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老虎,一九九七年
第二章

「我當這是『不盡然』。」乾掉的油漆在他緊握的雙手下,彷彿易碎的樹葉。「告訴你們我是怎麼踏進這個尋找小孩的職業。大概在二十年前,我的女兒,姍儂失蹤了。為時一天。」他轉身面對我們,豎起食指。「其實,還不到一天。事實上,是大約從某個下午的四點到第二天早上大約八點左右,她當時六歲。我可以告訴你,直到你的孩子在某個夜裡失蹤,你不會了解夜晚有多長。姍儂的朋友最後看到她的時候,她正騎著腳踏車要回家,其中有幾個人看到,她身後跟了一部開得很慢的車。」他用手腕揉弄眼睛,對著記憶,吐出一絲氣息。「我們第二天早上,在公園附近的一個排水溝裡找到她。她撞壞腳踏車,兩個腳踝都骨折,因為痛,於是昏了過去。」
「在有人瞎了眼睛之前,這遊戲是很有趣,」我咕噥,一邊在椅子下面摸索鉛筆。
「我也一樣,」我說。
他的雙眼仍然看著後院,和再過去的後院。「對於一個失蹤的四歲小孩來說。」他嘆氣。「時間很長了,」他重複。
「這團糟指的是?」
道爾對她一笑,轉頭面向扶手。他輕輕地用雙手抓住欄杆,然後用腳跟支撐自己往後仰。「等找到這個小女孩,里奧納和碧翠絲可挖出了好幾十萬塊的錢坑了,至少。他們不過是舅媽和舅舅,但是花錢在電視上買時段來找她,在全國性的報紙上刊登全版廣告,在高速公路廣告板上張貼她的照片,雇用靈媒、巫師,還有私家偵探。」他回頭看我們。「他們會破產的,你們知道嗎?」
「才十月,」她表示贊同。
但是,也許就如同城裡的其他人一樣,在過去幾天間,我對這個案子無法割捨,又或者只是因為「四歲大」和「失蹤」並不適合放在同一個句子裡,我們同意在半個小時之後,與里奧納和碧翠絲在海倫的公寓裡見面。
「意思差不多了。」
「四歲的孩子不可能在沒有任何協助之下消失無蹤。」
她是否曾經試著將海報貼回牆上?她有沒有開口要過在商場裡看到,那種有立體圖片的書本?深夜,在既黑暗又安靜的房裡,當她獨自醒來,是否會去注視床鋪對面牆壁上那支鐵釘,或去看天花板東邊角落上滲流下來的灰褐色水漬?
「你上次什麼時候睡的覺?」安琪說。
愛曼達的床鋪上方掛著一個光禿的燈泡,銅質外罩不見了,露出滿是灰塵的金屬絲。天花板亟需油漆,夏天的熱氣,在牆上的海報上肆虐了一番。我看到三張海報,皺皺地捲在踢腳板旁邊。牆上原來掛著海報的地方有著不整齊的一塊膠帶貼痕。我完全不明白它們擱在這裡有多久了,皺巴巴的,還出現細小的敏褶,就像是血管一般。
但是在議論紛紛當中,再也沒有比孩子失蹤所造成的安靜更強的聲音。這個介於兩呎半到三呎之間孩子的靜默,你會在臀部的高度感受到,聽到從地板上揚起,從角落、縫隙,以及床邊面無表情的娃娃臉上對你尖叫出聲。這種安靜和葬禮及守靈時不同。死者的安靜帶著終了的意味;是一種你知道自己要去習慣的安靜。但是,你不會想要去習慣失蹤孩子的安靜;你拒絕接受,於是它對你高聲尖叫。
「沒有。」
「哇,」安琪說。
「謝謝,」里奧納說,扯扯妻子的衣袖。
「的確,這不是妳的強項。」
「我們不會的,」安琪說。
他聳肩。「沒有什麼會讓我賭上房子的。」
「比不妙更糟,還要看我們挖掘多深。」
「那是我成立兒童侵犯防治小組的原因,」他說。「這個小組是我的孩子。我一手創建。花了我十五年的時間,但是我辦到了。兒童侵犯防治小組的存在,是因為我在那個甜甜圈店看著我妻子,然後知道——就在那個時刻,沒有絲毫懷疑——沒有人可以承擔喪失自己的孩子。你們不能,我不能,連海倫.麥克雷迪這樣一事無成的人也不能。」
站在陽台上和-圖-書,我聞到幾座屋子之外傳來烤肉的味道,還有下一個街區某處傳來收拾後院的聲音——一個女人高聲抱怨曬傷,收音機裡播放著《全能萬能波士調》,笑聲彷彿杯裡轉動的冰塊一般尖銳和突兀。實在很難相信現在是十月:難以相信冬天即將來臨。
「我知道。」
他點頭。「為了看電視。」
她穿著黑色萊卡材質的自行車短褲,緊身的白色背心外面套著另一件寬鬆的黑色無袖背心。黑背心正面有白色的「NIN」字樣,背後白字寫著「頗恨機械」。她這件背心約莫有八年了,看來卻仍然像是第一次穿上身一般。我和安琪住在一起,將近有兩年的時間。據我的觀察,她對衣物照料的費心程度不比我更甚,我的襯衫在拿掉標籤的半小時之後,看來就像已經被汽車引擎輾壓過一樣,然而她打從高中穿到現在的襪子,仍然有如皇宮裡的床單一樣潔白。女人們,和她們的衣物,經常如此讓我深感訝異,但是,我猜,這就像那些我永遠解不開的神祕事件——比方說愛美莉亞.厄哈特究竟真正遭遇了什麼事,或是我們這個鐘樓辦公室裡的鐘究竟去了哪裡。
他回頭看向廚房窗戶。「她就是這樣,不是嗎?」
「是的,謝謝,」雖然聽來不甚誠懇,碧翠絲還是這麼說。我有種感覺,任何次於總統調度國民警衛隊來進行對她外甥女的搜索,都無法令她滿意。
愛曼達的臥室門打開著,房間裡面一片死寂且陰暗,下方街道的聲音似乎無法穿透上來。一陣馬桶沖水的聲音,接著一名巡警從洗手間走出來,右手拉上褲襠拉鍊,一面看著我們。
道爾點頭。「這是一部分理由。」
他挑起一道眉毛。「你們知道為什麼是她去朋友朵蒂家裡,而不是她過來嗎?」
安琪和我看了臥室最後一眼,然後我用鑰匙關掉電燈,穿過走廊,進到廚房裡。
在過去四年間,我殺了兩個人。我目睹自己最長久的朋友,和一名幾乎素昧平生的女子的死亡。我看過孩童們被最惡劣的方式褻瀆,見過把殺人當作反射動作的男男女女,眼見暴力摧毀了一段段人際關係,自己並且還牽涉其間。
「是嗎?」
「顯然是有。」
他點點頭,然後又轉身向扶手。「很久了。」
「什麼?」安琪說。
「現在還只是十月而已。」地板上或迷你冰箱下都沒有鉛筆。也許它和愛美莉亞.厄哈特、愛曼達.麥克雷迪一同和那口鐘相聚去了。
不到兩年之前,我們偵結了——也許說,勉強逃過一死——傑瑞.格林的案子。他是波士頓三十年來第一個為人所知,並且成為注意力焦點的連續殺人兇手,而我們逮到他,也贏得許多注目。大肆的宣傳——全國性的新聞版面、小報一寫再寫的文章,還有兩本平裝本的真實犯罪小說,據聞還有第三本即將問世——使安琪和我成了這個城市裡,名聲最響亮的私家偵探。
「一個失蹤的孩子,她那看來沒有竭力尋找的母親,加上咄咄逼人的舅媽——」
而我受夠了。
我點頭,我了解這個感受。
「海倫一事無成?」安琪說。
「你覺得我們喪失膽量?」安琪開口問我。
我聳聳肩。
「麥克雷迪太太,」一名警員在餐室喊著,「我們需要妳過來一下。」
很難想像愛曼達.麥克雷迪在外面飄得越來越遠,而世界仍然繼續運轉。
「她沒事,」他說,「兩個骨折的腳踝痛苦不堪,她當時嚇壞了,那是她整個童年中,對她、我太太,和我來說,最慘痛www.hetubook.com.com的創傷。那算運氣好。見鬼了,真是個嚇人的好運氣。」他很快地祝福自己。「我的重點是什麼呢?當姍儂失蹤時,整個鄰里和我的警察夥伴全員出動找她,我和崔西亞開車或步行,焦慮到幾乎要扯下頭髮。我們停下來喝杯咖啡。外帶的,相信我。但是兩分鐘而已,我們站在鄧肯甜甜圈(Dunkin-Donuts)外面等咖啡,她看著我,然後我們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都知道,如果姍儂死了,我們也會死去。我們的婚姻、幸福,全都會結束。我們的生命會是一條痛苦的長路。沒別的了,真的。每件美好、有希望的事,每件我們為其而生的事,真的,會隨著女兒而消逝。」
我放棄鉛筆,看向窗外。縷縷的銅色已經轉深為血紅,白色的天際也逐漸暗沉為藍色。對街一棟三層樓的公寓裡,亮起了第一盞黃色的燈光。透過紗窗而來的空氣,讓我想起了青少年時期和棍球,安逸的長日銜接著安逸的長夜。
他點頭。「請不要觸碰任何東西。」
「一個失蹤的孩子。更糟的是,一個打人間蒸發的孩子。」她閉上雙眼,用鼻子吸進溫暖的微風。「我喜歡快快樂樂的。」她張開眼睛,但是仍然盯著窗戶。她的下巴微微顫抖。「你知道嗎?」
我用車鑰匙打開愛曼達房裡的電燈開關。我知道房間裡的每一樣物品都已經被撢過指紋,現在也應該分析完畢,但是我同時也知道,當你在犯罪現場徒手碰觸任何東西,會給警方帶來怎樣的困擾。
「為了看電視。」
她切入一群人當中,朝餐室前進。
「現在我們見面了,」我說。
我試圖去描繪那個住在屋裡的小女孩。在過去短短幾天以來,我看了夠多的照片,知道愛曼達的長相如何,但是光憑照片,沒有辦法讓我知道,當她在一日結束走入房間,或是一大早在房裡醒來時,臉上的表情。
「這個我們兩人必須要私下討論,」我說。
「除了打瞌睡之外嗎?」他低聲輕笑。「至少有幾天了。」
沒有等待回答,他走向通向陽台的門,開門,回頭看著後面的我們兩人。
他絞著手指,然後把雙手往外推,指關節發出霹啪聲響。「這些人看來腰纏萬貫?還是有我不知道的香菸船、鑲鑽燭台?」
「不輸給為求目的而邁出第一步的耶和華。」
「肯錫先生,珍納洛小姐。」碧翠絲的聲音從廚房傳了出來。
雖然沒有互相明說,但是我們斷然拒絕任何有暴力意味,或是深探人類本質黑暗之處的案件。我想,我們兩個人都覺得自己理應得到喘息的機會,於是我們專注於詐領保險、瀆職,和簡單的離婚案件。
「有沒有什麼讓你會拿二手公寓來賭的呢?」她說。
「另一部分呢?」我說。
我在過去與女人相處的經驗中得知,一旦與某人親密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她的美貌通常首先會被忽視。就心智而言,你知道她的美貌存在,但是你的情感卻為其所征服並感到驚喜,程度足以讓你陶醉和變得渺小。但是,每一天當中,在我瞥向安琪的某些時刻,仍然讓我感受到胸腔內一波因為看著她,而產生的甜蜜疼痛。
她看著我,半張著嘴,好像是不敢說出來,不敢聽到自己話語出現在空氣中的聲音,知道如此一來,這會讓她成為拒絕幫助患難兒童的人。
自從安琪和我完美地實現朋友口中持續了數十年的愛情到現在,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了。這十八個月,同時也是我們偵探社前所未有,收入最豐的時候。
房間裡有一股霉味,裡面也沒什麼家具擺設。放在床鋪對面的衣櫃看來像是從庭園拍賣裡挑來的,床鋪本身也沒有床架。這張床光只是擺在地板上的彈簧箱和床墊,上下兩張床單沒有成套,熱浪中,印著獅子王的蓋被推到一側。
「她電視的映像管有問和圖書題,一下有顏色,一下沒有,海倫不喜歡這樣。於是她撇下自己的孩子,到鄰居家去。」
安琪說:「我們以為你建議麥克雷迪太太不要和我們聯絡。」
「我為什麼會這麼做?」
安琪點頭。「訂金也很可觀。」
「絕對不可能。」
「要就現在說,否則永遠保持緘默,」她輕聲說。
我看向娃娃閃著光芒的醜陋雙眼,想要用腳去闔上它們。
我不想去找愛曼達.麥克雷迪。我想要別人去找。
一個女人用手遮住手機的收話器,「《早晨安妮時間》的製作人打電話來。他們要海倫在早上去上節目。」
「我不知道,」安琪說,在椅子上往後靠。她把穿著運動鞋的雙腳架到桌上,撥開太陽穴旁又長又濃密的髮絲。「我實在不懂這檔子事。」
「的確。」就我的視力所及,鉛筆既不在椅子,也沒在桌下。
過去幾天之內,我在電視上看過他幾次。他主掌波士頓警察局的兒童侵犯防治小組,當他面對鏡頭,說著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要找出愛曼達.麥克雷迪時,你會為劫持她的人感到一陣瞬時的同情。
「今年比去年賺得多。」
「有時候會。」她聳肩。「有時候呢,一點也不。」
我轉身看著她。薄暮在她的窗邊凝聚成一片金黃,游移在她深色的髮梢。她蜂蜜般的膚色在漫長乾燥的夏季之後,顯得比平常來得深,並且一路延續到了秋日,經過數個月在雷恩運動場的每日籃球賽後,小腿的肌肉和二頭肌十分清晰。
「沒有,」我說,「但也快了。」
今年就是這樣。沒有當地酒吧最傑出的戰爭故事,但是銀行帳戶倒是出奇的亮眼。在冰冷的高爾夫球場追逐一隻嬌生慣養的蜥蜴的確令人難為情,但總比挨子彈好。事實上,真是他媽的好太多。
「那麼,妳想要告訴他們不接。」我打開通往學校後院的門。
「是的。」
「從傑瑞.格林的案子之後,我聽說你們的收費陡增。」
陽台的扶手比愛曼達房間的天花板還需要油漆。每當我們有人靠向扶手時,上面脫落、日曬過的油漆就在我們的前臂下細碎爆裂,猶如火中的木塊。
「妳這是在說,我們不需要接下這個案子。」
「完全沒錯,」我說。安琪露出微笑。
「但是——」
安琪看著我,翻了個白眼。
「和我同樣的理由——假如我們異地而處,」安琪說,他轉過頭看著她。「人多手雜。」
他注意到我們臉上的表情,舉起手來。
我們搖頭。
「我們業務真的很好,」她說。
「不懂這個案子嗎?」我說,「就哪個層面來說?」
「沒事,」我柔聲說。
「我們會在半個鐘頭後繞到海倫家去,」我說。
「我還不打算告訴他們,我們同意接下案子,」到了車內她終於說出口。
她將一枝鉛筆彈向我的頭,結果擊中我的下巴。我揉著下巴,尋找鉛筆好扔回去。
「傑克.道爾小隊長,」他說,將手掌朝我伸過來。
公寓的格局和我自己的相同,也和這個街區裡大部分的三層樓房一樣,愛曼達的房間,是兩個房間中較小的一間,面積大約是大房的一半。海倫的房間,我假設,是主臥室,就在過了盥洗室的右手邊,直接就在廚房對面,往外可以看到後陽台,以及下方的小院子。從愛曼達的房間望出去,會看到隔壁的三層樓建築,中午時分的光線大概與現在——晚上八點,一樣的陰暗。
安琪說:「小隊長,就像我們說過的,我們努力推辭這個案子。我們不太可能久留到礙著你。」
她迎視我的眼光。「我也愛你。」
死者的安靜訴說著:再會。
「我能夠體諒,」她聳肩。「儘管如此,我仍然不喜歡被人逼迫。」
床腳躺著一尊洋娃娃,空洞的雙眼看著天花板;一隻填充玩具兔側身靠著衣櫃腳邊。衣櫃上有座老舊的黑白電視機,床頭桌上放了一個小收音機,但是我在房裡看不見任何書本,甚至連著色簿都沒有。
他點個頭m.hetubook.com•com,踏向走廊,走進廚房。
失蹤孩子的安靜卻說:來找我。
「那是你加入兒童侵犯防治小組的原因?」我說。
安琪自我介紹,也和他握了手,我們在小廚房裡站在他的面前,同時他專注地看著我們的臉孔。他的表情難以辨認,但是眼神中的熱切有著磁鐵的吸引力,即使你知道應該抽開視線,某種東西仍會讓你想要探入其中。
「這家人的朋友嗎?」他問道。
愛曼達.麥克雷迪從失蹤到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少說也有六十個小時之久,也許將近七十小時,我並不想要在哪個垃圾子母車裡找到髮絲間纏結著鮮血的她。我不想在街上找到流連六個月,被哪個變態拿錄影機和戀童癖者的郵寄名單壓榨殆盡,雙眼呆滯的愛曼達。我不想望進一個四歲孩童的眼中,去看到原來她體內潔淨不染的每件事物都宣告終結。
「那麼,」道爾開口,靠在扶手上。「你們破了這個案子了嗎?」
傑瑞.格林死後有五個月的時間,我們拒不接案,然而這似乎只是更刺|激了預期客戶的胃口。在我們了結一個名叫黛絲麗.史東女人的失蹤案件之後,才公開重回崗位,再次開始接案件,一開始的前幾個禮拜,通往鐘樓的階梯擠滿了人。
當一個孩子失蹤時,她原來占據的空間立刻就擠滿了十來個。這些人——親戚、友人、員警、電視台和平面媒體記者——製造出許多能量和議論,一種共有的強烈情緒,以及對任務的分擔。
「而妳認為那會改變?」他輕笑搖頭。
「我們對於愛曼達的母親並非如此,感到有些困惑。」
「不想換班,」他說,「我要找到這個孩子。我要她完好無缺,我要她馬上出現。」
我握住這隻手。「派崔克.肯錫。」
「那就不妙了,」我說。
「二是什麼,再說一次?」我微笑。
「這個失蹤案件的每件事,感覺都不好。」安琪說,我們駛下多徹斯特大道,朝海倫和愛曼達的公寓前去。
二月的時候,我們甚至還接下一名老婦人的委託,去尋找她失蹤的鬣蜥蜴。這隻醜陋的畜牲有個名字叫做小胖,牠是隻身長十七吋,虹彩綠色的怪物,並且就牠主人的說法,有著「否定人性的性格」。我們在波士頓近郊的野地裡找到小胖,牠當時正橫衝直撞地穿過貝爾蒙丘鄉村俱樂部潮濕的第十四號草坪,當牠在十四號球道窺探,並撲向陽光時,釘子一般的尾巴搖個不停。牠感到寒意,但一點也沒有掙扎。牠安坐在我們公司用車的後座時,幾乎變成一條安全帶,牠的飼主支付了清潔費用,並且為了我們找回她鍾愛的小胖,而支付了我們一筆豐厚的酬勞。
「那麼,你們會接下案子?」碧翠絲問道,和里奧納都站起身來。
道爾聳肩。「上次我看到她的時候,她吞了鎮定劑、百憂解,或是其他這年頭他們開給失蹤兒童父母的藥物。」他從扶手旁轉過身來,雙手垂在身側。「管他的。聽著,我不想和兩個可能會幫助我找到這孩子的人搞砸關係。真的。我只是要確認:一,你們別妨礙到我;二,你們別去告訴媒體自己會管這個案子,是因為警方是一群在船上都舀不出水的笨蛋;三,你們別利用裡面那些人的擔心來海撈一票。因為,我恰巧很喜歡里奧納和碧翠絲。他們是好人。」
當我們從多徹斯特大道轉向賽凡丘大道時,我從擋風玻璃往外看去。
他再次微笑,聳聳肩。
「妳認為碧翠絲咄咄逼人?」
廚房裡有個男人靠在爐子邊,雙手插在口袋裡。由他看我們接近的方式,我知道他正在等著我們。他比我矮上幾吋,油桶般圓滾滾的身材搭配著一張孩子氣愉悅的臉孔,氣色微紅,看來像是花了很多時間待在戶外。他的喉嚨看來不合常理地鬆垮,就像接近退休年齡的人,他身上有一股嚴厲,彷彿有著一百歲的無情,似乎一瞥之間,就可以評斷你,和你的整個生命。
我們聽著他們踏下鐘樓階梯的和圖書腳步聲,接著我望出窗外,看著他們離開教堂旁的學校運動場,走向一輛飽經風霜的道奇白羊座轎車。太陽落向西邊,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外,十月上旬的天空雖然仍然有著蒼白的夏日白光,但是卻已經漂浮著縷縷銅色。一個孩子的聲音呼喊著:「維尼,等等!維尼!」從上方四樓處傳來的聲音裡有種孤寂,未完成的感覺。碧翠絲和里奧納的車子在街上迴轉,我望著排氣管噴出的煙霧,直到它在我眼前消失。
似乎這個街坊的半數鄰居,以及四分之一波士頓警察局的警力,都在海倫.麥克雷迪的公寓裡。起居室穿過一個沒有隔起的走廊通向餐室,這兩個空間就是大部分活動所在的中心。警方在餐室的地板上安裝了幾具電話,每一具都在使用當中;同時也有幾個人使用自己的手機通話。一個魁梧的男人穿著寫有「身為多徹斯特在地人為榮」的恤衫,他從面前咖啡桌上的一大疊海報中抬頭往上看,說:「碧翠絲,第四台明天晚上六點要海倫上電視。」
「她擔心那孩子,激動至極。」
「當真?」他揚起一道眉毛。「那麼你們為什麼來這裡?」
「這也是我們一直試著不要接下案子的原因之一,」我說。
沿路,用完晚餐後的人們走出家門。有些人在小小的前廊上放著草坪躺椅,有些則走向酒吧,去看傍晚的球賽。我聞到空氣中有新近打開的煙火筒發出的硫磺氣味,傍晚的濕氣像是沒有呼吸的氣息,掛在介於深藍和驟黑的瘀青色調當中。
安琪把雙腿縮到胸口,將下巴靠在膝蓋上。「也許我變成了一個膽小鬼,但是我不介意在高爾夫球場追鬣蜥蜴。」
「你一定有可以接班的人,」安琪說。
他穩穩地看了我們有一分鐘之久,然後拉著褲子說:「我兩名最好的手下,波爾和布魯薩會和你們聯絡。他們會是你們的窗口。如果你們能幫上忙,我不會擋你們的路。」他再次用手揉臉,搖著頭。「媽的,我累了。」
我們坐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接著安琪的眼光飄向她的窗戶。
「到目前為止,碧翠絲不願意接受我們的拒絕。」
「是啊。」
他用自己那個嚴厲又毫無掩飾的眼神看了她許久。「那麼,你們站在陽台上和我說話做什麼?」
「怎麼了?」她咧開嘴巴,露齒而笑。
碧翠絲對魁梧的傢伙和講手機的女人點個頭,然後對我們說:「愛曼達的臥室在右手邊第一間。」
「你不同意嗎?」過了一下,安琪說。
道爾露出微笑。「你們有空嗎?」
「嚇人,對吧?」
「我只是不確定,現在,我們需要這……這團糟。」
「麥克雷迪太太,」安琪說,「這一行有行規。我們必須要在私下討論後,才能同意任何事。」
道爾低聲發笑,雙眼看著一塊水泥,以及陽台下枯死的草。
「假如她死了呢?」安琪說,我們一邊走下鐘樓的階梯。
「我們可以這麼希望,」我說。
「你們沒有線索?」安琪問道。
從偵探的觀點來看,一當逃家,或是被雙親之一挾持的可能性被排除之後,兒童失蹤案件與謀殺案就很相似了:如果沒能在七十二個小時之內破案,就可能永遠找不到解答。這並不一定表示孩子死了,然而可能性很高。但是,如果孩子還活著,絕對比失蹤還要更糟。因為在成人們遇見不是自己骨肉的孩童的動機中,有一些細微的灰色地帶;你不是一:幫助她,就是二:糟蹋她。然而糟蹋形形色|色——利用孩子要求贖金、利用孩子當作童工、為個人和(或)牟利來施以性剝削、謀殺——沒有任何一項出自善意。如果孩子沒死,最後還被發現,那麼傷害深刻的程度;會讓這個毒素再也無法從她的血液中抽離出來。
「碧翠絲很堅持,」安琪說。
碧翠絲並不願意,但是她也了解到自己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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