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悲慟抒解
第一章

「我的名字是崔佛.史東,」燈光後面的男人說,「這個名字對你們有任何意義嗎?」
我抬頭看強尼.狄根,他把奶精倒進我的咖啡。「什麼?」
「我們有過幾次跟死亡接觸的經驗。」安琪說。
出了店到大街上,我透過墨鏡注視青面,他撢撢膝蓋上的絨毛,然後彎腰繫鞋帶,和不倒翁昨天的動作如出一轍。
「你突然瞎啦,派崔克?」
我們並排坐在一張黑皮沙發上,她的手和我一樣也綁在背後。
我過馬路,向專心繫鞋帶的青面走去。
「肯錫先生,珍納洛小姐,」崔佛.史東說,「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不想傷害你們。必要時我會,但我不願意。我需要你們幫忙。」
「外星人,」我說,「從哪來的?法國?」
「頭好痛。」安琪說。
「如果你們哪個白癡能開車送我們回家的話。」安琪說。
我舉起手上的咖啡杯。「待我補充一點咖啡因,青面。保證十五分鐘後我會讓你笑破肚皮。」
「你怎麼可能不喜歡《星艦迷航記》?」安琪說。
「綁架,」安琪說,「強迫監禁。你聽說過這些名詞嗎,史東先生?」
「他是鬼。」我低聲說,安琪用肘彎捅我的肋骨。
「你自以為很風趣,其實一點也不好笑,先生。」
當我突然在派蒂餐坊門口停下,打算進去喝我早上第一杯咖啡時,我看到青面。我眼睛盯著店門,彷彿在讀門上的菜單,拉出鏡子,轉動我的頭,直到我注意到對街有一個貌似殯葬業者的男人,站在派特傑藥房前面。他兩臂抱著麻雀般的胸膛,大剌剌地觀察我的後腦。皺紋像河流一樣切過他凹陷的臉頰,美人尖從他額頭中央向上延伸。
他的上半部臉像用金色橡木雕刻出來的,高聳如峭壁的眉毛,在冷硬的綠眼上投下陰影,鼻如鷹勾,顴骨突出,皮膚是珍珠的顏色。
一點建議:如果你在我們hetubook.com.com這附近跟蹤人,千萬別穿粉紅色。
「我問你話。」
「不用遺憾,先生,」我認出青面的聲音,「沒有別的辦法。」
「妙語如珠。」不倒翁複述。
然而,他的下半部臉卻向內塌陷。下顎兩側粉碎,骨頭似乎融入嘴巴裡面。下巴磨損到只剩下一粒肉瘤,包在橡膠般軟趴趴的皮膚裡,垂向地板。他的嘴已無任何形狀可言,像變形蟲一樣漂浮在亂七八糟的下半部臉中,嘴唇乾枯灰白。
但青面跟蹤我。
第二天,矮小圓胖的傢伙換掉粉紅襯衫,改穿比較低調的白色,開司米大衣和義大利西裝不見了,但戴了一頂帽子,仍然像麥可傑克森在托兒所裡一樣顯眼。在我們這附近,或任何一個我知道的波士頓內城區,沒有人會在頭上戴棒球帽或偶爾一頂花呢鴨舌帽以外的任何東西。而我們這位身材酷似玩具不倒翁,後來我們乾脆這樣稱呼他的朋友,竟然戴了一頂硬殼圓頂禮帽。別誤會,那頂帽子很漂亮,但不管怎麼說還是禮帽。
「搖動了,」我說,「沒攪拌。」
「我們認識嗎,先生?」他的聲音像隨時會被召回棺材。
他把咖啡順著櫃檯滑到我前面,收了我的錢。
「操你。」我說。
不要把聖物給狗,也不要把你們的珍珠丟在豬前,恐怕牠踐踏了珍珠,轉過來咬你們。
進了派蒂餐坊,我把鏡子轉回來貼住鏡框,點了咖啡。
「非常高科技。」青面說。
安琪揉她的,從這間我猜是崔佛.史東的書房裡吸了幾大口氧氣。
我從林蔭大道咖啡屋的窗子望出去。不倒翁的頭猛抽一下,然後他彎腰撥弄鞋帶。
安琪對我揚起和_圖_書眉毛。我揚起我的眉毛回應她。
我回頭看燈。「我們情緒惡劣。」
他對我微笑,臉頰上的河溝變成峽谷。「你不該這麼容易被料到,肯錫先生。」
出門前,我從一盒夏天裝備中找出一副太陽眼鏡,天氣好的時候,我戴這副墨鏡騎腳踏車。鏡框左側附帶一片小鏡子,可以扭轉朝外,戴上去可以讓你看到後方。雖然沒有Q給龐德的裝備那麼酷,但湊合著可以用了,何況我不必跟曼妮潘霓小姐調情,得來全不費功夫。
不倒翁尾隨她。
黃燈移開我的眼睛,我對著取而代之的黑暗空間眨眼。一個針尖大的白點在黑暗中央急轉,轉成幾個更大的橙色圓圈,像變焦光圈一樣逐漸擴大,直到超出我的視線範圍。接著我的視力清晰了,我正盯著崔佛.史東。
「沒效啦。」他說。
「連《銀河飛龍》都討厭嗎?」
「他可能是外星人。」安琪說。
「朱利安,請你給珍納洛小姐和肯錫先生幾粒阿斯匹靈。」冷硬黃光後面傳來一聲嘆息。「並且鬆開他們,勞駕。」
我摘掉太陽眼鏡,回想強尼.狄根的話。龐德酷則酷矣,但他永遠不必走進派蒂餐坊。見鬼,你在這一帶點杯伏特加馬丁尼試試看。管你要搖要攪,保證你會被一屁股踢出窗外。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太陽眼鏡,」他說,「我說啊,現在幾月,才三月中而已,從感恩節到現在還沒出過太陽。你是瞎了,還是只想扮炫搞怪?」
我把頭轉到聲音的方向,只見一束冷硬黃光,邊緣泛出柔和的褐色。我眨眨眼,感覺房間稍稍滑動了一下。
「嗯,」崔佛.史東說,「珍納洛小姐,肯錫先生,你們對自己總有一天會死知道多少?」
我揉手腕上的紅印。
她對我皺眉頭,一邊在培果上塗奶酪,培果散發出辛辣的洋蔥味,光是看一眼就足以讓我潸然淚下。「不是,笨蛋。來自未來。你沒看過舊的《星艦迷航記》,寇克和史巴克回到三〇年代的地球,時空倒錯得一塌糊塗那一集嗎?」
「我知道。」他說。
「我手腕痛,頭也痛。」
他直起身子,東張西望,好像有人老遠從街廓另一頭喊他名字似的。
我直視黃燈。「是,你問了。了不起。」我轉頭看安琪。「你怎樣?」
「萬一他們亂動呢?」不倒翁的聲音。
「但你總熟悉這個概念吧。」
第一天,安琪和我察覺一個矮小圓胖的傢伙尾隨我們,他在灰色西裝和黑色大衣底下穿了一件粉紅色襯衫。西裝是雙排釦高級義大利貨,比我們這一區常見的西裝貴了好幾百塊錢。大衣是開司米羊毛料。我猜我的街坊鄰居並不是買不起開司米大衣,但他們通常花了太多錢買膠帶黏住他們的一九八二年份雪佛蘭汽車的排氣管,剩下的錢只夠付嚮往已久的阿魯巴假期。
我點頭,然後打個哈欠。不倒翁在研究一根電話線桿,一副從來沒見過這玩意的樣子。也許安琪猜對了。
「大體而言我情緒惡劣。」
「噢,好吧。」我兩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感覺安琪和*圖*書在我旁邊也站了起來。
「聽說過。」
「你出生的時候,」她說,「我敢打賭你爸爸一定抱起你對你媽媽說:『瞧,親愛的,你剛生下一個漂亮的滿腹牢騷的老頭子。』」
「很好。你可知道這兩項都是聯邦罪,罰律相當重?」
——馬太福音7:6
棕色貼布蓋住他的喉嚨,潮濕如鞭痕。他從巨大的書桌後面站起來,手裡拄著一根桃花心木枴杖,杖柄是一個金製龍頭。他穿了一條灰色蘇格蘭呢長褲,空盪盪地鼓在細腿周圍,但他的藍色棉襯衫和黑色亞麻外套卻合身地貼著壯碩的胸膛和肩膀,像生在那裡一樣。握著枴杖的手彷彿隨便一捏就能把高爾夫球捏成粉末。
「但就像你說的,那些只是擦身而過。匆匆一瞥,來了又去。你們現在都還活著,都還年輕,都可以合理期待你們還會在地球上活三、四十年。這個世界——它的法律,它的道德和風俗,它給聯邦罪訂的強制刑期——對你們還有約束作用。我呢,卻再也沒有任何顧忌。」
「你呢,肯錫先生?」一個聲音問。「你的頭怎樣?」
「我想也是。」
「那是什麼?」我說。
「妙語如珠。」崔佛.史東從柔和的燈光後面說,不倒翁和青面輕輕笑出聲來。
「哇,」我說,「你跟人的本事爛透了,但至少你的社交技巧鍛鍊得爐火純青。」
「只想扮炫搞怪,強尼。」
「是,先生。樂於從命。」
「很簡單。我看了,我討厭,我關機。」
一具起重機吊了一根水泥樁子甩在我的下背,某個長了尖銳細牙的東西咬了我脖子右側皮膚一口,青面突然一個踉蹌跌出我的視野,人行道自動掀起向我的耳朵滾過來。
他站定雙足,目不轉睛地凝視我們,倚著枴杖的身體在顫抖。
Q知道了一定吐血。
「除此之外?」
「仔細看,」崔佛.史東說,「然後聽我講一個關於失去的故事。m.hetubook.com.com
有人發出笑聲,另一人發動汽車引擎,我感覺自己好蠢。
他看一眼我的手,繼續眺望馬路盡頭。
「嗨。」我又說,伸出我的手。
「肯錫先生,」崔佛.史東說,「你可以不斷嘗試從那張沙發站起來,我們也可以不斷用一根羽毛把你推回去,至少在,哦,我估計三十分鐘內。所以,歇歇吧。」
「當然認識,」我說,「你是青面。」我上下掃瞄一遍馬路。「毛毛表哥呢,青面?」
「什麼跟什麼嘛!」我說。
「我討厭《星艦迷航記》。」
「抱歉給你們打麻醉劑,」聲音說,「如果有別的辦法……」
「嗨。」我說。
再等五分鐘,我告訴我的腿,咱們再試一次。
我以前沒見過青面,要不是不倒翁使我提高警覺,我可能永遠不會發現他。
他的年齡可能在四十歲到七十歲之間。
我腦袋後面有一隻眼睛,我敢打賭我是我們這條街上第一個小鬼腦後長眼。
「喜歡你的太陽眼鏡,肯錫先生,」不倒翁說,橡皮氣球般的臉從我面前飄過,「很有特色。」
他緩緩轉頭,慢得像地球自轉一般,直到他的黑眼珠和我四目交接。他必須低頭才能看到我的眼睛,他的骷髏頭影子遮住我的臉,蔓延到我肩膀。而且我個子不矮。
第三天,我們決定找點樂子。早上起床後,我們從我家出發,安琪向北走,我向南走。
「怎麼說,青面?」
「很正確,肯錫先生,」他說,「很正確。」
「看好他們,不准他們亂動,克里夫頓先生。」
我抓住她的手,因為兩腿不聽使喚向沙發倒回去,房間也太向右傾斜了一點。青面伸出食指在我胸口點一下,輕到我幾乎感覺不到,安琪和我立刻跌回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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