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把我叫來是有原因的。」我說。
他擺擺頭,示意他桌上左方的塑膠水壺和四只塑膠杯。
「夠了,監號。」立夫道。
「要不要喝點水?」他說。
「請稱呼我亞歷。」
「我會很納悶神怎麼會讓自己被關在監牢裡,又幹嘛不來個神蹟把自己弄出這鬼地方。」
「是不是?」道奎斯特說。
亞歷.哈迪門四十一歲,但他的樣貌年輕十五歲。他像小學生似地把淡金色頭髮濕濕的黏在前額上,架一副小小的長方形眼鏡——老祖母眼鏡——說話的聲音輕得像空氣。
「你為什麼要把我叫來,亞歷?」
「後來她知錯回頭,他也要回了她。我相信一定有過哭哭啼啼求告原諒這類的場面,而醫生會輕描淡寫的說一些刻薄的話,任何人都只能假設是如此。這是三年前的事了,對不對,醫生?」
他的眼睛在螢光燈的強光下像是消失了。「搞不好根本由不得你選擇,搞不好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會被塑造成那樣一個人。」他聳聳肩。
「我認為上帝賜予了你暴烈的情感,派崔克,我真的這麼認為。我在你身上看見過這種品質。」
「糖果呢?」他溫柔地笑笑。
「那些只懂屯積或害怕應用才能的人『不冷也不熱』,必從上帝的口中被吐出來。」
我回瞪他,且明白他暫時不會再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殺個精光!」
他扭頭跟立夫說:「派崔克以前後腦左近有條討厭的鬈髮小勾勾,像斷掉的指頭一般突出來。」
「你熟悉那個關於三個塔冷通的寓言嗎?」
「看來你終於搞定你的小勾勾了啊,派崔克?」
道奎斯特站起來。一分鐘後,我也站起來。
「我問你你的事業目標,派崔克,因為我相信你是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你懂嗎?」
他驀地闔上嘴巴,眼神忽斂,看上去又是一副小鎮圖書館員的講理、好脾氣的模hetubook.com.com樣了。
亞歷,哈迪門慢慢把頭轉回來對著我,眼鏡滑到鼻子中間,鏡片後的眼睛是加勒比淺灘的濁綠色:「原諒道奎斯特醫生的冒失插話,派崔克,最近他因為他太太的事有點煩心。」
「對,你不知道,因為你一無所知,況且這些事情沒有一樣是真的,而就算是真的,大多都無關緊要。倘若我告訴你我是神呢?」
「道奎斯特醫生的太太朱蒂絲,」哈迪門道:「一度為了另一個男人離開過他。你知道這件事嗎,派崔克?」
他聳聳肩。
我瞥一瞥道奎斯特。在這堵圍牆裡,個人事業似乎是一個令人念念不忘的課題。
「對不起,什麼?」我說。
「什麼時候?」
我點頭。
「開膛破腹,派崔克!」
他開始哼起曲調,起初聲音很小,我認不出是什麼曲子,後來他垂下頭去,聲音才大了些。是那首〈派小丑進場〉
「我甚至不能預見自己三十五歲是不是還在做這工作,哈迪門監號。」
立夫皺皺眉,靠回牆上。
我轉身,他毫無表情地目瞪我。
「內人?」道奎斯特道。
接下來是一段為時幾分鐘的沉默。亞歷.哈迪門從對面注視我良久,彷彿他在想像要是把我肢解成塊放在骨瓷器上,全套刀叉托盤任他選用將會是一幅什麼景象。
「你今天早上有做|愛沒,派崔克?」
道奎斯特道:「這次會面的目的是——」
他坐在一張釘牢在地面的金屬小桌子前,羸弱的雙手銬著手銬,鏈子穿過桌上的兩個洞,雙腳也銬上腳鐐。他抬頭看我時,眼鏡的鏡片被螢光燈照得反白。
「你的呢?」
「我在你手上聞到她跟你做|愛的氣味。」他說。
「有還是沒有?」
「你是不是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亞歷?」道奎斯特說。
「幹嘛不?」
「亞歷,」我說:「關於凱拉.萊德、彼得.史迪莫維奇、傑生.華倫和潘蜜拉.史托克這幾個人的死,你可以告訴我什麼?」
我點點頭。
我聳聳肩。
「——肯錫先生應你的要求來到這裡——」
道奎斯特目視哈迪門頭頂上方的某個點,聲調仍保持平穩,然後脖子背後卻泛起了一片亮得的紅潮。「亞歷,把你的妄想症留待另一個時候吧,今天——」
「你為什麼把我叫來?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可以跟一千個警察、一千個聯邦密探說話,但你……」
「但你寧可自己開業。」
他笑笑:「該說你將被誰所塑造。」
道奎斯特轉身面對囚室的鐵柵。
哈迪門點點頭。「那很好,我喜歡吃烤雞。派崔克,很高興認識你,改天再來。」立夫看著我,聳一聳肩。「面談結束。」
「是的,」我說:「不可能。」
哈迪門大笑:「面談結束了啊,派崔克。」
「我知道他們不會同意,」他展顏一笑,欠身要跟我說一個祕密似的:「但又有誰願意用心聽一聽?」
我們兩個同時轉過頭去看著他。
「道奎斯特醫生,」哈迪門道:「請替我向朱蒂絲皇后說一聲哈囉。」
「什麼?」
「有這回事?」他耷拉著身子懶懶地坐在椅子裡,讓人覺得他在這環境裡感到舒適自在。蓋滿他的臉和脖子的疹子看上去紅腫且生氣勃勃,表面膩著一層光膜,空洞眼眶裡的瞳仁似乎是從幽深的山洞放射出熾亮的光芒。
他噘著嘴唇,我們站在那裡等他再說話,不過已經沒有用了。那一分鐘在全然的寂靜中流逝,他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繃得緊緊的、無血色的皮膚上甚至看不見一絲顫慄。
「大概是吧。」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把水喝下去,哈迪門的熾亮眼睛緊盯我的嘴唇。「亞歷,」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
「要是為一家大偵探社工作呢?」他說:「我聽說薪資不錯的。」
「我說:『把他們開膛破腹,派崔克!把他們殺個精光!』」
「星期五。」立夫道。
「哪個神?」
「亞歷,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對我感興趣。」
「你能不能幫我把眼鏡推一下,派崔克?」
「哈迪門監號——」
「難道你不同意……」
他以神父在告解室裡的方式點了點頭。「你有其他職業選擇嗎?」
「你上回說是虎頭蜂。」道奎斯特說。
我試著分泌口水潤濕乾澀的喉嚨和舌頭。「黛安德拉.華倫的兒子要死,是因為她把你送進監牢,這個我了解,可是其他的被害人呢?」
「當然。」我說。
門開了,我們走到C區的甬道上,走過兩名在囚室外站崗的警衛。哈迪門唱道:「把他們破腹,派崔克!把他們殺個精光!」嗓音雖輕,卻渾厚宏亮如同唱著一首詠嘆調。
然後他放聲大笑,聲震屋瓦,嗓子嗡隆隆震響,口大張著,嘴角凝結著白沫,凝注在我身上的眼睛越睜越大。囚室中的空氣似乎一股腦兒全向他的嘴巴裡湧去,彷彿他正在將它吸入肺臟直到脹滿全身,而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空氣可吸,只能大口大口喘氣。
我嘆一口氣,「亞歷,我們今天見面不是為了討論我的未來。」
我抑制住抬手摸摸頭、把我那條好多年都沒再出現的鬈髮摸平的衝動。我突然覺得胃很虛弱,透冷透冷的。
「你能預見自己五十五歲還在做這工作嗎?」他問。
我在他對面坐下。「我聽說你能幫我,哈迪門監號。」
「亞歷。」我說。
「你幹嘛要在意,亞歷?」
「你怎麼看呢?」他靠向椅背,攤開手銬裡的手掌。「一個不肯接受自己的志向的人既不冷也不熱。」
「難道這不是天賜良緣嗎?」他唱道。
我看看立夫,他聳聳肩。我傾前身子,把眼鏡推回到亞歷的眼前。他趁勢把鼻子湊過來,湊到我手套和襯衫袖子之間裸|露的部分,咻咻有聲地嗅了幾下。
「你說什麼?」
「我說的是黃夾克,」亞歷心平氣和地說,把目光移回我身上:「你有沒有被螫過?」
「你考慮過嗎,派崔克?」
「第二和第四個星期三,」哈迪門道:「下午兩點到四點在紅頂旅館,二一七號房間。」
道奎斯特看著哈迪門,目光清亮,然而呼吸有點急促,右手仍然下意識的扯著褲腿。
「其他被害人,」我重複道。「他們為了什麼被殺,亞歷?」
道奎斯特挑著膝蓋上的線頭,聚精會神在鞋子上。
「你戀愛過嗎。」他傾前身子。
「但不僅只是這樣,」哈迪門道。「對不對?」
我說:「慢著。」
我聳聳肩。「一兩次吧,我小時候。我不記得了。」
「要是我不想做一個『有影響力的人』呢?」
「你正在戀愛嗎?」他凝視我的臉。
他再度開口時,我沒看見他的嘴唇翕動。我只是後來才在記憶中回想到他張嘴說話的動作。
他憂傷地笑笑。「多數男女在這世上沒沒無聞地度過一生。無聲的徬徨人生。他們誕生,苟活一段時間,經歷各種激|情和戀愛和夢想和痛楚,然後他們死去。但是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生與死,派崔克。歷史上有成千上萬這樣的人——億億萬萬個——白活一生、毫無影響力的人,即使沒有出生也沒有關係的人。」
「那不代表我們不能這麼做,派崔克,對吧?」他揚起兩道眉毛,天真的表情軟化了那張瘦骨嶙峋的臉孔。「我對你感興趣,你就敷衍我一下嘛,拜託。」
立夫走到鐵柵前面,掏出鑰匙。這會兒我們三個都背對著哈迪門。
「誰要塑造我?」我說。
「對。」
哈迪門不屑地揮動瘦稜稜的手指,全神貫注在我身上。我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反映在他眼鏡m.hetubook.com.com片上半部的冷冷螢光裡,而他的綠瞳孔則浮游在我那模糊變形的五官下方。他再度傾前時,我必須忍住往後縮的衝動,因為在那瞬間他所散發的熱力撲面而來,而他那潰爛良心的窒悶腐肉惡臭撲鼻而至。
道奎斯特的聲音顫抖了一下子,聽起來只是不太自然的語氣一頓或微一吸氣,但我聽見了,哈迪門也聽見了。他向我微微一笑。
「我的本性?」
「有些公司是不錯。」
「跟我?為什麼?」
「你在談論的那些人未必同意。」
「亞歷,我們能不能討論一下——」
「它能替我付帳單。」我說。
「什麼?」
他的語聲像鳥囀一般響徹整條囚室甬道。
「我熟悉這寓言,亞歷。」
我隨他轉身,瞪視那些鐵條。剎那間我感到那一根根鐵條將我重重圍困、禁錮、隔絕,從此不讓我再看見外面的世界,把我跟哈迪門一起鎖在這裡面。
他點點頭,閉上眼睛,銬著銬鐐的雙手的指尖敲打著桌面。等他再開口說話時,聲音似乎來自房間的四角,來自天花板,來自鐵柵——總之不是來自他的嘴巴:
他嘆了口氣。「我小時候曾經被一個黃夾克蜂巢襲擊。我當時正沿著湖邊行走,我完全不知道牠們是打哪裡來的,一大群黑黑黃黃的黃夾克突然就像幻影一般圍住了我,湧到我身上。透過這個黃蜂構成的雲頭,我依稀看見我爸媽和幾個鄰居越過沙地向我奔了過來,我想告訴他們我沒事,一切都很好,但是那些黃蜂開始螫我。一千支針同時刺進我的肉吸我的血,那痛到極點的痛甚至接近性高潮。」他看著我,一滴汗珠從他的鼻尖落到下巴:「我那年十一歲,我體驗了生平第一次的性高潮,就在那裡,穿著我的泳褲,就在一千隻黃夾克吸我的血的那一瞬間。」
立夫稍微挺直身子,我於是看到他臉上的警戒神色。
「確是如此,」他說。道奎斯特在我旁邊坐下,立夫在牆邊站崗,眼神漠然,手扶警棍。「我想跟你談很久了,派崔克。」
「我考慮過。」
「如果我說我的血被政府下了毒,或其他銀河系的阿爾法腦波正在滲透我的身體器官,或我在母親的強迫下進行雞|奸——你會怎麼說?」
「一個發狂失控……」他的嗓音又細又尖。「一個不為所動……」
我看看立夫,他寬闊的肩膀聳了一聳。
「亞歷,我只想知道為什麼——」
我討厭他叫我名字的感覺,但我不確定為什麼。
「他們為什麼被殺,亞歷?」
「我的大半個人生你都在監牢裡,哈迪門——」
「他們提供福利計畫、健康保險,諸如此類的。」
「真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倚前身體。
哈迪門朝我搖晃著一根手指,「別費事了,」他唱道:「小丑已在此地。」
他笑笑,「說得好,說得妙,不過當然,油腔滑調原就是你的本性。」
「也許我會教書。」我說。
他向立夫望去。「我們這個星期有沒有烤雞吃?」
「獨一無二的神。」
「天父,」他說:「聖子,及聖靈。」
我不答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看看道奎斯特,又看看立夫。
「那就派小丑進場吧……」
他靠回椅背,仰望天花板。「我從來沒有戀愛過。我不曾戀愛過,不曾牽過一個女人的手,在沙灘上跟她一起漫步,談一下……喔……家庭瑣事——那晚上誰做飯、誰做清潔,要不要叫修理工來修理洗衣機等等。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有時候,夜深人靜,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會為此哭泣。」他嚼著下唇。「但我想,我們全都夢想另一個人生。在世上的這段日子裡,我們全都想活一千個不同的人生,但不可能,對不對?」
「不懂。」
他突然低語:「你父親是個黃夾克。」
「我對你感興趣,」他聳聳肩。
「這是不相干的事——」
「這些不是妄想症。」
「叫我亞歷。」
「一個有信譽保證的消息來源告訴我,」哈迪門道:「每月的第二及第四個星期三,道奎斯特醫生的朱蒂絲皇后允許兩名本機關的前監犯,在沙格斯鎮的紅頂旅館往她身體的每一個洞孔進行插入。我在想道奎斯特醫生對此不知有何感想。」
「你是一個有潛力發揮影響力的男人,派崔克,你可以留名青史。想想看那是何等的成就,尤其在我們這個用後即棄的文化裡。想想看啊。」
「我說的是黃夾克。」
他抬了抬頭,正在滑下鼻樑的眼鏡趁勢卡回原來的位置。
「水?」
「我希望你了解一件事,」哈迪門道:「我希望你了解你有選擇。你的選擇可能對,也可能錯,但那選擇會自行出現。不是每個你愛的人都能活。」
「你說的是虎頭蜂,亞歷。」
「但是如果那個人不確定他是不是已經找到自己的志向呢?」
「那就『我將被誰所塑造』吧,」我說。
「是的,我聽說你想談談。」
我移開手。
「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嗎?」
「有。」我說。
「嗨,派崔克,」我走進房間時,他說:「很高興你能來這一趟。」
「不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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