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老虎,一九九七年
第三章

「好,」我說。
「海倫,」里奧納說。
「這兩位是派崔克和安琪,我們提過的偵探。」
去他媽的。
她們轉過頭來看著我們,似乎為了身後站著四個人,略顯驚訝,彷彿我們像東方三博士一樣突然出現。
碧翠絲的口中吐出一個笑聲和啜泣的怪異混合體,她將一個拳頭放在嘴上看著安琪,淚水盈眶,但是拒絕滴落。
碧翠絲倒了些咖啡到安琪的杯子裡,然後看著我。
幾番甜言蜜語之後,里奧納說服自己的妹妹在談話時關掉電視,但是缺少了電視,似乎只是更進一步地削減了海倫的記憶力。在談話當中,她的雙眼幾度穿過我投向空白的電視螢幕,好像希望神明能介入干涉,讓電視再次開啟。
老天爺似乎將海倫.麥克雷迪的一生美化為偉大的受難者。我們其他人都可以退出隊伍,競爭宣告結束。
「再說……」我說。
「妳知道的。」
「以前她的笑容的確很美,」朵蒂說。
她微笑著點頭。
「甜心,」里奧納說。
「什麼?」朵蒂說,「我是什麼怪胎嗎?」
「看來像某個人。」海倫快速地彈了兩下香菸。
半個鐘頭之後,我們沒有獲得任何新資訊。
因此,才有那麼多的笑容。
「現在仍是,」碧翠絲說。
「雷恩紀念高中,」朵蒂對安琪說,「我是,好像是新鮮人,妳是學姊。」
我看著里奧納,後者聳聳肩,身軀露出屈從。
「嗨啊,」我說。
真實的海倫.麥克雷迪身上穿著粉紅色的恤衫,正面寫著「生來愛瞎拼」,白色的寬運動褲剪短至膝蓋上方。她鬆鬆地繫著馬尾的頭髮,在歷經過許多整染之後,已經忘了原來的顏色為何,目前介於白金和油膩的小麥色。
「養孩子。」她抬頭看我,呆滯的雙眼圓睜,似乎即將透露高深的智慧。「很辛苦的。和廣告裡演的不一樣。」
「拜託,」碧翠絲說。她越過安琪,鎖住我的眼光。她將身子的重量由左腳換到右腳,肩膀垮了下來。
「喔,是啊,」朵蒂說,「我記得妳。舞會之後。我們都這樣叫妳。」她大口喝啤m.hetubook.com.com酒。「妳還是沒變嗎?」
朵蒂仍然困惑地看著我,試圖釐清這個困惑是否應該轉變為憤怒。
「不,我不知道。」
「她有些情緒上的問題,」一當我們安坐在廚房裡,里奧納就這麼告訴我們。
海倫對她眨眼,皺起眉頭;然後又轉過來看我。「你看來就像是他,」她向我保證。
「海倫,」安琪急急忙忙說話,「如果我們能簡單地私下問妳幾個問題,會比較快,不會再煩妳。」
「如果他不是黑人,」朵蒂說,「早就上了電椅。」
「你要怎麼回答這種問題?」電視上的海倫說,「我是說,誰會帶走我的小女孩?意義何在?她從來沒對任何人做過任何事。她只是個有美麗笑容的小女孩。她一直如此,帶著微笑。」
「海倫,」安琪轉過頭專心和海倫.麥克雷迪說話。「我們要和妳談談有關愛曼達的事。」
「甜心,」里奧納說。
我看著她。
「可以往左靠一點嗎,派崔克?」海倫說,「你擋住電視了。」
海倫往上看著他的臉,紅腫雙眼下方的睫毛膏暈成一片。「幹嘛?」
「海倫,」里奧納說。
「別叫我『甜心』哄我。」她看著安琪。「愛曼達在害怕,她失蹤了。而里奧納的盪|婦妹妹和肥婆朋友坐在我的起居室裡猛灌啤酒,看著自己上電視。那誰來替愛曼達說話?啊?」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她看著安琪和我,雙眼通紅,看著地板。「誰來讓那個女孩知道,她的生死仍然有人在意?」
「如果警方完全沒有進展,撤出調查,」安琪說,「也許那個時候再來吧。」
朵蒂拍拍她的膝蓋,咯咯發笑。「好了,好了,」朵蒂說,「好了。」
「什麼?」朵蒂說,棕色的雙眼掃過我們的胸膛。
朵蒂的眼睛離開我,轉過去看她最好的朋友,海倫用手肘碰碰她的膝蓋。
「我是他媽的失敗者,里奧納?在我最好的朋友最需要我的時候,沒資格陪她在一起?」
我迎視她的眼光,然後點點頭。生命太短暫,不值得多花一秒鐘與海倫或朵蒂和圖書相處。
海倫看著咖啡桌上的遙控器。「什麼?」她說。
「隨時歡迎。」我過去和他握手。
「這與錢無關,」安琪說。
海倫用夾著香菸的同一隻手,將一罐美樂啤酒舉到嘴邊,一邊喝,長長的菸灰一邊往下捲到她的下巴旁。
「里奧納,」安琪說,「你的妹妹似乎不太關心愛曼達的失蹤。」
接著,既輕又柔的,安琪說話了:「我猜,是我們。」
「麥克雷迪太太,」我說,但是她搖著手打斷我。
「如果他不是黑人,」安琪說,「妳們兩個才不會在乎。」
「噢,是欸!」朵蒂指著走在訪問海倫的記者身後的兩名男人。這兩個男人朝鏡頭揮手。
至於海倫自己——我越花時間和她在一起,就越不想和她共處一室。當我們討論她孩子的失蹤事件時,她對我們吐露出她痛恨自己生活的這個事實。她很寂寞;世上沒剩下好男人;人們必須在墨西哥四周圍上籬笆,好阻隔開明明就是來波士頓竊取工作機會的墨西哥人。她確定要腐化每個正直的美國人都有個既定的時間表,但是她沒有辦法清楚說出這個時間表在哪,只是這影響到她的快樂,並且絕對是保障了黑人的福利救助。當然了,她自己也接受了福利救助,但是最近七年來,她努力試圖擺脫。
沙發上有另一個女人,坐在真實的海倫.麥克雷迪身旁,兩人年齡相仿,更顯蒼白,當她傾身向前專注看著電視,將香菸拿起到嘴邊時,上臂白色的皮膚上露出凹凹凸凸的脂肪組織。
沙發上的兩個女人似乎沒聽到她的話。
「不,」安琪靜靜地說。
「海倫,」我說,這時已經接近談話的終點,「妳有沒有什麼可能忘了告訴警察的事,要告訴我們的?」
安琪說:「我知道自己說過這些話,但是我真的看不出我們能做什麼警方都已經在進行的事了。」
我揚起眉毛看著她。她聳聳肩。
海倫看著安琪。然後看里奧納。接著看著電視。最後,她盯著朵蒂的後腦勺看。
「再一個小時,」我說,「就這樣了。」
碧翠絲輕輕地搖頭。她和圖書看著自己的飲料,偏著頭,喝掉咖啡,雙眼仍然緊閉。當杯子空了之後,她將馬克杯放在桌上,彎著身子,雙手緊扣。
「有的,」里奧納眨眼,看著妻子。「有,真的。」
我們要海倫說出女兒失蹤當天的所有細節,問她兩人之間是否有任何爭吵,海倫是否曾經惹惱任何拿綁架她女兒當復仇手段的人。
「等等,一秒鐘就好。」海倫對他揮著啤酒罐,眼睛緊盯著電視。「這裡最精彩。」
「不知道,」朵蒂說,對我露出個不確定的微笑。「什麼節目?」
「他沒這麼說,」碧翠絲的聲音疲憊,雙眼仍然緊閉。
「不是,朵蒂,」里奧納小心地說,「我不是這麼說。」
「別說這個字眼,」里奧納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
整整一分鐘,廚房裡唯一的聲音是冰箱馬達的低鳴。
「是啊。」里奧納將靠在牆壁的身子站直,伸出手來。「呃,謝謝你們過來。謝謝……你們所做的一切。」
朵蒂扭曲著坑坑疤疤的臉,看著我。
到了最後,她所告訴我們的,沒有一件事是我們還沒從媒體報導,或是里奧納和碧翠絲身上得知的。
「自以為了不起,」朵蒂說。
「朵蒂,」海倫像是對全國宣告,「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要好的朋友。這是有意義的。你們要和我說話,就要和她說。」
「是啊,」碧翠絲說,「她是個盪|婦。」她將咖啡倒進在自己的馬克杯裡。
而抱怨了一堆只為堅持陪在好友身旁的朵蒂,在我們關上電視之後,立刻離開室內。我們聽到她在廚房裡敲敲打打的聲音,開了另一罐啤酒,鏗鏘出聲地在碗櫥裡找菸灰缸。
「誰?」朵蒂現在瞪著我看了。
螢幕上的海倫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洋裝和成套的外套,衣襟上別著一朵白色的玫瑰。她的頭髮垂在肩膀上,臉上的妝有些過濃,也許是倉促地塗抹在眼睛周圍。
「妳知道的,」海倫說,「那傢伙,那個節目裡的傢伙,妳知道那個人的。」
「我仍然不相信他能逃掉,」海倫說。
「當然,」他同意。
「一個小時,」碧翠絲說,和圖書「給我們一個小時就好,我們會付錢的。」
「看,朵蒂,看,」海倫說,「那是葛里格和史巴克斯頭目。」
「海倫,」里奧納說。
我瞥向安琪。我們一起工作的時間夠長,這可以讓我用幾個字來形容她臉上的表情:
「也許以後吧,」我說。
但是海倫的眼睛盯著我,香菸定在離唇邊咫尺之處。「你看來很像某個人。朵蒂,是不是?」
「什麼節目?」朵蒂轉頭看海倫。「什麼節目?」
當我們與里奧納和碧翠絲進到里奧納家中時,海倫.麥克雷迪正在看著電視裡的自己。
「我知道。」里奧納嘆氣。「我知道。」
「怎樣沒變?」
海倫拿濕答答的面紙向我們無力地一揮。「嗨啊。」
碧翠絲尖銳但清晰的聲音阻止了我。「她才四歲。」
安琪親切地微笑,然後搖頭。
「認為自己比其他人優越。」她細細瞇著眼睛,細到難以查辨是否已是朦朧一片。「妳從頭到腳都是這樣,完美小姐——」
「對,」我說。
「喔,她很關心,」里奧納說,「昨天晚上吧?她整晚哭個不停。我想她是要當下發洩出來,試圖控制自己的……悲傷。你知道的。」
「那個節目,」海倫說,「妳一定知道我在說哪個。」
電視對於海倫的報導結束,轉到OJ在佛羅里達打高爾夫球的連續鏡頭。
海倫靠在玄關的門柱上,閉上了眼睛。
「人們沒有在尋找她的每一秒鐘,她都有感受,」她抬起頭,睜開眼睛。
我重複自己的問題。
她說起愛曼達的方式,就好像人們說起被偷的汽車,或是迷途的寵物——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氣惱。她的孩子失蹤了,而老天爺,這真是毀了她的一生。
「嗨,」安琪說。
「里奧納,」我說,「無意和*圖*書冒犯,但是我看到自憐,沒看到哀傷。」
「派崔克,是嗎?」海倫抬頭看我。「那是你的名字嗎?」
「我記得妳,」朵蒂對安琪說,「妳記得我嗎?」
我們當時真的會走出去的——事實上,我們也正邁開步子——但是碧翠絲睜開眼睛,擋住我們的去路,然後說:「拜託。」
「如果他不是黑人,」海倫說,「他早就被關進監獄裡了。」
朵蒂轉向她。「我知道,」她說話的方式,彷彿洩漏出極大的機密。
電視上,記者問著海倫,她認為是什麼人挾持了她的孩子。
「很辛苦的,」她說,「你們知道嗎?」
「什麼?」朵蒂說。
安琪想了一下,再次搖頭。
里奧納在妹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安琪和我坐在娛樂焦點旁的地板上。碧翠絲則坐在沙發的另一端,盡可能地遠離海倫,一隻腳伸直在面前,雙手握住另一隻腳的腳踝。
我舉起我的可樂罐。
「海倫,」里奧納說,「派崔克和安琪要和妳談談愛曼達,私下談。」
「喔,以前真的是這樣,」海倫說,「真是完美,美極了,會讓人都心碎的。」海倫的聲音破碎,她放下啤酒罐的時間,剛好足夠從放在咖啡桌上的面紙盒裡抓起一張面紙。
海倫的語調中帶著不變的惱怒,解釋自己從來不曾與女兒爭吵。你怎麼可能和成天帶著笑臉的人爭吵?在微笑之間,似乎愛曼達只愛媽媽,也只有媽媽疼,她們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相愛和微笑,以及更多的笑靨當中。海倫想不出自己曾經惹惱過任何人,就如同她對警察所說的,就算她有,又會有誰會挾持她的女兒來當作報復呢?孩子需要人照顧,海倫說。你得餵他們吃飯的,她向我們保證。你得哄他們上床,有時還得和他們玩遊戲。
當我們離開起居室,海倫打開電視,朵蒂經過我們身邊,手上拿著兩瓶啤酒,似乎輪到她上場。
「看他們在揮手,」海倫微笑。「無賴。」
「四歲,」她眼睛看著天花板說。「而她在外面的某個地方。也許走失了,也許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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