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世界有更多像他和我自己，甚至你，這樣的男人，派崔克，我認為會是一個更好的地方。我知道，我聽起來像一個有自大狂的驕傲男人，但我老了，有資格倚老賣老。」

他舉起一隻手。「請讓我講完。要知道，我從前也是那樣。所以如果我告訴你傑在我心中像我的兒子一樣，你信嗎？」

「你是貼心的孩子。」他向她微笑。他對自己點點頭，低頭看手上的白蘭地酒杯。他端著杯子再度從椅子起身，回到窗前，站著眺望窗外城市。「我相信榮譽，」他說，「榮譽比其他任何人格特質都值得推崇。我一生努力活得像一個有榮譽感的人。但很難。因為大多數人沒有榮譽感。大多數人沒有。對大多數人來講，榮譽充其量只是一個老掉牙的觀念，往壞處想是有害的天真無知。」他轉頭對我們微笑，但笑容疲倦。「我認為榮譽已經到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時候。我確定它會隨著二十世紀一起消失。」

艾佛瑞特．翰姆林總有一天會退休，據說，在死亡找上門來的同一天。

「如果你們兩個決定唱雙簧，疲勞轟炸我老人家，沒有合夥人可以保護我。」

「艾佛瑞特，」和_圖_書安琪說，「如果你告訴我們為什麼翰姆林與寇爾終止崔佛．史東的合約，我們就不再打攪你剩下來的一點點頭髮。我保證。」

「小心，」他重複，靠回椅背，啜杯裡的白蘭地，「請小心。」

「你看起來像狗屎，親愛的小子。看來你還是自己剪頭髮。」

艾佛瑞特．翰姆林的辦公室面對三一教堂那一面，在清澈寒冷的夜晚比如今夜，你可以一路眺望到劍橋。實際上，你可以一路眺望到麥德福特，但我不知道有誰想看到那麼遠。

「派崔克，」他說，聲音溫柔，幾乎像父親對兒子講話，「你知道為什麼翰姆林與寇爾在你第一次拒絕我們的聘書後，隔了七年又提議雇你？」

「艾佛瑞特。」我欲言又止，不確定我能說什麼。

「來吧，你這愛向女人獻殷勤的老傢伙，」我說，「告訴我我看起來多帥。」

「我一定不會，艾佛瑞特。」

我大笑。我一向喜歡艾佛瑞特．翰姆林。人人喜歡他。他的合夥人亞當．寇爾沒有他這麼好的人緣，但艾佛瑞特輕鬆自在的待人方式，掩飾了他的軍人背景，他剛正不阿的方向感和不妥協的是非感。

「我們沒說我們htｔｐs://ｗwｗ.ｈeｔuｂoｏｋ.cｏｍ.ｃｏｍ要去佛羅里達。」安琪說。

「羨慕我們的客戶群？」

他走到他的椅子前，似乎考慮一下才坐下。他旋轉椅子，讓自己直接面對我們，把兩臂擱在桌上。

翰姆林與寇爾環球徵信社在約翰漢考克大樓，貝聿銘設計的金屬藍玻璃冰冷摩天大樓，占了三十三樓整層樓。大樓外牆由反光玻璃構成，每一片高二十呎，長六十呎。貝聿銘的設計將周遭建築網羅在內，以完美的清晰度反映在玻璃帷幕上，因此當你走近時，你可以看到三一教堂的淺花崗岩和紅砂岩，柯普利廣場飯店氣勢宏偉的石灰岩，飄浮在藍天白雲的玻璃天空。老實說，那不是太難看的景象，至少玻璃不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掉下來。

他從窗子轉過身來，眼中閃著笑意。「你還是一樣豔光四射，安琪。」

他溫和地微笑，舉起酒杯，淺嘗一口白蘭地。「你算準只有我一人在辦公室，派崔克。是不是？」

「我不意外。我對他也沒啥好感。」

「你們知道我不能討論這個案子。」他說，他的眼睛在觀察玻璃上我們的身影。

「我估計你還沒下班。從街上可以看到你房間的燈，如ｈｔｔｐs://ｗwｗ•ｈｅtｕboｏｋ.cｏｍ.ｃｏm果你知道看哪一片玻璃的話。」

「你一點也不顯老，艾佛瑞特。」安琪說。

他的工作倫理名聞遐邇——永遠是早上第一個開燈，晚上最後一個關燈的人。不只一人曾經無意間聽到這個男人表示，任何人需要四小時以上睡眠都不可信賴，因為懶惰和奢侈是背信忘義的溫床，而四小時以上睡眠當然是奢侈。二次大戰時他在戰略情報局工作，當時他只是一個小夥子，但五十年後的今天，他看起來仍然比大多數只有他一半歲數的人英挺俊拔。

「拍馬屁不能轉移話題。」她說，但她下巴底下的肌膚泛起一陣紅暈。

他做了一個最小的手勢，我從經驗得知，那表示否決。

他搖頭。「派崔克，我不能跟你討論崔佛．史東的案子或傑．貝克失蹤的任何事情。我就是不能。我只能請你記住我剛才說的關於榮譽和人們缺乏榮譽的話。請你用那個知識保護你自己。」他走回椅子坐下，轉半圈面對窗戶。「晚安。」他說。

我的眼睛和他在玻璃上相遇。「那私底下聊聊好了。艾佛瑞特，拜託。」

「信。」我說。

他傾身向前，凝視我的眼睛。「我要你，派崔克，特別是你。你，和圖書我的男孩，因為你使我想起傑，傑又使我想起年輕時的我。你們兩個都聰明伶俐，也都精力充沛，但不只如此。你們兩個有一種特質，就是這年頭非常稀有的熱情。你們像兩個小男孩。你們會接受任何案子，不論多小，然後待它像待一件大案子。你知道，你們愛工作本身，不是只把它當作差事。你們愛它的每一個環節，你們兩個一起工作那三個月，來上班是件愉快的事。你們的興奮充斥這些房間——你們的爛笑話，你們的大二學生式的胡鬧，你們的歡樂感，還有你們非解決每一個案子不可的決心。」他靠回椅子，嗅嗅頭頂上的空氣。「令人精神振奮。」

「差遠了。」他微笑。「實際上，亞當起初堅決反對。」

「在佛羅里達小心。」艾佛瑞特．翰姆林說。

他摸摸頭頂短而硬的髮根。「你認為我會花錢讓這東西留在我頭上？」

「我知道。」他靠回椅背，白蘭地酒杯在他掌心溫熱著。「我說服亞當，你們兩個是經驗豐富的偵探，有令人欽佩——有人可能會說驚訝——的結案率。但不只如此，還有，安琪，千萬不要被我接下來要講的話冒犯了，因為我毫無不敬之意。」

我們啜著艾佛瑞特．翰姆林的和圖書上等白蘭地，觀察他站在玻璃窗前，凝視他腳下城市燈火編織的璀璨地毯。

我看安琪，安琪看我，然後我們一起看他的後腦。我可以再度從玻璃上看到他的眼睛，但這回他的眼睛沒有看我映在玻璃上的身影，只看他自己。他凝視自己如鬼魅般困在玻璃中的影子，飄浮在其他建築及其他生命的反光中。

「不過我的全部是真的，艾佛瑞特。」

我們離去時他仍坐在椅子上，同時眺望城市和他自己，浸浴在夜空的深藍中。

「艾佛瑞特，」我說，「你只要——」

「我們卡在這裡，需要一點幫助，」我說，「我們想找兩個人——黛絲麗．史東和傑。」

在門口，他的聲音止住我們腳步，帶著我從未聽他用過的腔調。仍然充滿經驗和智慧，仍然浸透學識和昂貴的白蘭地，但現在夾了一絲幾乎察覺不出的恐懼。

那是一具令人難忘的身影，艾佛瑞特的確儀表出眾。筆直的軀幹，皮膚緊繃在硬朗的骨架上，我常猜如果他的皮膚被紙劃破，他會不會全身崩裂開來。暗灰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緊貼著頭顱，我從來沒在他臉上看到過一根沒刮乾淨或新冒出來的鬍渣。

安琪輕聲笑。「別這樣嘛，艾佛瑞特，」她說，「拜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