,放在我面前。「喝下去。」
「嗨,傑瑞。」
「我不想勞煩你,傑瑞。」我坐在他對面的高腳凳上。
「不過是一隻大笨狗,嗄?」我說。
「我在這兒,里奇。」
葛瑞絲和我都還不想在對方家裡逗留過久,還不想讓梅兒早晨起來發現我們一起睡在床上。那個時刻即將來臨,然而那不是我們任何一個會想輕率面對的事情。梅兒知道我是她媽媽的「特殊朋友」,但她不需要知道媽媽和特殊朋友會在一起做什麼事情,直到我們都滿肯定這個特殊朋友會一直待在身邊。我有太多朋友成長時期身邊沒有爸爸,卻有大量的叔叔一個接一個和-圖-書從他們媽媽的床上經過——我也看見了這樣的童年怎樣搞得他們心理不正常。
這算是十月?才怪。
「嗯,」我說。
我向傑瑞軟弱地笑笑,「乾杯。」
他將酒杯迎向螢光燈,清澈的酒液化入一片白光中。他瞪視它,手指轉動著杯子。
「你打不進來嗎?」
「不消說。」
「癮君子一名,海洛因成癮。前科檔案足有一個足球場那麼長,多是小型犯罪——小額竊盜、拉客等,後來因為兩次入侵民宅被送進德罕觀護所待兩年,但庫柏始終只是個小混混。如果他不是死於釘十字架,壓根兒就不會有人注意他的死。縱使如此,警方起先辦案似乎不怎麼積極。」
他掛了線。我低頭看著筆記本上的名字:賈瑪.庫柏、布芮特.哈迪門、亞歷.哈迪門、傑拉德.格林。
但我根本不需要外套。凌晨一點多的潮濕空氣像一層肥皂泡沫膩在我的皮膚上,弄得我的毛孔黏黏臭臭糊糊的。
我怔了一怔。「他們有逮到人嗎?」
「我需要問你一兩個問題,傑瑞,要是你有空的話。」
他大笑,「不是布希,是一瓶……」他抽出濕淋淋淌著冰水的臂膀,小臂底下全是一粒粒乳白果凍般的雞皮疙瘩。「……淡啤。」
傑瑞朝我瞪了好一會兒,慨嘆一聲。「你當時幾歲?」
等他回到線上來,他的聲音已恢復採訪部一貫的十萬火急。「派崔克我得掛了。」
「你要問的問題是什麼?」傑瑞道,拍一下大肚腩。「你妒忌我的體格嗎?」
傑瑞把頭靠在後面的酒架上。「你認識一個叫卡爾.摩里森的小夥子嗎?」
他讓我等,那狗娘養的。我等著。
因此,午夜過後不久我便離開了。我把鑰匙插|進樓下的門鎖時聽見家裡的電話遠遠響著。等m•hetubook.com•com我趕到樓上,里奇.柯根已經在跟我的答錄機說話:
「調查警官是誰?」
「我只是遵照你的建議而已,傑瑞。」
我跟他握手。他用力搖著我的手,眼睛直直逼視我。這個老一輩人的習慣讓我想起我爸爸。
「紙筆在此恭候。」
我笑笑,「只要不是布希(Busch)就好。」
「不,牠不想。」我注視著帕頓的兩排肋骨一起一伏。
「這個嘛,」他靜靜地說,視線停留在酒杯上。「你是怎麼知道這名字的,派崔克?」
我拿起答錄機檢查底部,倒不是因為我要找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好像就該這麼做。我檢查後面的插座和連接埠;沒事,都連接得好好的,何況我整週都有收到其他留言。
「小哈迪門被排除嫌疑。」
里奇那邊有好幾個電話同時響起。他說:「等等。」
「九歲或十歲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里奇。好像都很正常嘛,也許你撥錯號了。」
「有包庇情況嗎?」
「你在調查行兇手法跟凱拉.萊德的兇手相似的案子吧,」他放下杯子瞅著我。他不像是生氣了或者懊惱了,聲音也平淡無奇,但是他那矮壯的身軀突然有種靜止,是前一分鐘所沒有的。
「沒錯,亞歷.哈迪門就是主調查警官布芮特.哈迪門的兒子。」
「卡爾.摩里森,」他說:「不是被刺死的,派崔克。」他又慨嘆一聲。那是一種低沉、抑鬱的聲音。「卡爾.摩里森是被釘十字架死的。」
不知何時我身後的點唱機從原先的棒客換上了水https://m•hetubook•com•com男孩合唱團的〈別大力敲鼓〉。傑瑞頭上的電視螢幕調了三種不同的頻道,一個在播澳洲規則橄欖球,另一個像是舊影集《警網鐵金剛》,第三個螢幕上正有一面美國國旗在風中飄揚,表示馬上要停播節目了。
我走進黑寶石的時候傑瑞正在吧台的水槽洗杯子。店裡沒有別的人,三個電視螢幕都亮著,卻消了音。點唱機正播放著棒客樂團版本的〈髒老鎮〉,音量調到很小。凳子倒放在吧台上,地板掃過了,琥珀色的菸灰缸乾淨得像煮過的骨頭。
「是的,對了,這個亞歷.哈迪門在七五年因為另一起謀殺案被定罪,他目前在華爾波服終身刑。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我得先掛了。」
「我上週給你打過五六次了,除了叮嚀嚀叮嚀嚀便沒別的。」
「他在布雷克操場被人刺死。」
「別掛啊。」
他歪歪腦袋,平日裡可親的眼神頓時變冷。不過它們馬上又回復清亮,他借力提起身軀坐到他身後的冰箱上,掌心朝上攤攤手:「好啊,要不要來一瓶啤酒或什麼的?」
「它沒壞過呀。」
「派崔克,」他說,狐疑卻不失熱絡:「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隨便吧。我查到你要的資料了,對了,葛瑞絲好嗎?」
他舉舉杯子,我們乾了。我猛眨眼睛驅趕眼裡的淚水。
我想起巴巴的伏特加,還有它那次怎樣蹂躪我的脊樑骨弄得我好難受。我不像我爸跟他的兄弟們,我一定是錯過了某些重要的肯錫基因,因為我從來就喝不了烈酒。
那會兒我覺得自己像梅兒,戰戰兢兢把手伸向那黑色與琥珀色交雜的壯麗皮毛。我感覺到皮毛下堅硬如撞球的大塊肌肉。帕頓揚起頭來嗚嗚叫了兩聲,翻出舌頭舔我另一隻手,感激地用涼涼的鼻頭依偎它。
和_圖_書我瞪著電話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拿了外套離開公寓。
「一樣。」
「不太認識,」我嚥了嚥口水說,抵禦著每次我聽到卡爾.摩里森之名都要來犯的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他比我大幾歲。」
「牠喜歡你,派崔克,給牠拍拍啊。」
「二十五年內,」里奇道。「本城發生過一起釘十字架案。名叫賈瑪.庫柏的年輕人,黑人男性,二十一歲,七三年九月被發現在史考雷廣場一家廉價旅社的地牢地板被釘成十字。」
「傑瑞,」我說。帕頓的濃密皮毛起伏波動,包住我整隻手。「這個亞歷.哈迪門有可能——?」
我喝完淡啤。永遠是個好酒保的傑瑞在我把瓶子放下之前就已將一條臂膀捅進冰箱。這回他撈到一瓶哈普恩淡麥芽啤酒,放在多肉的手掌上略旋一旋,用冰箱上的開罐器撬開瓶蓋。我接過瓶子,溢出來的泡沫順著瓶身流得我滿手,帕頓伸舌頭舔得清潔溜溜。
他將啤酒遞給我,我笑笑。「『好比帆船上的性|愛……』」我說。
傑瑞把酒杯放下之後便一動也不動,甚至沒眨一下眼。我只能隱約聽見他那從鼻孔進出的清淺細微呼吸聲。與其說他在端詳我,倒不如說他透視我,彷彿他在看的事物在我腦袋後方。
「有沒有庫柏的簡歷?」
「看來不像,事實上根本也沒什麼對他不利的證據。他稍微認識賈瑪.庫柏,我猜,如此而已。但是……」
「凱拉.萊德?」他搖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恐怕就連亞歷都沒辦法辦到。亞歷.哈迪門從一九七五年就在坐監,在我有生之年他都出不了大牢,大概在你有生之年也一樣。」
他伸手到後面拿伏特加,給自己續一杯。「所以說,亞歷又要回來糾纏我們了。」他輕笑一聲,「噯,我早該曉得的。」
他擦擦手掌,把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我伸過來。
「兩個人。布芮特.哈迪門督察跟……讓我瞧瞧,對了,傑瑞.格林警官。」
「很不幸,」傑瑞說。「可別讓祕密外洩啊。」
他打開身旁的冰箱,粗大的手膀子往裡面打撈,攪得冰塊咯吱作響。「沒關係,不過我可不能答應你會撈到什麼東西。」
傑瑞的眼睛注視著水槽。「抱歉,」他頭也不抬說,「打烊了。」
「試過我辦公室嗎?」
他朗笑一聲,口沫橫飛唸出警語:「『……操它的太接近水了耶。』這兩句話逗極了。」他伸手到後面,看也不必看便從架上取下一瓶伏特加。他往一只高腳杯裡倒一些,放回瓶子,舉舉酒杯。
「派崔克,你還活著呀,你的答錄機又能用啦。」
「告訴雪莉琳我意亂情迷。」
「呃,那麼它一定是不喜歡給黑人留言囉。」
「牠想你給牠拍拍,」傑瑞說。
我笑笑,「有點兒。」我又啜幾口啤酒。「傑瑞,有個叫亞歷.哈迪門的人,你能告訴我什麼嗎?」
我想了一下要不要打電話給安琪,可是時間太晚了,整個禮拜盯著無所事事的傑生把她搞得很累。
「呃,故事說到這裡變有趣了。我在這上面費了點工夫,原來有件新聞讓本地報紙熱鬧了一天,原因是他們把一個叫亞歷.哈迪門的人留置偵訊。」
帕頓從撞球桌上跳下來,啪噠著腳板走到主吧區,瞅我一眼,彷彿在抱怨我占了牠的座位,然後牠跳上我前面的吧台趴下,用爪子蓋住眼睛。
傑瑞點點頭。「但你曉得他的下場?」
「不,里奇,不,我——」
「太好了,」他跟自己說。「好咧,你的資料還要不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