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失靈保險
第三十八章

我忍不住微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比喻。」
「她的車子拋錨,你混蛋!懂了嗎?那不在計畫中。她不應該和崔佛在一起。她不應該死。」
這不是掄拳頭打架,我告訴自己。打贏了架,你只會換來頭破血流,你的對手流的血比你多一點,但只要情緒上來,他通常準備再跟你幹一架。
我從史多洛道出口下快速道路,然後右轉,打算繞里沃瑞特圓環開到慧帝苑。但抵達圓環前,我在路邊停下,讓引擎空轉,打開警示燈,強迫自己做幾次深呼吸,冷卻血管中沸騰的血,思考片刻。
「超過你能想像的。」
「不介意。我喜歡菸味。」
路在屋子角落向外彎曲,我沿著它開到屋後,穿過一片松林,來到一個改造過的穀倉。
「每個男孩都這麼說。」
有勇無謀,敵不過聰明才智,凱撒說。
「為了珍納洛小姐,」黛絲麗用甜美的聲音說,「你一生的至愛。」
「講得有理。」
「她不在佛羅里達,」她說,「她在一個洞裡。她還沒死,但如果你不乖乖聽我的話,她死定了。」
「看吧?我就知道。你白白浪費一張免費機票。」
「是嗎?」
「你好,肯錫先生。」
那是一件T恤。上面印著「屠宰場之怒」幾個白字,它有一條裂縫,剛好落在穿衣者的右胸口。
「小時候,有一天母親帶我進城。她叫那一天女孩節。我們在公園野餐,逛博物館,去麗池喝茶,在公共花園滑天鵝船。完美的一天。」她的臉對著窗外。「三點左右,我們碰到一個小孩。他跟我同年——當時大概十或十一歲。他是中國人,他在哭,因為有人從一輛經過的校車扔石頭打到他眼睛。我母親,我永遠忘不了,把他抱在胸前,跟他一起流淚。默默地。眼淚滾下她的臉頰,跟男孩的血混在一起,弄髒了她的上衣。那就是我母親,派崔克。」她從窗邊回過頭來。「她為陌生人哭泣。」
m•hetubook•com.com感覺是塊布料,顏色很深,我必須等到經過一盞街燈,才知道那是什麼。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照片是狗屎。照片只捕捉到一剎那。我母親不光是外表美麗,你懂個屁。她是優雅的化身。她充滿慈悲。她愛得毫無保留。」她吸一口氣。
我戴上口罩,吸了一口,麻麻的感覺立刻爬上我的臉頰和指尖。我再吸一口,覺得一片烏雲侵入我的胸膛。我吸第三口,眼前一切變成綠色,然後陷入黑暗。
她拔出鑰匙,下車,隔著擋風玻璃拿槍對著我,我打開車門走入黑暗,空氣感覺比城裡冷一倍,因為風呼嘯著從海面吹來。
「你死的方式,黛絲麗。慢慢地。」
直到凱撒大帝。朱理烏斯.凱撒問他的手下,所有這些關於可怕的野蠻人在高盧、在德國、在西班牙和愛爾蘭的傳聞究竟在胡扯什麼?羅馬無畏於任何人。
我們一口氣衝上快速道路交流道,切入通往一號公路的車道,後面響起幾聲尖銳的喇叭。
頭腦再度征服蠻力。理智戰勝感情。
「你好嗎?」黛絲麗說,她從慧帝苑走出來,遲到十分鐘。
「我沒殺她。」她咬牙切齒地說。
「什麼?」黛絲麗說。
「所以,」我說,「你回來後過得愉快嗎?」
「那是失誤。」我說。
她的聲音輕快平淡。「你知道母女關係是怎麼回事。所有被壓抑的嫉妒。所有錯過的學校話劇和為了鐵絲衣架的爭執。」
黛絲麗把槍戳進我的睪丸,並向我貼近,直到她www•hetubook.com.com的舌頭舔到我的耳朵外緣。
「所以她的死令你傷心,」我說。
我搖搖頭。「宿命論。醃在懷疑論裡。」
「很好。」我說。
安琪不只是我的搭檔,不只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不只是我的愛人。當然,她是所有這一切,但她遠遠超過這些。那晚我們做|愛之後,我開始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很可能從小就存在於我們之間——不只特殊而已,它是莊嚴神聖的。
寂靜伴著我開車回慧帝苑,赴我和黛絲麗的六點之約。
「青面,」我說,「再度幸會。」
她發出低沉、帶著喉音的笑聲。「看得出來。」她蹺起二郎腿,向後靠著椅背。她穿一件海軍藍大翻領開斯米羊毛衣,罩在壓線牛仔褲上,腳上是一雙褐色軟皮平底鞋。她的香水聞起來像茉莉花。頭髮聞起來像脆蘋果。
「沒有?」
我聽到一聲明顯的霰彈槍上膛聲音,轉過頭去,順著黑色槍管看到朱利安.奧奇森站在槍管另一端。
「那為什麼不欣然接受不管怎樣反正會殺死你的東西?為什麼單挑某些東西——海洛英、酒、性、尼古丁、高空彈跳,不管你的嗜好是什麼——來妖魔化,同時偽善地接受噴毒素和煙霧的城市,吃油膩食物,見鬼,還住在二十世紀末地球上最工業化的國家?」
「我喜歡你開車的方式,派崔克。非常波士頓。」
「黛絲麗。」
「都好。」我說。
「愉快?」她搖頭。「我從下飛機後一直躲在公寓裡。直到你來,我怕到不敢探頭出去。」她從皮包拿出一包登喜路香菸。「介不介意我抽菸?」
「很好。」我微笑。
「我知道。我看過照片。」
「可是你母親,」我說,「為什麼她非死不可?」
像塞爾提克人一樣衝上去給黛絲麗膝蓋一槍,並期待得到答案,是愚蠢的。黛絲麗是戰術家。黛絲麗是羅馬人。
我們穿過查爾斯城隧道,朝杜賓橋的燈光開去hetubook•com•com
朱利安把霰彈槍的槍口戳進我下巴。「你沒有選擇,肯錫先生。」
「不如說正在克服尼古丁癮。」
然後凱撒的軍團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天吶,」她說,「聽這引擎的聲音!像獅吼。」
在微弱的光線下,我依稀看到一支銀色圓筒從他的外套左邊口袋伸出來。當我的眼睛適應黑暗後,我看得更清楚,發現那是一個裝了不明氣體的氧氣筒。
「戒菸啦?」她按下儀表板上的打火機。
「你愛她。」
我停過去,熄了引擎。
「這是我買它的原因。我一聽到河東獅吼就投降。」
「你為這個殺她?」
「那是我的名字。」她微笑。
「本性難移,」我說,「我是徹頭徹尾的豆豆城人。」
「如果我死在這上面,」她舉起香菸,「至少是我的選擇。沒有藉口。而且我參與了——控制了——我自己的死亡。好過慢跑去聽素食座談會卻在路上被卡車撞死。」
黛絲麗走到朱利安身旁,拿起一支從氧氣筒垂下的管子,拉直打結的部分,直到她把一個透明黃色口罩伸到黑暗中。
「嘴巴真甜。」
「那為什麼她非死不可?」
我坐在未熄火的車裡,查爾斯河的黑水在我右邊滾滾而逝,我沸騰的血冷卻到冰點。我的心跳慢下來,手不再顫抖。
我們駛上杜賓橋,橋跨使我想起佛羅里達,尤其水似乎實際從我們下面突然墜落的樣子。但不只是佛羅里達,不。這是英妮茲.史東喪命的地方,我彷彿聽到當子彈穿入她的身體和重要器官,當她看到瘋狂和弒母的真面目時,不論她是否知道後者,發出的尖叫聲。
我們繞著大理石首岬蜿蜒前行,海水在怒吼,鞭打著下面的岩石,我暫時清除腦中安琪的身影,壓下籠罩我心頭幾乎令我窒息的憂慮烏雲。
我們抵達路的盡頭,黛絲麗說:「繼續開。那邊。」用手指方向。我繞過噴水池,燈光同時亮起,黃色光束穿過m•hetubook.com.com突然噴出的水花。一座青銅女神浮在水面,緩緩繞池旋轉,天使面孔上一雙沒有生命的眼睛,木然看著我駛過。
安琪是我大部分的起點,也是我全部的終點。
黛絲麗。黛絲麗躲在寂靜的背後。一定是她。待會兒我一見到她,二話不說,先給她膝蓋一槍,再問我的問題。
「你要你父親死,」我說,「好。多少有一點道理。」
「但說真的。」我說。
她先撫摸一下車門,才打開門上車,輕輕啄一下我的臉頰。「珍納洛小姐呢?」她伸過手來,手指順著木漆方向盤拂了一圈。
「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會死,」黛絲麗說,坐直起來,「不管我們願不願意。只是簡單的人生現實。」
於是凱撒派了五萬五千人在阿利西亞迎戰超過二十五萬塞爾提克人。
「吸這個。」她說。
「對精神變態者來說。」
「所以,」黛絲麗說,「我的人生觀是不是虛無主義?」
她大聲咳嗽,用拳頭摀著嘴,吸氣的聲音粗糙、短促。
她微笑。「我喜歡這個說法。」
她點菸,吮入香菸的嘶嘶聲清晰可聞。「絕對。人皆有死。對不對?」
「據我所知是。」
「我母親,」她說,「是美麗的女人。」
塞爾提克人也一樣,他的手下回答。
「停在那邊。」黛絲麗說,指著穀倉左邊一塊空地。
我們彎進崔佛.史東的私人車道,高大的鑄鐵大門在我們面前分開。我從中間駛入,門在我後面關上,車燈成弧狀照射前方,我們穿過精心修剪的灌木和叢木彎向左邊,白色碎石子車道曲折地繞過一個橢圓形草坪,草坪中央一座巨大的供鳥戲水的水池,然後優雅地轉到右邊主車道。房子矗立在前方一百碼處,兩排高大的白色橡木像站衛兵一樣,每隔五碼一株,驕傲地挺立在路的兩旁。
「少無聊。」
但我腦中有一個聲音悄悄提醒我,黛絲麗很聰明m•hetubook.com•com。記住安琪說的:黛絲麗永遠有動機。如果是她造成安琪失蹤,如果她把安琪綁在某處,她會用安琪作為談判籌碼。她不會僅僅殺了她。殺她無利可圖。殺她沒有好處。
「我認為沉溺上癮這件事被罵得冤枉。」她說。
英妮茲。她的死究竟是不是計畫的一部分?
「承蒙不棄。」
沒有她——不知她身在何處或她的安危——我不僅僅失去一半平日的我,我根本歸零。
她在車旁站定,吹一聲口哨表示讚美。「美極了。我真希望天氣夠暖可以放下車頂。」
「慢慢地。」我說,接過口罩。
「謝謝。」
「是。」
當凱撒凱旋歸來,在羅馬街道遊行時,他表示他從未見過比高盧塞爾提克主帥維欽吉多里克斯更勇敢的領導人。也許為了強調他對有勇無謀的真正看法,凱撒在整個遊行過程中揮舞著維欽吉多里克斯被砍下的首級。
塞爾提克人,腦中的聲音悄悄說,記住塞爾提克人,派崔克。他們瘋狂。他們熱血。他們是你的族人,公元前一世紀令整個歐洲聞風喪膽。沒有人敢惹他們。因為他們精神錯亂又嗜殺成狂,身體塗成藍色,帶著勃起衝上戰場。人人懼怕塞爾提克人。
她的手指在槍管上敲打片刻。
這是戰爭。打贏戰爭,砍下敵人腦袋。故事結束。
「是。」
「我會宰了你。」我輕聲說,我們抵達橋的最高點,開始彎向河對岸。
「很好她死了或很好她的死令我傷心?」
然後她伸手丟一件軟軟的東西到我腿上。
「她決定多曬幾天太陽。」
「我也是。」
他們來了,眼中冒著血。他們赤身裸體,帶著狂怒和勃起和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不顧個人安危的呼嘯來了。
她把口罩遞給我,扭開氧氣筒上的旋鈕,氧氣筒發出嘶嘶聲音。
由於執行精準的戰術策略,不帶任何感情,凱撒的部隊征服了拋頭顱、灑熱血、大無畏的塞爾提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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