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我們，直到我們恍然大悟。
管理員冷哼一聲。「一支手錶。皮—阿—傑牌。一個鈔票夾，金的。六百七十五元紙鈔。一個鑰匙鍊。三十八分硬幣……」
他點一支菸，低頭看她。「別擔心，安琪，我有萬全計畫。」
她看我，我聳肩。
他眨眼，身子後傾。「行，」他說，突然變得冷冰冰的，「對就是對。你說得對，安琪。你對。」
「他們准你開車進來？」安琪問。
安琪說：「你還是一樣懂得怎樣灌女孩迷湯。」
我繫上，他猛一下把手排檔推到一檔，踩下油門，瞬間降下二檔，手腕一伸縮又迅速推入三檔。我們飛越停車場出口的小坡道，車輪還在空中，傑又推進四檔。
「傑夫．普萊斯，」我說，「曾經擔任悲慟抒解的治療總監。那位傑夫．普萊斯？」
「他們知不知道你們來保釋我？」
「什麼時候？」我問。
傑點頭，深呼吸，眨眨眼把眼淚擠回去。
「報應什麼？」安琪又問。
我們走出警局，站在停車場等警察把傑的車子開到前面。
「傑夫．普萊斯殺了黛絲麗．史東。」他說，一滴淚水從眼瞼掉落，滾下他的臉頰。
傑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菸凝視窗外，突然一聲雷劃破天空，雨開始落下。那不是毛毛細雨，也不是雨勢逐漸增強的雨。前一秒街還是乾的，在街燈下泛著淺橘色，後一秒街不見了，消失在水牆之後。人行道霎時形成一漥漥沸騰的水坑，雨滴敲打車餐廳的錫鐵皮屋頂，聲音大得像天上倒下幾拖拉庫的銅板。
「麥理安先生，」管理員對傑的保釋人說，「你必須在這兒和那兒簽名背書。」
「好車。」駕駛下車對站在一旁的傑說。
知道他們曾經有hetｕｂｏok.cｏm•ｃoｍ過一段情後，再看到他們待在同一個空間，感覺很奇怪。傑在漂亮女人身旁總是一副色狼模樣，但大部分女人不但未被冒犯，反而覺得無傷大雅，甚至有點迷人，只因為傑做得這麼明目張膽又這麼孩子氣。但今晚傑的神情中還有別的東西。當他上下打量我的搭檔時，臉上始終帶著一抹我過去從未見過的憂鬱，一種累到骨子裡的疲倦和認命的神情。
「方向盤沒問題。」警察說。
「對，」他說，「很對。但傑夫．普萊斯？那個王八蛋應該被慢慢折磨死，我對他算客氣的。我向你保證。」他灌一大口啤酒。「他必須遭到報應。必須。」
他的搭檔站在我旁邊，擋住打開的乘客座車門。「不過，小布，車軸好像有點搖晃。」
「為什麼？」
麥理安塞一張名片給傑。「閣下任何時候還需要敝人服務，儘管——」
「走吧，」安琪對傑說，「上車。」
他啜口啤酒，隔著桌子看我們，頭歪向右邊，眼睛左右移動。他又吸口菸，眼睛離開我們，隨著煙裊裊上升，飄過安琪的肩膀。
餐廳內有幾個客人，看樣子是夜貓子——三名卡車司機坐在櫃檯前，跟女服務生打情罵俏；一名肩膀上釘了一塊棕櫚光學牌子的警衛獨自坐著讀報，只有一壺咖啡陪伴他；兩名護士坐在和我們隔了兩個卡座的位置上，穿著皺巴巴的制服，用低沉、疲倦的聲音交談。
傑說：「要不是你們及時出現，我恐怕非得派那個傢伙去灰狗車站不可。難以想像吧？」
傑再度凝視窗外，雨繼續稀哩嘩啦敲打著屋頂，繼續在水坑中翻滾、崩裂。他凹陷的黑眼眶漸漸轉紅。
「報應什麼？」安琪問。
「那就是為什麼我們保你出獄，傑。」
「對就是對https://m.hetubook.com.com，」他說，「對絕對錯不了。」
剎那間，我感覺一股深切的痛楚鑽入我的胸脯中央，滲入我的腹部。
「誰雇你們？」他說。
「我的老天爺。」安琪說，一拳敲在桌上，聲音大到三位卡車司機從椅子轉過身來看我們。
他看看她，然後看我，大笑。笑聲短促、猛烈，像吠叫甚於一切。「老天，派崔克，她經常給你這麼多顏色看嗎？」
他舉起啤酒瓶到嘴巴，嘴唇在瓶口邊上顫抖。當他把瓶子放回桌上時，他的手和嘴唇一樣抖。
他搖搖頭。「她不是一直跟普萊斯在一起。她三週前甩了他。最後這兩個禮拜，」他柔聲說，「她跟我在一起。」
「我不喜歡他們。」
我跳進乘客座。「我跟你一起走。」
他探頭進來。「我真的寧可你不要。」
警察望著他的搭檔咯咯傻笑。「開得蠻順手，老兄。」
傑離開牆挺直身子。「我？很好。」
「等等，」安琪說，「她這一陣子一直跟傑夫．普萊斯在一起，他直到兩天前才決定殺她？」
服務生端來食物，但我們視而不見。
「葛蘭姆．克里夫頓，」我說，「另外還有一個傢伙。庫辛。」
傑對她擠出一個苦笑。「是。跟我。像情侶，黛絲麗和我墜入愛河，我猜。」他輕聲笑，但笑聲僅一半離開他的嘴，另一半似乎哽在喉嚨裡。「爆笑吧？我被雇來這裡殺她，結果我卻愛上她。」
她說：「要不要我轉個身，讓你色瞇瞇瞧我的背？」
「兩天前。」他用手背揩臉。
拘留所管理員把一張表格滑過櫃檯給傑。
「老天，安琪，」傑說，「上回見到你，你像克莉絲．海德打扮成莫緹西亞．阿達，現在你像一個海島姑娘。」和-圖-書
「是你殺的嗎？」安琪問。
他上車，發動引擎，安琪走向賽利卡。
傑深呼吸一口潮濕的夜晚空氣。「他們南方人非常有禮貌。他們在旅館問完我之後，這個彬彬有禮的老警察問我介不介意跟他到局裡回答幾個問題。他甚至說：『如果您能抽空來一趟，我們會感激不盡，先生。』但他並不是真的徵求我同意，你知道我的意思。」
「很高興有機會幫二位補習。」傑說。
他聳肩。「剛坐過牢，小姐，您多多包涵。」
他伸展兩臂，拉肩胛骨之間的肌肉。「是嗎，讓我洗個澡，睡一晚好覺，我就會煥然一新。」
「跟你？」安琪說，「像……？」
他帶我們到布雷登屯市中心一家通宵營業的車餐廳。附近街道十分荒涼，好像久無人跡，好像我們抵達前一小時才被一顆中子彈炸過。餐廳附近幾棟高樓大廈和低矮市政建築，用空洞、黑暗的窗格子瞪著我們。
「繫安全帶。」他說。
「你看起來很憔悴，傑。我從來沒見你這麼糟糕過。」
管理員一一清點剩餘物品，點完推到傑面前，傑則倚著牆打哈欠。他的眼睛從安琪的臉溜到她的腿，再溜回她截短的牛仔褲和剪掉半截袖子的無領長袖運動衫。
「為什麼？」我問。
「我不知道，傑。所以我才會問。」
一輛黑色三菱3000GT開上來，兩個年輕警察坐在裡面。他們和_圖_書邊笑邊把車開近，車胎發出剛燒過的橡膠味道。
「好建議。」傑說。
傑吐煙，但菸還叼在嘴裡。「傑夫．普萊斯。」他瞥一眼映在窗上的面孔，雨像小河一樣順著玻璃流下，把他的五官變成橡膠，融化他的頰骨。
她搖頭，低頭看地，躲在垂到臉上的頭髮後面偷笑。
「記住，」他的搭檔說，「汽車不是玩具。」
他看著我，好像我是白癡。「你以為誰？」
兩人同時大笑，爬上警局門口臺階。
他取下嘴上香菸，把菸灰彈進黑色塑膠菸灰缸。「你做了功課，達太安。」
「崔佛派誰跟你們下來？」傑問。
「傑，」她說，「閉上你的嘴行不行？你他媽的歇一下，有完沒完啊。」
「是，我殺了他。」
他點頭。「報紙有沒有透露我涉嫌殺的人是誰？」
「我們必須先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我說。
我搖頭。「我們從到了這裡一直在甩脫他們。」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嘴唇好奇地捲起。
「跟你？」
「你喜歡？」傑說，「開得順手嗎？」
「為什麼？」我說，「我們不是要去同一個地方嗎，傑？去聊聊？」
「崔佛．史東。」
他點頭。「你們飛一千四百哩路不是只為了曬黑皮膚，不管那個顏色多美妙。確實美妙。」他轉頭大剌剌地看安琪的胴體，眉毛揚起。「我說，我的天，安琪，我一定要再說一次，你的皮膚是唐肯甜甜圈的咖啡加糖和奶精的顏色。使我忍不住要——」
安琪湊上前幫坐在對面的他點菸。「他是誰？」
「你還好嗎？」她說。
他點頭。
他噘起嘴，大聲從鼻孔呼氣，用疲倦不堪的眼神望著我。「是的，」他終於說，「當然。有何不可？」
「世界上有很多壞男人，」安琪說，「也有壞女人。」
「他是壞人，」他說，「一個很壞、很和-圖-書壞的男人。」
「敝人的榮幸。」他說。傑翻翻白眼。簽完文件，傑撿起剩餘的戒指和皺巴巴的絲領帶，把戒指放進口袋，領帶鬆垮垮地掛在白襯衫領子下。
「據我們所知還沒。」
我不喜歡傑的眼神，或從他釋放後的整個舉止。他似乎充滿矛盾，既迷惘又堅定，既恍惚又專注，但那是一種憤怒、怨恨的專注。
傑在表格上簽名，遞還給管理員。「是真的，我不曉得白種女人皮膚可以變得那麼黑。」
「一定。」傑一把抽走他手上的名片，遙望停車場邊緣的黃色街燈發出微微振動的藍色光圈。
「很好。你吃甜甜圈的時候方向盤不會太緊？」
「慢著，」我說，「雇來殺她？」
麥理安先生是一個中年人，穿米白色三件頭西裝，他努力營造南方紳士派頭，但我從他口音聽出一絲紐澤西腔。
「那倒是真的。」小布說，仍然擋住車門不讓傑上車。「我要是你，我會找個機械師檢查一下萬向聯軸器。」
麥理安跟我握握手，再跟安琪握手，然後踩著便祕患者或經常醉酒的人的誇張步伐，走向他的乘客座車門凹陷下去的德國福斯卡門敞篷車。車子在開出停車場途中一度熄火，麥理安先生低著頭，好像無地自容的樣子，直到他再度發動車子駛上大街。
警察微笑，讓路。「你開車小心，費雪先生。」
「如果你棄保潛逃，」安琪說，「那個可憐的傢伙豈不是非破產不可？」
「小心，」傑說，看到他的手錶從櫃檯彈起，「那是伯爵錶。」
「誰雇你？」
管理員說：「你的私人物品。」把一牛皮紙袋的東西嘩啦啦倒在櫃檯上。
我們點了兩杯咖啡，傑叫了一瓶啤酒。有一分鐘時間，三人都低頭看手上菜單。當女服務生端來飲料時，三人都點三明治，雖然沒有一人顯得特別想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