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不可侵犯的簡單與神聖不朽的虛妄

故事的前半段,篇幅大多放在對「悲慟抒解公司」的調查上頭。
意料之外的角色現身,案子於是翻出了新的面貌。
這個聽起來像是會替會員進行集體心靈治療的機構,其實並不是一個以蒼生喜樂為己任、處處法喜充滿的單位,相反的,這個組織的內裡以一種縝密的架構進行運作,目的是化大愛為小愛,從兼善天下變成獨善其身。事實上,這幾乎是大多數後來被證實為詐欺分子的心靈療程或宗教團體真相。
手頭缺錢、生意上門,加上雇主態度強硬,這案子似乎沒什麼不接的理由。
從昏迷中醒來,派崔克和安琪發現自己要面對的事情出乎意外。
有些時候,連一些已經流傳千年的宗教,在自家歷史上頭,都不免有這類醜聞紀錄。
在連著兩本以各種角度觀察「暴力」的作品之後,勒翰再說了一個不大一樣的故事。
《Sacred》這個書名,要中譯時也遇上了類似的麻煩。
或許在這個世紀,宗教力量已較勢微(唔,這只是『或許』),但,「心理學,是最新的宗教。」
綁架他們的是個新近遭逢巨變的億萬富翁崔佛.史東,他在某日下班回家時遇上攔路劫匪,妻子當場身亡,而史東則被子彈毀容、打成重傷,就醫時,醫生還發現,史東已經罹患癌症,只剩下幾個月的生命。母親粹死、父親將亡,加上自己的男友在不久前剛因意外溺斃,史東的獨生女黛絲麗承受不了如此打擊,離家出走,不久後便失去蹤跡。史東找上城裡一流偵探社的一流探員傑.貝克出馬調查,不料黛絲麗的行蹤即將顯露端倪的時候,傑.貝克也失蹤了。經過多方打聽,史東認為要將此事委任給派崔克與安琪,但自《黑暗,帶我走》事件後,他們兩人身心俱疲,幾個月來都形同自我放逐地拒接任何案件,在聯絡未果的情況下,史東於是派手下將他們以綁架的方式找來。
但派崔克和安琪之所以答應接辦,其實還有更私人的原因:從史東痛苦的眼裡,安琪對於他所面對的失落完全能夠感同身受,而隨之失蹤的傑.m.hetubook.com•com貝克,不但是派崔克與安琪的舊識,更是引領派崔克入行、亦兄亦師的好友兼前輩。他們閱讀傑.貝克的調查報告,發現黛絲麗在失蹤之前,可能與一個叫做「悲慟抒解公司」的機構接觸,並且進行該公司的抒壓靜修。傑.貝克認為這個公司啟人疑竇,於是化名進入,卻在某次探訪回覆之後人間蒸發。
故事開始:派崔克和安琪發現,在住處附近,有人在監視他們。
舉例來說,十六世紀時,教宗利奧十世以修繕聖彼得大教堂為由,向大眾販售所謂的「贖罪券」,指出「購買贖罪券可免自己在塵世之罪、多買贖罪券可免自己未來將犯之罪,而替已故去的人採買贖罪券,則可以助他們早日脫離煉獄,直升天堂」。買贖罪券的行為既然可以赦免自己未犯之罪,那麼以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等於就是一種「我買它就可以隨心所欲犯罪」的護照;所謂天堂規則可被如此買賣,自然是種胡說八道,這種行徑後來造成了馬丁路德的反彈,被認為是新教當中宗教改革運動的開始。
《12 Monkeys》的譯名叫《未來總動員》雖然不見得高明,但原文照譯為《十二隻猴子》可能會令大多數觀眾不知所云;《Michael Clayton》的譯名是《全面反擊》,似乎平常得令人不容易記住,但原文片名其實就是劇中主角的名字,對國內觀眾而言,照著譯似乎也沒啥意思。更麻煩的是,有些片子的原名一語多意,《Seven》直譯為《七》,不但指出劇中凶案的數量,也象徵劇中凶手自認正在替天行道,一一懲戒犯下七宗原罪的惡人,這種與宗教關的典故對我們來說可能有點文化隔閡,於是這電影的中譯名字變成《火線追緝令》;而一九八八年由朗霍華(Ron Howard)執導、盧卡斯(George Lucas)編劇、仿《魔戒》架構寫成的奇幻特效片《Willow》,片名不但是故事侏儒主角的名字,也取了柳樹(willhttps://www.hetubook.com.comow)那種以柔剋剛的形象,但這名字要轉成中文,無論音譯還是意譯似乎都不大對勁,結果最後這部電影的中文片名,變成聽起來沒什麼關聯的《風雲際會》。
事實上,在派崔克和安琪著手察訪「悲慟抒解公司」時,我們也許會納悶:為什麼勒翰會安排這種顯而易見的犯罪橋段呢?以勒翰一直以來在作品中表現的企圖及這系列前面兩部作品的表現,這種一看就知道會怎麼發展下去的設定,實在有點太過平常;不料到了故事中段,我們才會發現,《Sacred》更深一層的主題,才漸漸隨著情節開展出來。
而且,《Sacred》這個名字,其實恰恰涵蓋了這個故事主題的各個面向。
沒有一個角色完全誠實,也沒有一宗事件如表面所見的那般單純。派崔克與安琪開始發現,「悲慟抒解公司」或許打著替會員抒緩悲傷名號、進行各式不堪的勾當,但這還算是個顯而易見的目標及容易介入的體系,而真正危險陰暗的,其實不是這麼明目張膽進行著的罪行,而是隱藏在角色內心當中,以各種力量操控人心的惡念。
故事中的傑.貝克,曾對派崔克講了如此的一席話:「……你只有一次機會找到真愛,如果你非常幸運的話。喔,我非常幸運。活到四十一歲,愛上一個幾乎只有我一半年齡的女人,共度兩周。然後她死了。行,世界是冷酷的。你碰到好運,遲早你會遭到真正厄運,有得必有失,人生是公平的。……很好。我接受。不喜歡,但我接受。」綜觀全書,我們會發現傑的這席話語可能半真半假,但我們卻也明白,在他對派崔克如此敘述時,對於「真愛」,他其實全然地相信。
這句話是前頭提及的電影《12 Monkeys》裡女主角的一句台詞,身為心理醫師的女主角這話充滿自省意味,卻也是一記警鐘:從前宗教告訴我們,誰是善人、誰在做惡,現在則由心理醫師告訴我們,誰是正常人、誰有精神病。而我們從自宗教當中去尋求寬慰的解脫方法hetubook.com.com,轉而變成向心理醫師或治療團體求援的抒壓模式;無論宗教或者心理治療團體,對我們脆弱的內心自然都有其支撐及撫慰的作用,但當我們將埋在心底、理應不可被探知分析的祕密向這些力量坦白時,卻無法避免這些力量並不單純良善、反而現實骯髒的可能。
所幸,派崔克和安琪還在撐著;我們還是擁有希望。
勒翰的故事沒有什麼童話結局的簡單邏輯,沒有什麼海誓山盟的轟轟烈烈,但在他所描述的背叛、質疑、邪惡、殺戮當中,所有平實的堅持,於是顯現出一種令人信服、值得託付的本質。畢竟,最神聖不可侵犯、也使其信者免被侵犯的,往往也最直接簡單,而欲以各式權力使自己到達神聖地位的,終是虛妄。
畢竟關於這故事當中所包容的一切情緒,很難濃縮成一個簡單的名字,更何況這個名字還得肩負在眾多新書當中吸引我們目光的艱鉅任務;但我相信,無論最後印在本書封面上的會是哪幾個字,只要開始閱讀,派崔克的賤嘴幽默、安琪的果敢聰明,以及所有承載深沉議題但卻流暢好讀的緊湊情節,將會讓我們有勇氣直視在現實中橫行的所有不義——因為透過它們,我們仍會看到,隱在人心當中的絕對美麗。
如果常看洋片、注意過電影的原文片名,就很可能會對國內片商翻譯片名的手法大搖其頭:阿諾.史瓦辛格演出的一律冠上「魔鬼」二字,布魯斯.威利的電影片名常用「終極」開始,動作片不是叫《什麼什麼總動員》,就是叫《哇啦哇啦追緝令》。有時這代表一種間歇性的流行,比如說一九九〇年、《Ghost》這部被譯成《第六感生死戀》的電影當紅,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間,名字裡帶著「生死戀」的片子就明顯增多;而「神鬼某某」這樣的片名雖然本來就會零星瞧見,但在一九九九年原名《The Mummy》、譯名《神鬼傳奇》的這部電影票房告捷後,接下來幾年間什麼電影也就一起神神鬼鬼了起來(連改編自山田風太郎原著的重拍日片《魔界轉生》,都莫名其hetubook.com.com妙多了一個叫『神鬼復活』的副標)。
這或許正是足以抵擋一切惡念的解答。
但在對「悲慟抒解公司」的調查中途,劇情突然急轉直下。
對照書名,我們終於會發現,「Sacred」這個單字,指的是我們以自己的脆弱,向宗教或者「悲慟抒解公司」之類機構所做的「獻祭」,也是盤算著要用欺瞞、詐騙或者金錢力量,來讓自己變得「神聖不朽」的惡行。然而,人心當中真正「不可侵犯」的美好,或許簡單到近乎俗濫,只要夠真誠,這個幾乎沒啥創意的字眼,就有抵禦一切的力量。
這兩個人穿著顯眼,長相怪異,派崔克和安琪依他們的外形把二人戲稱為「不倒翁」和「青面」,雖然不知這兩人受誰指使,但就在派崔克和安琪打算捉弄一下他們、找找他們麻煩的時候,反倒因為一時大意而被兩人綁架。
動手寫這篇感想時,書名依然還沒確定。
《Sacred》是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筆下《Kenzie/Gennero》系列的第三部作品,前兩部分別是《戰前酒》(A Drink Before The War)及《黑暗,帶我走》(Darkness,Take My Hand),貫穿系列故事的是在波士頓執業的偵探二人組派崔克.肯錫(Patrick Kenzie)及安琪.珍納洛(Angeia Gennero)。在前兩部作品裡,勒翰的敘事焦點似乎較偏重在生活中無所不在的暴力上頭:街頭幫派之間的暴力、權力爭鬥之中的暴力、滿嘴鬼話的政客及自詡正義的意見領袖堂而皇之行使的暴力,以及理應溫柔體諒但卻總是不盡人意的婚姻與愛情內裡、無時無刻進行著的、時而言語、時而肢體的暴力。不過,在《Sac和*圖*書red》裡,勒翰把關注的主題,朝不同的方向延伸出去。
收到這份書稿時,這本書的中文書名還沒確定。
金錢是容易想到的一種,掌握關鍵性的人際脈絡則是另外一種:擅用肉體的慾望是容易想到的一種,引發人性當中的悲憫同情轉而將之利用則是另外一種:當派崔克和安琪認為這宗事件裡除了彼此之外「人人可疑」的時候,我們不得不隨之面對,只要心中存有惡意,那麼一切身而為人所享受到的心靈與肉體的美好,都能被簡單地轉化成操縱我們行為舉止的懸線,暗裡的那個操偶師幾個拉扯,我們就會乖乖地動作。
這個單字並不冷僻:「Sacred」是個形容詞,帶著「神聖的、宗教性的」意思,因此也有「不可侵犯的、莊嚴的」以及「獻祭的」這樣的意思在裡頭。但如此的一個字,直譯可能會有點兒讓人不明所以——再加上因為這是本「推理類型小說」,編輯八成會希望從書名裡頭可以讓讀者嗅出一點謀殺、恐怖、懸疑、血腥之類的推理小說氣味,但要是仿照電影片名的譯法,把書名取做《神鬼二人組之黑街動員令》之類的,又著實太過不倫不類。
當然有時我們會覺得可笑或者可嘆,但換個角度想,翻譯片名實在是一大學問。
毋需宗教信條和心理學課本,能夠操弄人心的力量,其實多得不勝枚舉。
《戰前酒》故事中,勒翰告訴我們,生命如此狂暴、麻煩總是會來,也許我們不得不去面對,既然如此,就先喝杯酒,調整心情,再去迎接那些非扛不可的沉重吧;在《黑暗,帶我走》故事裡,他提醒我們,以暴制暴或許是終結暴力最直接明快、也最有效果的方式,但一旦釋放了暴力,要如何控制它的撕咬範圍,則是一個困難的課題;尤有甚者,我們周遭那些與暴力無涉、但與我們有關的人事物,都可能因為我們與暴力太過親近,而被旋捲進這個無邊的闇暗當中。
而在《Sacred》裡,勒翰不但掘出了更隱微的暴力,也在黑暗裡燃亮一盞溫柔的光。
臥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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