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救護車!」我大叫。「我們要救護車!」
「所謂愛爾蘭人的狗運吧,」我說。
菲爾向我做了個「我們又能怎樣?」的表情。雨水從打開的車門打到我臉上和脖子上。
「帕頓?在樓上,做著狗做的夢吧。」他咔一聲插上門栓。菲爾和我回頭看他。
「除了那個,嗯,」傑瑞說,眼睛仍盯著菲爾不放。
有誰尖聲駭叫。
「我幾乎忘了,耶穌。安琪昨晚受傷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
帕頓躍過他的肩膀向我飛撲過來。
「那可不行喔,」菲爾說,傻呵呵笑得像個白癡。
我聳聳肩,「我們都好長時間沒闔眼了,傑瑞。」
一圈暗黃的光暈照亮了吧台,其餘的地方都沒有照明。酒館後面的撞球房漆黑的。
傑瑞打開門,手往前一擺,示意我們走在前頭。
傑瑞大喝一聲:「埃古!」菲爾還僵在那裡不動。
「工作,」傑瑞道:「你還在幫蓋文兄弟工作嗎?」
他撬開瓶蓋,望著自己的手皺了皺眉。「她……呃,這鎮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有朝氣,有活力,安琪就是這麼一個人。我寧可自己捨命,也不願意看見那樣的一個女孩受到傷害。」
菲爾正在把身子向右方斜探,目光繞過吧台的轉角在看什麼東西。傑瑞看看我們兩個,收起了笑容。
歌名是〈任血流〉。真是他媽的完美極了。
「你們好嗎,老友?」傑瑞說。
「好——哇,」傑瑞說,也微笑著,再次給我一個納悶的眼神。
他把啤酒遞給我。交瓶子時,拿著冰凍瓶子的手碰到了我。我強忍住把手縮回來的衝動。
「謝謝你,傑瑞,」我說:「不過她會沒事的。」
「嗄?」菲爾的眼睛睜得跟車輪蓋一樣大:「還好,還好,幹嘛問?」
菲爾眨巴著眼。「沒有,沒有了,我……呃……我現在是個私人承包商,傑瑞。」
我們瓶子碰杯子,喝了一巡。
我用那隻空著的手攫住帕頓的脖子,牠號叫,是一種結合吼聲跟吠聲的野蠻噪音。我緊緊捏住牠的脖子,但是上面肌m.hetubook.com.com肉往裡收縮,我的手抓不住那汗濕的皮毛,於是牠的頭又再向我俯衝下來。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冷不防在我們身後爆響。菲爾猛地扭身:「操!」
他剖開人的肚皮——那聲音嘶嘶低語。當他們還活著的時候,當他們還在尖叫著的時候。
「該死,」他又說。
〈子夜漫步者〉唱完了,隨之而來的片刻寂靜漲滿了酒館。
「沒什麼,」他說。我知道他已經放棄打哈哈了,他正公然監視菲爾的一舉一動。
我爬到菲爾身邊,把槍放在他身旁的地上。
「呃——」
我隱約聽到從撞球室傳來一種低低的、幾不可聞的咻咻聲,是呼吸的聲音。帕頓正隱身在暗處,監視著我們。
我說:「我不曉得耶,傑瑞,今天有點晚了,而且……」
「嗄?不用,不用。」他把小臂擱在我們座位的頭枕中間的椅背上,把頭伸到前面來。「酒館暫停營業。我心想這樣的天氣,你知道,誰會跑到外面來啊?」
那不是傑瑞或菲爾或我的氣味,因為它不是人類的氣味。它是獸類的氣味。
〈長長的黑面紗〉取代了〈子夜漫步者〉。又是一首關於死亡的歌,妙極了。
「沒什麼,傑瑞,」他笑笑,雙手一攤:「我在看地上那只狗碗,因為,你知道,碗裡的狗糧還是濕的,就像帕頓剛剛還嚼過一樣,你確定牠在樓上嗎?」
傑瑞的慈祥目光化為冷黑漩渦。他看我的眼神彷彿我是顯微鏡下的一條蟲。
「你沒事吧,派崔克?」他問:「我聽說你也捲進了槍戰。」
我死盯著駕駛盤以掩飾惱火的表情。菲爾,我心想,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然後就死了。
傑瑞繞到吧台後面。「噢,老友,我很遺憾,她沒事吧?」
「沒有啊,」菲爾猛搖頭:「沒有,絕對沒有。」他綻開一個大大的、虛弱的笑容。「我好得不得了,傑瑞。」
「今晚不用看著酒館嗎?」菲爾道。
那股氣味又再侵襲我的嗅覺。它有種令人噁心的暖熟的氣息,我知道它來自我的右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邊,來自那漆黑的撞球房。
他在後視鏡裡瞇眼看我,隨即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
我坐起來,立刻向吧台後面的鏡子和瓶子連開六槍,但是傑瑞已不見蹤影。
「哈——哈,」菲爾軟弱地說。
「你是說,除了被聯邦調查局盤問之外?」我咧嘴笑,想在房間裡再次營造那種刻意的輕鬆氣氛。
他吃吃一笑。「抱歉,只是我看見你們兩位坐在這兒,我就心想:『派崔克和菲爾在暴風雨中的凌晨十二點半,坐在多切斯特道上到底在搞什麼鬼呢?』」
我們坐下。他掉過身來向著我們,把兩瓶百威啤酒放在我們面前。我脫掉夾克,甩掉手上的水珠,盡可能舉止如常。
「我沒事,傑瑞。」
他們求饒,他大笑。他們禱告,他大笑。這個男人,派崔克。這個慈眉善目的男人。
他笑笑,「省得有熟客闖進來罵我關門關太早了。」
他想笑,然而,卻有眼淚溢出他的眼角,滑下太陽穴,隱進他深色的頭髮裡。
菲爾下死勁捏住啤酒瓶,我真擔心他會把它捏碎。
「可不是嗎,」他舉起他那杯詹姆森,向我眨眨眼,一口喝光。「菲爾,」他說,倒著另一杯酒。「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他的臉部表情立刻軟化,以表達最深切的同情。
「呃,可不是?」我說。
菲爾霍然抬頭,接著眼瞼半垂,彷彿很窘的樣子。
快說話呀,派崔克。不說話,就得死。
「哎唷,真是的。」他移開手臂:「呵,忘了我濕得像落湯雞了。」
「有什麼新鮮事?」傑瑞複述一遍。「我是說,除了昨晚的槍戰之外。」
他到底在哪裡?
「嗄?」我說。
我笑笑。「再來一瓶,傑瑞。」
傑瑞揮動手臂,我閃身後退,顴骨的頰肉被剃刀劈了個口子。帕頓像個旋轉球般朝我身上撞來,把我從凳子上撞倒在地。
我在後視鏡裡與他四目對視,他目光慈祥而又像在偷笑似的。
「工作還穩定嗎?」
傑瑞狐疑地看他一眼,然後看著我。
這男人殺人和*圖*書——一個聲音低語。只為了好玩。殺過一打又一打的人。
「不要緊,」我說。
「你還好吧,菲爾?」
「別說話,菲爾。」
在我們身後的點唱機從〈任血流〉換上了〈子夜漫步者〉,那口琴聲像是來自墳墓、繚繞不散的詭笑聲。
菲爾立刻把手探到夾克底下。我向他使個眼色,讓他知道我不想他在車裡拔槍。
狗牙從我的額頭彈開,牠的頭往後揚起,口大張,朝我右眼咬下。
菲爾正盯著吧台轉角後面地板上的什麼東西,在我視線以外的。
慢跑到酒館的路上,傑瑞一直把手藏在連帽運動毛衣前面的口袋裡。他騰出右手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也始終把左手收在口袋裡。在黑暗中,風雨刮面,我看不出來那裡面有沒有武器,所以我也不打算亮出武器當街行使公民逮捕權,何況我的後援只是一個慌手慌腳的夥伴。
「我最愛的狗狗呢?」我說。
他的眸子刻劃著雙重的失敗感,彷彿自他出生那一天他便預知這一天的來臨,彷彿你自子宮誕生的那天,便注定了走贏家的好運抑或走輸家的衰運,而他自始至終就知道,他有天晚上會發現自己躺在某家酒館的地上,四周是橡膠磚浸泡在酸啤酒裡的餿臭味,喉嚨上一條大口子。
「算我的,」傑瑞道。「我做東,朋友們。什麼『有點晚』嘛,」他輕推了推菲爾:「這傢伙怎麼了嘛?」
「我酒館的大門總是為朋友而開的,」傑瑞開心地說,打一下我們的肩膀:「是的,老友,沒問題。」
「隨便聊聊而已,傑瑞,」菲爾說,強裝若無其事的語氣很不自然。
本來應該是閒話家常一般的,我很確定那是他的原意,可是結果適得其反。
我看著他小臂上那濡濕的紅毛髮軟趴趴披在皮膚上。
傑瑞聳聳肩,「你好像有點緊張兮兮的。」
他在我臉旁彈彈手指。
「進門後兩分鐘點唱機會自動啟動,」傑瑞道:「抱歉嚇著你們了。」
「你還在嗎,派崔克?」
「謝天謝地,派崔克。是呀,老友。」
「她沒事。」
我知道一切偽裝到和_圖_書此為止了。
菲爾看著我,一臉迷惘,亮紅的血從他指間汩汩流淌,流得滿手。
「他們問的那些問題啊,我的天!當然,他們只是公事公辦,這個我了解,可是,真是一群不中用的雜種啊,我發誓。」
這時前門在重擊下被砸得粉碎,整扇脫出了門軸。我爬向菲爾,耳裡聽見戴文大叫:「別開槍!別開槍!他是好人!」接著又說:「肯錫,把槍放下!」
我瞄瞄傑瑞身後的鐘。距離我跟戴文講話剛好過了十五分鐘。
「不,傑瑞!不!」菲爾大叫,掏槍的手卡在皮帶裡。
我把槍拔出褲帶,帕頓從黑暗中飛身躍出。我看見傑瑞手中閃現剃刀的冷芒。
菲爾道:「啊不,不。」立即低頭閃避。
「我知道,」他說。
那不僅只是莎劇裡的人物名字,那是一句攻擊號令。
「沒有,」我勉強道。「除了那個之外,其他方面大致上都維持現狀,傑瑞。」
「菲爾,」傑瑞道:「你在看什麼東西?」
「對,」菲爾說。這回他的聲音又太冷了。
他用厚厚的手掌拍拍我的胸口。「我嚇著你了?」
是這個男人剖開傑生.華倫的身體,切下他的四肢,割下他的頭顱。
「什麼?」菲爾說。「你什麼意思?」
「沒問題。」他的目光看定了我,沉著而猜疑,手臂探進後面的冰箱。
「哦,」傑瑞道:「呃,你們挑了天氣很糟的晚上啊。」
我抬手拔槍。外面傳來輪胎戛然煞止的聲音。傑瑞把手探到吧台底下。
傑瑞把上身探進車廂裡,「快來啊,老友,要我在這雨裡淹死不成?」
「那就太可惜了,」菲爾道,他發出沙啞短促的笑聲:「我今天晚上倒想喝上一杯。」
「你有意思要泡我看看嗎?」我說。
傑瑞微笑一笑,伸手到吧台下面調節一個鍵鈕。音量迅速減弱,那音樂不再是聽不出旋律的噪音,而是一首我認得的歌曲。
他跳下車,我還沒想要伸手開門,他便已經把我的車門打開了。
殺——那聲音低語。
菲爾倒在他凳子旁邊的地板上,手摀著喉嚨。
牠蹬著後腿猛踢我的手臂,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把槍硬塞到牠肚腹間,然後扣動扳機——兩次——帕頓的頭猛地向後拗折,彷彿聽見有人叫牠的名字,然後便是一陣抽搐顫抖,嘴裡放出一串低嘶。牠的肌肉在我手中變軟,同時向右邊倒下,倒在那一列高腳凳間。
「該死,」他說。
「你們兩個今天晚上滿遲鈍的唷,」傑瑞道。
「那麼,傑瑞,」我說,嗓門乾得厲害,彷彿想說的話卡在喉嚨裡。「你又有什麼新鮮事嗎?」
「那麼,有什麼新鮮事嗎?」傑瑞問我。
「那就好,該為她乾一杯才是唷。」他給自己倒了一小杯詹姆森威士忌。「為安琪的康復乾杯。」
我明知眼前的寂靜太沉重,太不自然,太可疑,但我不知道該怎樣打破它。
他向菲爾閃一個笑臉,但是表情跟他口中所說的話不搭調。這時我忽然意識到一股氣味,從我們進門以後就一直沒有消失過的。那是一股摻雜著汗臭、麝香,和混合著毛髮皮肉的悶臭氣味。
「菲爾,」我說:「你會沒事的。」
「是呀,」我說:「她是的。」
他低笑兩聲,「你能活到現在算你命大,派崔克,你過的日子有夠刺|激的。」
就是那一隻手挖出彼得.史迪莫維奇的眼睛。
戴文遞給我一條吧台用的毛巾。我將它按在菲爾喉嚨上,兩隻手緊緊按住毛巾兩端。
大部分的血從他喉嚨右邊流出。傑瑞在那裡落刀割了個切口,然後往另一端劃了一道形如微笑的傷口。
「來唷,進來,喝一杯。」
是這個男人將凱拉.萊德的雙手釘入凍結的泥地。
「很好啊,傑瑞,」我說。
我仍然可以感覺到傑瑞遞啤酒給我時,我的手被觸到的地方,那裡的皮膚正灼灼燒著。
「坐,坐,」傑瑞說,在冰箱裡打撈。他背對我們說:「安琪她……呃……是個不一般的女孩,你曉得?」
「聯邦調查局盤問過我,」他說:「你聽說了沒?」
菲爾緊緊依附著他的座位,就像火箭依附著火箭推進器一樣,彷彿倒數已經開始,而他隨時會被射向屋頂。
「什麼?」菲爾舉瓶啜了幾口酒。「呃,是,滿穩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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