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悲慟抒解
第二章

「他們不肯說。」
「是,我知道。你們猜是誰雇他的?」
「是的。錢對我不再有任何意義,萬一找不到黛絲麗,我也沒有別的繼承人。再說,你們去打聽一下,就會發現兩萬元相對我的全部財產不過九牛一毛。所以,如果你們想走,儘管去我的書房,從書桌右上角抽屜拿了錢,回去過你們的日子。」
「我到處打聽,」他說,「我問過的每個人都說你們兩個具有我需要的兩種特質。」
「對。你們覺得他怎樣?」
她躺在我們搬來扔在我家客廳地板的床墊上。她自己的床,和她大部分的衣物,還留在霍伊街她的屋子裡,因為她無法踏進傑瑞.格林對她開槍,伊凡卓.阿魯賀在廚房地板上流血至死的地方。
「他們嘴巴上敷衍我,」他點頭,「但心裡想的是一個悲慟欲絕的年輕女人,決定出門旅遊,調劑一下身心。」
他點頭。「因為我會死在法庭開始審訊之前。」他又轉身迎向海風,背對著我們說話,他的話夾著陣陣刺骨寒風傳來。「我過去一向是強人,不習慣別人對我無禮,不習慣恐懼。現在我是廢人。人人知道我快死了。人人知道我沒有時間對抗他們。我相信,人人在嘲笑我。」
今天早上在城裡,天氣雖冷但還過得去,因為沒什麼風,氣溫徘徊在華氏三十度出頭。那種讓你感覺得到,但不足以令你痛恨的天氣。
「後來呢?」安琪說。
「史東先生,」安琪說,「萬一你還沒注意到,我們不是穿西裝打領帶開董事會的料。」
「我孤單。」一個月前安琪對我說。
他的手指輕撫枴杖頭,然後欠身用另一隻手碰碰她的膝蓋。「你對。請原諒我。」
「你了解悲慟,」他柔聲說,「我知道。你失去丈夫。五個月前,是嗎?」
崔佛.史東聳肩。
「出事前兩個月拍的。」崔佛.史東說。他拿起照片端詳片刻,毀損的下半部臉一陣痙攣,我猜那代表微笑。他把相片放回桌上,看著我們在他面前坐下。「你們哪位認識一個叫傑.貝克的私家偵探?」
「他非常擅長他的工作,」安琪說,「翰姆林與寇爾只雇最優秀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
「既然你以前用過他,何必問我們的看法?」
「請叫我崔佛。」
「我有,」我說,「只是目前關機。」
「前夫。」她說,眼睛看地板。「是。」
「不,你不孤單。」
「一個是誠實。另一個呢?」
「我了解我的女兒,肯錫先生。」
「為什麼找我們?」我說。
「六個月。那是醫生的看法。我的身體告訴我只剩五個月。無論如何,我已經度過人生最後一個秋天了。」
剛才在這裡我只看到影子,現在我面對一個女人從小到大幾乎人生每一階段的相片和畫像,從嬰兒快照,到小學、中學校刊照,到大學畢業照。陳舊和顯然隨手亂拍的拍立得相片,鑲了簇新的柚木相框。一張生活照中有她和一位明顯是她母親的婦人,看樣子是在後院烤肉時拍的,因為兩個女人站在瓦斯烤肉架前,手上拿著紙盤,沒有一人看鏡頭。那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時刻,相片邊緣模糊不清,拍攝時沒考慮到太陽斜掛在她們左邊,對鏡頭拋下陰影。除非刻意擺進相簿,這種相片你一定會忘記。可是在崔佛.史東的書房,鑲在純銀的相框裡,架在纖細的象牙臺座上,它似乎被奉若神明。
「他不拆信,除非是帳單。」安琪說。
「我寫過信。」
「找?」安琪說,「她失蹤多久了?」
「翰姆林與寇爾退回我的預付金,放棄我的案子。」他說。
「但是,」安琪說。
「什麼?」我說。
「因為,肯錫先生,我最近雇貝克先生以及翰姆林與寇爾找我的女兒。」
「理由是什麼?」
「的確。」我說。
他眨眨眼。「我只是想到我們這麼做多難得。我是說一起開車。這種事變成我專心事業的犧牲品。像並肩坐在同一部車裡二十分鐘這麼簡單的事,我們一年能做六次就算幸運了。」
「我讀過所有的新聞報導,」他說,「我還讀了那本寫得很爛的《真實犯罪》小說。你們兩個跟魔鬼作戰。而且打贏了。」
「而且就像你說的,他是好偵探。」
打開燈光後,他的書房是一座奉祀她的聖壇。
「在翰姆林與寇爾徵信社工作。」安琪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
「你確定這不是事實。」
「你。」我說。
安琪說:「史東先生——」
他唸她的名字像唸祈禱文的咏嘆句。
「我不知道,」他說,「因為現在貝克先生也失蹤了。」
「上星期我打了好幾次電話到你家和辦公室。你不接電話,又沒有答錄機。」
「我的車子翻到駕駛座那一邊。我太太英妮茲不停尖叫。我後來才知道,她的脊椎當場撞碎。劫車犯氣壞了,因為我毀了他們以為已經屬於他們的車子。我拚命保持清醒,眼睜睜看著他們開槍打死英妮茲。他們不斷對車子開槍,三顆子彈落到我身上。怪的是,雖然一顆打到我下顎,但沒有一顆造成重傷。然後三個匪徒花了點時間想放火燒車,但他們始終沒想到戳破油箱的辦法。過了一會兒,他們不耐煩,走了。我躺在那裡,身上有三彈子彈,骨頭斷了幾根,我太太死在我旁邊。」
「為什麼?」
「你們誠實。」
「四星期,」他說,「確切天數是三十二天。」
「哪種特質?」安琪說。
他旋轉椅子,再度眺望窗外海景。我順著他的視線,注意到一彎弧形礁石橫跨海灣。礁石尖端分叉,像龍蝦鉗子一樣向外刺出,我的目光移回礁石中段,直到我認出一個熟悉的燈塔。崔佛.史東的房子坐落在大理石首峽中央一個懸崖上,位於波士頓北岸鋸齒狀的風景區,這兒一棟房子的要價只比大多數城鎮買下整個鎮便宜一點點。
「以一個貪腐世界的標準來衡量,是的,肯錫先生。但你們對贏得你們信任的人誠實。而我決心贏得你們信任。」
安琪說:「任何司法途徑都沒用。」
「非常好,」安琪說,「他是幫助揭發波士頓聯邦銀行和犯罪集團勾結的人。」
「多久?」我說。
我們離開書房,留下青面和不倒翁,腳步不穩地走進崔佛.史東的休閒室或男仕客廳,或不管你怎麼稱呼一間飛機棚大小,內有英式、美式撞球檯各一張,櫻桃木襯底的飛鏢靶,撲克牌桌,角落還有一個小型高爾夫球推桿果嶺的房間。房間東邊沿牆一排桃花心木吧檯,m•hetubook•com.com上面懸掛的酒杯足夠讓甘迺迪家族連開一個月派對。
「當醫生開刀取出我下顎的子彈時,他們懷疑我有癌症。進一步檢查後,在我的淋巴結裡找到。他們預期接下來會蔓延到我的小腸和大腸。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割到沒東西可割。」
「你從哪兒聽來的?」我說。
「兩萬,」安琪說,「大洋。」
「找我的女兒。我有心理準備她可能已經死了。事實上,我知道可能性有多大。但我不願到死還在懷疑。我一定要知道她到底出了什麼事。」
「專業上嗎?」
「我女兒。黛絲麗。」
「作案的男人——其實是男孩——很快被起訴和定罪,判了終身監禁永不得假釋,最近開始在諾福克監獄服刑,我猜,這已經是最接近正義的結果了。我女兒和我葬了英妮茲,除了悲慟,事情應該到此為止。」
「但傑.貝克是?」
黛絲麗。
「如果我們留下,」安琪說,「你要我們做什麼?」
我伸手過去握她的手,但她搖頭,把手擱在腿上。
「我該怎樣辦?」
「史東先生,」安琪說,「恕我直言,請不要跟我們談這件事。」
「我們所有宴會都在那裡舉辦。」安琪說。
黛絲麗.史東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從幾張照片可以看出,她母親大概是拉丁裔,女兒遺傳了母親茂密、蜂蜜色澤的頭髮,線條優雅的下巴和頸子,輪廓鮮明的骨架和纖細的鼻子,皮膚似乎永遠浴在夕陽餘暉中。從父親那邊,黛絲麗遺傳到翠綠的眼眸和豐|滿、堅毅的嘴唇。基因影響的對稱性,在崔佛.史東書桌上的一張照片最為傳神。黛絲麗站在父母中間,穿戴畢業典禮的紫色帽子和袍子,背景是衛斯理女子學院主校區。她的手臂摟著父母的脖子,把他們的臉拉近她。三人都在微笑,似乎洋溢著富裕與健康,母親嬌柔細緻的美貌,父親大權在握的氣質,似乎在女兒臉上相遇、結合。
他清清喉嚨。「下杜賓橋的時候,一輛車企圖把我們擠出道路。劫車,我想是這種案子的名稱。我剛買下這輛積架XKE不久,當然不肯輕易讓一群惡棍搶走,他們別以為看上什麼東西,那東西就屬於他們。所以……」
「那是誰的?」我說。
和圖書你報警了。」我說。
「不必如此。」安琪說。
他杯中冰塊喀嚓作響,他低頭看冰塊。
「悲慟,」他說,「會吃人。它啃噬你,不論你醒著或睡著,不論你反不反抗。很像癌症。一天早上你醒來,發現所有其他情緒——喜悅、嫉妒、貪婪,甚至愛——統統被它吞沒。只剩你一人孤伶伶和悲慟作伴,赤|裸裸面對它。它佔有你。」
「民事法庭,」我說,「你可以告到他們傾家蕩產。」
「這違反職業道德。」我說。
「是。」
「據我所知,他們出了一個很慷慨的價錢。你們為什麼拒絕?」
他點點頭,一副這種行為在某些圈子司空見慣的樣子。「所以我必須孤注一擲,才能保證你們肯聽完我要講的話。如果你們拒絕接我的案子,我準備付你們兩萬塊錢,彌補你們今天到這裡來花的時間和造成的不便。」
「傑找到她了嗎?」我說。
「只打成平手,」我說,清清喉嚨,「相信我。」
我點頭。「他以前在聯邦調查局做過幾年,後來發現他更喜歡民間企業的收入。他喜歡好餐廳、好衣服、好公寓之類的東西。他穿西裝很好看。」
「也許,」他說,冷峻的綠眼在搜索我的眼睛,「對你們兩個來說是平手。但想想你們救了多少未來可能遭他們魔手的受害人。」
「以——」
「是真的,不是嗎?」
崔佛.史東倒了兩指寬的單一麥芽威士忌到他的酒杯,作勢要倒一杯給我,又要倒給安琪,我們兩人都拒絕。
他凝視窗外片刻,我只能假設,他迷失在那個混雜金屬摩擦、引擎旋轉氣味的黑夜中。
「是的,我孤單。你所有的擁抱、所有的愛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他轉身瞪著我們,直到我們明白。
「是嗎?總之,她的車子拋錨。她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要離開市中心辦公室,於是我去接她。稀奇。」
我點頭。
然而,在崔佛.史東的後院,風從大西洋呼嘯而來,白浪翻騰,冷空氣像子彈打在我臉上。我豎起皮夾克的領子抵擋海風,安琪把手深深插|進口袋,縮著脖子弓著背,崔佛.史東卻迎風而立。他只在衣服外面加了一件淺灰色風衣,就帶領我們走出室外hetubook.com.com,他面對海洋,風衣被風掀開,在他身體周圍飄舞,彷彿在挑戰寒冷敢不敢穿透他。
「去年,」崔佛.史東說,「我太太參加碧肯丘桑默塞俱樂部一個派對後開車回家。你們知道那地方嗎?」
她終於露出笑容,自菲爾死後,我還沒見過她對任何人這樣微笑過。彷彿她和崔佛.史東是多年老友,彷彿他們兩人都住在光明與慈悲照不到的地方。
他轉身,撇著變形蟲般的嘴對她微笑。慘白的嘴唇在腐朽的肌膚和粉碎的顎骨上顫抖,微笑消失。
她抬起頭。「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講的話像白癡。」
「綁架恐怕不是贏得我們信任最好的方法。」
我跨過草坪,站在他旁邊。草在他腳前幾步消失,露出崎嶇的黑岩峭壁,岩石表面像擦亮的黑檀木一樣閃閃發光,襯托底下的滔滔白浪。
「你不孤單。」我說,伸出雙臂從她背後摟住她。
我們抵達露臺,安琪一邊幫崔佛.史東開門,一邊說:「史東先生,你說你打聽到我們有兩個你最需要的特質。」
他聳聳肩。「我走投無路而又來日無多。你們關閉辦公室,拒絕接案,甚至不肯見潛在客戶。」
「史東先生,」她說,「我同情你的悲慟。真的。但你綁架我們。你——」
「不是我的悲慟,」他說,「不,不。我談的不是我的悲慟。」
「我聽說你們不屈不撓,」他說,跨進書房,「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他點頭。「我知道幾年前他們曾經提議買下你們的偵探社,只要你們願意替他們工作。」
他拄著枴杖,開始跨過草坪向屋子走回去。我們跟著,我可以從書房臨海的大片玻璃上看到我們的身影:一個腐朽的男人,挺直腰幹對抗背後強風,風衣在身上飛舞,枴杖在冰凍的草地上尋找支撐點;在他左邊,一個嬌小、漂亮的女人,黑髮吹散兩頰,劫後餘生寫在臉上;在他右邊,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頭戴棒球帽,身穿皮夾克、牛仔褲,帶著一絲困惑的表情,看著他旁邊兩個驕傲、但受傷的人。
「我們認識傑。」我說。
「和其他幾個重要商人,他們在一九八八年房地產市場開始崩垮,儲蓄信貸銀行爆發危機時損失了一些錢。」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