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悲慟抒解
第四章

一、丹尼爾.馬修,二十三歲,伯克里音樂學院學生。至少四次目睹史東小姐坐在共和大道綠園道的長椅上,介於麻薩諸塞大道與東查爾斯門之間。大略估計四次目擊時間分別為八月第三週、九月第二週、十月第二週、十一月第一週。馬修先生對史東小姐的興趣屬浪漫性質,但遭到史東小姐明顯不感興趣的反應。馬修先生曾試圖攀談,前兩次史東小姐走開,第三次不予理會,第四次相遇時,根據馬修先生描述,史東小姐用梅西噴霧劑或辣椒噴劑噴他眼睛。
他不刮鬍子,頭髮凌亂,衣冠不整,也不吃東西。他穿一套昂貴但皺巴巴的西裝,追溯黛絲麗在翡翠項鍊一帶的腳步。不過,這回他不是以偵探身分做此事,他是以她的方式。
悲慟,他不斷想。悲慟。
約翰漢考克塔33樓
本探將於明日開始聯絡及訪談六名尚.普萊斯。
「你怎麼知道?」

傑確實小心。三月一日,他從南塔克島平安歸來。他打電話告訴崔佛.史東,他剛回到波士頓,一小時內會順道拜訪大理石首報告最新消息。
「英雄?」我說,「他是我的上帝。傑.貝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找到胡法。」
大多數時候,傑一人坐在空盪盪的寒冬公園,雪花輕輕飄下,模糊他的視野,他幾乎錯過近在眼前,而且自九天前他接下這個案子以來一直在他的潛意識中窸窣作響的聲音。
本探繼而查訪翡翠項鍊公園系統,從波士頓公園起,經市立花園、共和大道綠園道,止於路易士巴斯德大道的沼澤地。本探向公園訪客出示數張史東小姐照片,發現三人聲稱曾於過去六個月期間見過她。
傑笑了。「不用麻煩。我在二十哩外,轉眼就到。」
本探查訪波士頓布伊斯敦街五〇〇號室內停車場收費員佩卓.里昂先生,從而於該停車場P2層發現史東小姐的一九九五年份白色紳寶轎車。停車票根在前座置物箱內尋獲,顯示確切抵達時間為二月十二日上午十一時五十一分。搜索車子及附近停車位未發現可疑事物。車門已上鎖,警報器開啟。
「噢,少來。」她摁熄菸頭,湊過來跟我一起看照片。「我漂亮。行。也許有些男人甚至會說美麗。」
自她失蹤以來,她不曾刷過一張信用卡,不和-圖-書曾寫過一張支票;她的信託基金、各種股票及定存分文未動。調出她的私人電話通聯記錄,顯示她自七月起到失蹤那一天沒有打過電話。
「為了討論起見,」我說,「我暫且同意你。」
她用手肘捅我。「說——他是你的英雄。」
貝克:史東先生,我承認我感到挫折,因為不論你女兒的失蹤或這位她說她遇到的尚.普萊斯的存在都缺乏任何具體證據。挫折感造成一些迷惘。沒錯,你告訴我的關於你女兒的事,我從目擊者聽到的描述,還有毫無疑問她的美貌,都促成對她的感情用事,不利於專業超然的調查工作。這些都是事實。但我快破案了。我一定會找到她。
我俯身向前,一邊按摩僵硬的脖子,一邊凝視黛絲麗.史東。在一張相片中,她坐在大理石首家中陽臺鞦韆上,開懷笑著,明亮的綠眼直視鏡頭。濃密的蜜髮糾成一團,她穿了一件邊緣磨損的毛衣和撕裂的牛仔褲,光著腳丫,露出燦爛的白牙。
翰姆林:如果史東先生同意我們的建議。
當天晚上他參加了一場替急性悲慟患者舉辦的「密集講習會」。傑在二月二十七日清晨與艾佛瑞特.翰姆林的談話錄音中表示,悲慟抒解公司將客戶分成六個悲慟等級:一級(抑鬱);二級(孤寂);三級(嚴重,有敵意或感情疏離);四級(劇烈);五級(急性);六級(分水嶺)。
貝克:當時我累了。
寇爾:史東先生!
事 由:黛絲麗.史東小姐失蹤案
「要有信心。」我說,翻到下一頁。
傑不是那種會畫線加強語氣的人,從來不是,我可以看出他已跨過挫折和專業自尊受損的臨界點,邁向走火入魔的境界。「彷彿,」他在二月二十二日寫道,「這個美麗的女人從來不曾存在。」
調查進度報告
黛絲麗.史東失蹤案調查第一天。史東小姐離開大理石首橡木崖道一四六八號居所最後目擊時間是二月十二日東方標準時間上午十一時。
貝克:我重申,當時我累了。史東先生,我道歉。
毫無疑問,她的眼睛吸引你看過去,但還有別的東西使你目不轉睛。我相信好萊塢選角導演會說她具有「明星氣質」。凍結在時間裡,她仍然煥發著健康、活力、縱情感官享受的氣氛,一個既楚楚可憐又鎮定自若,既充滿慾望又天真無邪的奇特混合體。
三、赫伯.科思坦薩,三十四歲,波士頓公園與休閒管理處衛生工程師。自八月中旬至十一月初,科思坦薩先生曾多次觀察到史東小姐坐在市立花園西北角一棵樹下,稱她和_圖_書為「悲傷、漂亮的女孩」。他與她的接觸僅限於「禮貌的哈囉」,但她很少回應。科思坦薩先生相信史東小姐是詩人,雖然他從未見到她寫任何東西。
「交誼廳有一個布告欄。上面貼了各式各樣拍立得照片——你知道,感恩節派對,『我們大家此刻豈不他媽的完全正常』派對,諸如此類狗屎。一張照片裡有她,在一群人後面。我找到她了,艾佛瑞特。我可以感覺到。」
「但這一個,」她說,食指輕叩黛絲麗的額頭,「沒有一個活的異性戀男人會覺得她不嫵媚動人。」
安琪從報告中抬起頭,揉揉眼睛。我們並肩坐在一起讀報告。
為了確定五級病患有無攀升至六級的危險,悲慟抒解公司鼓勵五級病患報名參加抒解靜修班。傑說,運氣不錯,下一期抒解靜修班將於次日,二月二十八日,離開波士頓前往南塔克島。
「沒有打過電話。」傑在二月二十日報告這一行底下畫了紅線。
翰姆林:史東先生,我勸你同意我們另外派一個偵探擔任這個案子的首席調查員。

寇爾:用「美麗」這樣的形容詞?在一份你知道會傳遍全公司的報告中?你不用大腦啊你,貝克先生?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六日
杜佛鎮的尚.阿姆斯壯.普萊斯是雷曼兄弟證券公司投資顧問。他躲傑躲了三天,傑的每日進度報告開始流露一絲興奮,直到他終於逮到普萊斯在Grill 23牛排屋宴請客戶。傑拖了一張椅子坐到桌旁,質問普萊斯為什麼避不見面。當場,普萊斯(他誤以為傑是證券交易委員會的調查員)承認一樁欺詐陰謀,原來他透過一間空殼公司投資一些經營不善的公司,然後建議客戶大筆買進這些公司的股票。傑發現,這個騙局已進行多年,在十月到十一月初這段時間,尚.阿姆斯壯.普萊斯數度出國,到開曼島、低安地列斯群島和蘇黎世去藏他不該擁有的錢。
跟崔佛.史東通過電話後,翰姆林與寇爾核准了兩千元經費,傑出發上路,前往抒解靜修。
史東:什麼時候?

他坐在黛絲麗坐過的共和大道綠園道上同一張長椅上,公園的同一片草地上,市立花園的同一棵樹下。他在報告中寫到,起初他希望某人——也許尚.普萊斯——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覺得有可趁之機,會前來攀談。但此人久候不至,於是他改變策略,採取他假設黛絲麗在失蹤前幾星期的心態。他沉湎在她看過的景象,聆聽她聽過的聲音,並如她可能做過的,等待和祈禱,盼接www.hetubook.com.com觸出現,悲慟結束,在失去中發現與結交知音。
崔佛.史東家召開緊急會議後兩天,傑.貝克做了一件事,要不是後來證明是天才之作,恐怕已證明他終於走火入魔了。
注意到這段話不專業的性質,崔佛.史東聯絡艾佛瑞特.翰姆林,二十三日上午,傑.貝克被叫到崔佛家裡,與翰姆林、亞當.寇爾及崔佛.史東開緊急會議。崔佛在傑的報告中附了一份會議記錄如下:
翰姆林:我們需要談一談這份報告的性質。
我站起來,沿著餐桌來回踱步。「傑能找到任何人。」
克雷仁敦街一五〇號
「你確定?」
「悲慟,」傑在那一天的報告中寫道,「我不斷回到她的悲慟。什麼能撫慰它?什麼能操縱它?什麼能感動它?」
「你說過。」
請注意最後一次目擊發生在十一月初。據稱史東小姐遇到一位叫做尚.普萊斯的男人也發生在十一月初。
史東:我給你三天時間,貝克先生。
「她還活著。」
「告訴你,史東先生,」傑說,恢復一些往日的自負,「沒有人能從傑.貝克眼裡失蹤。沒有人。」
「別管會議記錄裡其他所有東西,看看最後一行傑的話。巴結到幾乎諂媚的地步。」
翰姆林:恕我直言,史東先生,依我之見我的探員已失去超然了。
史東:說服我為什麼我不該換人,貝克先生。我們談的是我女兒的生命。
他變成黛絲麗.史東。
悲慟。
翰姆林與寇爾環球徵信社
寇爾:毫無疑問。

白恩樹鎮的尚.羅伯.普萊斯是一個胖嘟嘟、禿頂的業務員,在一家紡織公司任職,他看一眼黛絲麗.史東的照片說:「一個長這樣的女人朝我瞄一眼,我一定當場心臟病發。」由於他的業務範圍涵蓋南岸和上岬兩地,他不可能偷偷溜到波士頓而不被發現。他的老闆向傑保證,他的出勤記錄毫無瑕疵。
兩天後,向崔佛.史東及翰姆林與寇爾報告他已發現足夠證據顯示黛絲麗.史東曾拜訪悲慟抒解公司,並且該組織有足夠啟人疑竇的地方,值得進一步調查後,傑化身進入該公司。
「老天,」她說,「這傢伙做事真仔細。」
「或美豔無比。或傾國傾城、絕代佳人、性感尤物——」
「也許他找錯地方。」
探員傑.貝克敬上
「對什麼?」安琪說。
「她是個人物。」我說。
貝克:史東先生?
「但這案子調查了一個禮拜,他啥都沒找到。沒有黛絲麗。沒有尚.普萊斯。」
一塊金字招和-圖-書牌嵌在總部外牆上,正對著共和大道他的長椅,另一塊在碧肯街悲慟抒解治療中心的大門上。悲慟抒解公司辦事處設在一條街外,在阿靈頓街一棟紅磚樓房裡。
「什麼?」安琪點燃一支香菸。
史東:三天內找出我女兒下落的具體證據。
史東:我擔心你失去專業上的超然,貝克先生。
「你對。」我說。
「你在哪兒?我派車接你。」
不是情緒,而是小小的金色招牌。
貝克:快了。非常快。
「不妙。」我說。
副本送:翰姆林先生、寇爾先生、齊根先生、塔諾瓦小姐
悲慟抒解公司,上面寫著。
「她美極了。」
傑在報告指出,兩天後,阿姆斯壯那天宴請的客戶之一向真正的證交會調查員舉發,他在聯邦街辦公室被捕。從傑蒐集的其他有關普萊斯資料的字裡行間,你可以看出他認為普萊斯太蠢,太一眼看穿的油滑,又太沉溺於金錢遊戲,不大可能愚弄黛絲麗或與她建立感情。
我對她扮個鬼臉。「你跟她比美有得拚,安琪。」
02116麻薩諸塞州波士頓市
「還用說。我羨慕死她穿舊毛衣和破牛仔褲還那麼好看。老天,她的頭髮像一個禮拜沒梳過似的,她仍然完美。」
電腦搜尋紐約新英格蘭電話公司全州電話名冊,發現一百二十四筆符合尚.普萊斯或S.普萊斯。搜尋州汽車監理所登記的尚.普萊斯,剩下十九筆符合目標年齡範圍(二十五~三十五歲)。由於史東先生對尚.普萊斯的唯一身體描述僅提及他的大概年齡及種族(白人),交叉比對族群後,人數進一步縮減為六人。
就在那二十哩的某處,傑,同樣的,也失蹤了。
貝克:你們要撤走我?
貝克:謝謝您,先生。謝謝您。感激不盡。
「但他失常了。我是說,看看他在他們召開會議前寫的最後幾行報告。」
「他感激史東保住他的飯碗。」
聯絡朱利安.奧奇森(史東先生的男僕),對方同意用史東小姐的備份車鑰從停車場取回汽車,開回上述居所以供進一步調查。本探於支付里昂先生五日半停車費共一百二十四美元之後離開停車場。(收據見附件每日開銷單。)
寄件人:探員傑.貝克先生
馬修先生表示,每一次相遇,史東小姐明確是獨自一人。
傑花了三天工夫逐一訪查六名尚.普萊斯,結果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其中一位直到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底還在坐牢,最近才假釋出獄。另一位下肢癱瘓,成天關在家裡。第三位是基因生物科技公司的化學家,整個秋季都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指導一個專案。查爾斯鎮的尚.愛德華.普萊斯是一個偶爾受雇和*圖*書的屋頂工人和全職種族歧視者。傑問他最近是否去過市立花園或波士頓公園,他回答:「那個神經病和自由主義者和操他媽的泥巴族搖尾乞憐,討了錢買古柯鹼的地方?他們應該把整個市中心圈起來,從太空丟一顆核子彈下來炸光光,老兄。」
我搖頭。「那不是傑的作風。傑太驕傲。你如果從這傢伙嘴巴聽到一個『謝』字,你大概剛把他從一輛火燒車救出來。他不是『謝謝』掛嘴上的那種人。他太自負。而且我認得的傑會對他們竟然考慮撤換他暴跳如雷。」
「得了。」她說,「好吧。有些男人。我同意。但不是所有男人。很多男人會說我不是他們喜歡的那一型,我太義大利味,太嬌小,太這個或不夠那個。」
「人物?」她說,「派崔克,她完美無缺。」
然後他看到了,從他在共和大道的長椅上。從公園角落的草地。從市立花園的樹下。
二、愛格蕾絲.帕斯雀,四十四歲,遊民。帕斯雀小姐的證詞可疑,因本探注意到她外表有酗酒與嗑藥(海洛英)的具體證據。帕斯雀小姐宣稱見過史東小姐兩次,兩次均在九月(大致估計),地點為波士頓公園。根據帕斯雀小姐描述,史東小姐坐在碧肯與查爾斯街拐角入口處的草地上,用一把葵花子餵松鼠。帕斯雀小姐不曾接觸史東小姐,稱她為「松鼠姑娘」。
她拍拍報告。「但他似乎不論找黛絲麗.史東或尚.普萊斯都有困難。」
悲慟抒解公司。恍然大悟那一刻,傑.貝克一定笑得滿地打滾。
「她到過這裡,」傑在電話中告訴艾佛瑞特.翰姆林,「黛絲麗。她到過悲慟抒解公司在共和大道的總部。」
「小心點,傑。」艾佛瑞特.翰姆林說。
「他是傑,」我說,「我們大家的楷模。」
收件人:崔佛.史東先生
不過,除了這個小小勝利,傑毫無斬獲,報告進入第五天,他的挫折感開始顯露。黛絲麗的幾個要好朋友自她母親死後就和她失去聯繫。她很少和父親交談,也不曾向青面或不倒翁吐露心事。除了噴丹尼爾.馬修一臉辣椒外,她的市中心之行顯然並不引人注目。要不是她這麼美麗,傑一度寫到,恐怕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你找到她了?」崔佛說。
他進入悲慟抒解辦事處,要求見一位諮商師。他告訴那位諮商師,他是聯合國救援工作者,曾被派往盧安達,後來又被派到波士尼亞(亞當.寇爾在聯合國的朋友會幫他證實這個掩護身分),現在他徹底崩潰了,失去一切道德、心理和感情力量。
傑解釋,「分水嶺」指當事人已屆臨轉折點,接下來要不然內爆,要不然就是找到他個人的慈悲與平和。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