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的胸口猛地抽緊,然後又同樣突然地鬆開,卻迅即被一股寒氣填滿,像有一把鏟子只輕輕一鏟就把我的內臟給挖空。
我掛斷時梅兒走進廚房。
我看了看手錶,八點三十分。她媽媽因為工作太忙補不過來的睡眠,全部由這小女孩補過來了。
我略為沉吟。在這明亮秋日的早晨,空氣清新得像奎寧水,陽光在橘色的葉子上輕輕弄舞,如果硬要跟這周圍的良辰美景過不去似乎很傻。
「謝了,」我說:「我們待會兒就出去,之後你再把它調高好了。」
「什麼事?」
「我也要去嗎?」
「很高興認識你,梅兒,」他跟她鄭重握手:「我敢說把青蛙變王子就是你的消閒活動,你真是叫人眼前一亮。」
「嗨,菲爾。」
我們這會兒正站在多切斯特路跟郝斯街的轉角上。要是你直線望向多切斯特路,你會看見萊恩遊樂場。
「你好嗎,派崔克?」菲爾伸出手來。
「她很期待,相信我。」
我回到睡房,發現梅兒不見了。
「我承認是有點令人費解。聽好,你趕快到聯邦調查局總部報到,波頓都準備好要撒下天羅地網逮人了,榜上有名的包括你、傑瑞.格林、賈克.勞斯、胖子弗雷迪,還有每一個接近過任何一個受害人的人。」
她綻出一個酷似她媽媽的笑容,天真、開朗、毫不保留。「遊樂場?那裡有沒有鞦韆?」
「嘿,」她說。
「就是說呀,呃……」他轉頭看看那一幅前妻與小孩互弄頭髮的畫面。「她是個寶貝。」
「因為她喜歡你啊,她也喜歡去遊樂場。」
「安琪,」我說:「他揚言要對梅兒和葛瑞絲不利。下回他再幹這種蠢事,搞不好我索性不射車子而射他。」
「正午,」他說,轉頭看我:「我這會兒的客戶是個住在後灣的藝人,我得幫他把整座複式公寓拆掉,把大好的十九世紀拼花地板拆掉,以便鋪上黑色大理石,黑色的耶,你能相信嗎?」他嘆氣,撥了撥頭髮。
「也有爬爬架。」
「不過,」我急急往下說:「你知道我那朋友安琪?她很想跟你玩。」
「我叫菲爾,」他說。「這傢伙有好好照和*圖*書顧你嗎?」
「你還好嗎?」
他們越過街道,併肩走到轉角。她就跟平日一樣外型超帥的,穿著牛仔褲、紫色T恤、黑皮夾克搭在肩膀上。她的頭髮是濕的,一綹髮絲從耳後掉下來黏在她顴骨上。她一面走來一面把頭髮塞好,動著指頭向梅兒招手。
「蘋果味穀片,還是糖霜穀片?」我強做鎮定說。
「派崔克,我們為什麼不走了?」梅兒說。
「好,回頭見。」
「我不曉得,」她說。「你的聲音有點抖。」
「我叫梅兒,」她小聲說。
「好的,還有啊,巴巴,如果我下週出了什麼事,比方說我出了什麼意外,你能不能幫我做點事?」
我掩上門,走到廚房,招架了三通由附近鄰居氣呼呼打來投訴的電話,想知道我早晨八點發射火器到底是他媽的在搞什麼鬼。我分辨不出讓他們最生氣的是我發射了火器,還是我在早上八點這麼做,但我沒費事多問。我向他們道歉,其中兩個砰一聲掛斷電話,另一個建議我去尋求精神科專業協助。
「好極了,你沒事吧?」
「我們懷疑他昨晚又殺了一個,這會兒我不能詳細講。你是自己過來呢,還是想要波頓過來押你?」
可是安琪卻跟他相守了十二個年頭,即使他一直在虐打她。這裡面有個理由,就是不論菲爾後來變成怎樣一個無可原諒的惡魔,他始終是——某部分的他始終是——那個讓你覺得很高興認識他的菲爾。
「我的美髮師也這麼說。」
「它亂亂的,」梅兒說。
「沒問題,老弟,沒問題。」
他往她身前一蹲。她笑開了。
「我很樂意。送她過來,我可以帶她到對街的遊樂場。」
「我沒認為他是。他沒那種想像力做這傢伙在做的事,但他不知怎麼牽涉在裡面。」
「這話不假。」此刻我正跟我的煩惱四目交投。
「說吧。」
我把我跟凱文的衝突告訴她。
「我知道,」我嘆氣,感覺到眼球背後沉沉的重量,和襯衫上那臭臭的慌張味道。「波頓命令我到約翰.甘迺迪大廈。」
「祝看牙醫好運,賴爾。」
「為了什麼?」
「哪兩個?」hetubook•com.com
「那就糖霜。」
頃刻間浮現在她眼裡的失措和無助,叫我的心碎成好幾塊。
「嗯,」他悶悶不樂說:「我討厭付錢給這些雜種,但我昨晚想用鉗子試著把蛀牙拔|出|來,那狗娘養的只肯出來一部分,之後怎樣也拔它不動了。加上沾滿血的鉗子滑不溜手的,呃——」
「我很好,」他說:「反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但你曉得,各人有各人的煩惱,就這麼回事。」
「嘿,老友,」我說:「想不想去遊樂場?」
「我好極了。」梅兒伸手要摸安琪的頭髮。
「把梅兒和葛瑞絲安頓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好的。」
「賴爾,」我說:「我女朋友的女兒在我家過夜,你能不能把聲音調小一點?」
「可以呀,但他們好像不是同一個圈子的。」
我打電話給葛瑞絲,告訴她我有事得辦。她認為梅兒跟安琪玩是個好主意,只要安琪不介意就行了。
「可以嗎?」
「什麼時候?」
「哪一個?」
「我叫梅兒,」她又說一遍。
「凱文.赫里易和葛瑞絲。」
「我得先把梅兒安頓好。」
在吻她前夫菲爾的臉。
我掛了線。震耳欲聾的鄉村音樂從洞開的廚房紗窗湧進來,震得我的公寓直打顫。當然,當你聽見威倫的歌聲,時間一定是九點了。
「你居然喜歡這亂成一團的東西?」安琪單膝著地,梅兒用手耙梳她的頭髮。
「我過來。」
「我很好,回頭見。」
是喔,賴爾,我心想,你是隻膽小如鼠的大貓咪。你儘管用鉗子多拔幾顆牙齒出來好了,那時候更是誰也沒法不服了你這膽小鬼。
「我可以帶她。」她說。
「你跟四個死者中的兩個有牽連,他覺得這當中有蹊蹺。」
「會有報復行動的,」她說。
「我們監視他好多天了,他不是我們要找的兇手。」
接著我聽見廁所傳來沖廁聲,一衝到走廊便看到梅兒揉著眼睛走出洗手間。
「是嘛。」
你不必在他年輕時認識他,也必定能看出他有種取悅人心的力量,不論那些人屬於和_圖_書哪個年齡層。那怕當他正在酗酒和虐妻的時候,那種力量依然存在。打他由嬰兒床爬出來那天開始,菲爾就具備這種天賦。它不廉價也不是雜耍,它不做作也不是刻意要操控對方。它只是一種簡單卻罕見的能力,讓每個跟他交談的人都自覺是地球上唯一值得他付出注意力的人,彷彿他在頭上長出耳朵只為了能傾聽你說話,彷彿他生有眼睛只為了能看見你的面容,彷彿他存在於世上的唯一理由便是要與你相遇——無論是哪種性質的相遇。
「到目前為止,沒有了,但我還在挖。」
「喔,我不曉得耶,」他說,瞅著梅兒:「我手臂怪痠的。」
「是呀,很漂亮。」
「小意思,就這麼多?」
「快了。對了,凱文.赫里易剛來我家做家訪,叫我放手別管這案子。」
「四個?」
「的確不是。他可能會傷害她來對付我,所以我隨時都要知道他們行蹤。這差事需要兩個人。」
「沒事,怎麼?」
「我在想,」安琪道:「也許你不介意跟我一起給梅兒推鞦韆?」
「我……還好,還在猛說服自己我們根本救不了傑生。」
一時間我們都默然了,因為我也在說服自己同樣的事。
「謝謝提示。」
「當然有鞦韆,沒有鞦韆就不成個遊樂場囉。」
「她喜歡你的頭髮,」我說。
「糖霜。」
掛上第三通電話後,我打電話給巴巴。
他在路緣駐足,一隻手按住心口。「這就是她嗎?」他說:「這就是那位大人物嗎?就是那偉大、令人難忘、大名鼎鼎的梅兒嗎?」
「為什麼?」
「還有沒有?」
「別那麼嬌嘛,」梅兒道。
她的被子堆在我床腳,她的洋娃娃莉莉小姐躺在睡椅上,一雙死娃娃眼朝上瞪著我看。
安琪回頭,菲爾也回頭。我覺得自己像個窺淫狂,一個怒火中燒有暴力衝動的窺淫狂。
「可不能讓人說我嬌啊,對不對?」菲爾說,用單手把她抱起來放在胯上,一行三人一起越過馬路走向遊樂場,步上台階前又開心地向我揮揮手,然後一起向鞦韆架走去。
「我hetubook.com.com肚子餓,派崔克,」她說,穿著她的米奇老鼠睡衣和趿著她的連睡衣拖鞋走進廚房。
此刻就是這樣一個菲爾從梅兒身邊站起來。安琪道:「你好嗎,小美人?」
「我當時有那麼點兒心緒不寧。」
「……然後把赫里易給宰了。」
凱文這種人是會讓你聲音發抖,我心想。
他笑笑,若有所憾似的:「我猜兩個都是吧,不過此刻我指的是四歲那個。」
「安琪!」梅兒道。
「就算是,但你犯得著開槍射他的車窗嗎?」
「爬爬架有沒有?」
「查到一些。五年前艾力克在波士頓麻省大學兼職教書的時候,牙買加平原的一個市議員保羅.哈伯森對學校和艾力克提出訴訟。」
他打個呵欠:「我會找尼爾森。」
我點點頭。「她很特別,是的。」
「他是我好朋友,」梅兒說:「他叫派崔克。」
我一顆心像是跳進了抽乾水份的嘴巴,如釋重負的心情讓我虛脫得想跪倒在地。
我看看手錶,九點正。
「沒有比他更好的好朋友了。」
掛線後我發現,從我射爆凱文的車窗之後就開始顫個不停的雙腕和雙手不再顫抖了。
我接著打電話給戴文。
她爬上我對面的椅子,把一雙未繫鞋帶的運動鞋擱在我椅子上。「那好吧,」她說。
梅兒在浴室換下睡衣和刷牙時,我打電話給安琪。
而此刻,你會看見安琪,就站在她房子外頭。
「牙醫?」我打個哆嗦。
「有沒有查到艾力克的什麼?」我說。
我讓這片刻猶豫替我道出弦外之音,然後伸出手去跟他握手。「不算壞,菲爾,你呢?」
「她的頭髮好漂亮。」
「你有沒有空幫我跟監兩個人兩天?」
「但願如此。」
「梅兒,」我一邊幫她繫鞋帶一邊說:「但我得去見一個朋友,不能帶著你。」
我把這些都忘了,直到我看見他跟梅兒在一起才又想起來。把他酒鬼形象保留在我的記憶裡要容易得多,那個不知怎麼有本事把安琪娶到手的酒鬼。
要是你保持平行視線沿郝和_圖_書斯街前望,你會看見安琪的房子。
我回到樓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探視梅兒。她蝦著身子側臥,抱著枕頭,瀏海蓋到眼睛上,睡得又香又熟,臉蛋睡得紅紅的。
「謝了,」他說:「我告訴你啊,那雜種休想給我打麻|醉|葯,老賴爾可是一看見針頭就要暈過去的。我是個膽小鬼,是不是呀?」
「嘿,派崔克,」他說。
「沒提到你。」
「黑黑的,亂亂的,我喜歡。」
「波頓要跟你談談。」
安琪牽著梅兒來到他身邊。「你幾點上班?」
很不幸,菲爾氣色也很好。安琪告訴我說他戒酒了,此刻你就可以在他身上看到那效果。跟我上回見他比起來,他起碼掉了二十磅,下頦的線條光滑硬挺,五年來幾乎要把眼睛吞沒的浮腫贅肉已消失不見。他動作從容,白襯衫鬆鬆罩在身上,打摺的炭灰色長褲跟他那一頭往後梳的頭髮很相襯。他看來年輕了十五歲,瞳孔裡的光芒是我童年以後就沒看見過的。
「那就好。」
「不知道,這案子的一切資料都受保密,看來是庭外和解的,之後所有相關人士被勒令封口,不過艾力克卻離開了麻大。」
「目前還沒有,」我說:「不過我會跟管理處提出意見,叫他們給弄一個來。」
「雲霄飛車有沒有?」
尼爾森.法拉爾是老街坊,每次巴巴的軍火交易需要額外的槍手或司機,尼爾森就參一份。他是個矮子,五呎四吋不到,我沒聽他稍微大聲講過一句話或一天內說話超過五個字。他跟巴巴一樣都是瘋子一族,而他還是個有拿破崙情結的瘋子,不過只要他有事可忙有活可幹,他就能像巴巴一樣控制自己的精神病。
她看看我,有幾分好奇,又有幾分慌亂,但我可以從她臉蛋上的紅暈和眼瞳裡的光芒看得出菲爾的魔法已經奏效了。
「嘿,派崔克,最近好嗎,老弟?」
「就這麼多。」
我步出後門廊,賴爾正在替最靠近我的那棟房子刷漆,一看見我便把收音機調低。
「我會把你的話告訴她,梅兒。」
他聳聳肩,「我今天只開工三分之一天,我有個蛀牙搞得我半個晚上沒睡好。」
「你開槍射他的車窗,派崔克?耶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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