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老虎,一九九七年
第八章

應安琪的要求,喬伊蒐集了從愛曼達失蹤當晚起,有關她失蹤案在每個電台的每段新聞。別問我他是怎麼辦到的,也許製作人們不時會交換影帶;也許安琪和大部分這些人甜言蜜語;也許是因為喬伊的領帶。
「這傢伙人正巧就在監獄裡。」
「在另一個即時報導中,」鏡頭回到戈登的同時,他說,「羅威爾發生一件侵入民房事件,造成至少兩人死亡,另一人在槍戰中受傷。有關這個報導,我們與現場羅威爾的馬莎.托斯尼連線。馬莎?」
「起士為什麼會在監獄裡?」
「那些東西會害死妳,」我說。
我回到廚房,把她的杯子放在水槽裡,替自己倒了一杯新的咖啡。在我打開冰箱拿出奶精時,安琪走了進來。
葛兒拿手碰著左耳。「是的,戈登。戈登?」
她聳聳肩,點了一支菸。「我們還看到誰?」
她搖頭。「不要管其他人。我的意思是說,他們一直沒有離開。克里斯呢?他搬到住宅區去了。給自己在德凡夏大樓附近買了個地方,大約在八七年的時候。」
「好吧,」安琪說,重重地舒展身子,力道之大,讓我都聽到她的脊椎霹啪作響,猶如刀俎下的核桃。「除了在電視上看著一群我們認識的鄰人之外,我們今天早上還完成了什麼大事?」
「很久。」
「……這似乎是目前警察的所知道的——可愛的小女孩。」葛兒瞪著攝影機,試著不去眨眼。
「多徹斯特有一名孩童失蹤,」戈登沉重地說。「譚雅?」
「是的,戈登,我在。」
「工作時間規律,」安琪從起居室裡吼著,我聽到她點燃早晨第一支香菸時,捻動打火機的聲音。「超好的牙齒保健。」
鏡頭拉回到戈登,後者並沒有預期到。他的手停在前往額頭的半路上,一綹頭髮散落在他的指頭之間。「關於這個重大消息的更多報導,我們與現場的葛兒.柏德列克連線。葛兒?」
「真令人驚訝。」
「那麼克里斯.莫藍靠什麼為生?」
「在妳身後門廊上的,是小女孩的母親嗎?」
「小愛曼達?」安琪搖著頭說,「才四和*圖*書歲,要不然她要怎麼樣,巨大無比的愛曼達嗎?成熟的愛曼達嗎?」
「是那個拿刀攻擊你的人嗎?」
她看著我,冷冷地笑。「一點點。」她啜著咖啡,再次往下看著筆記本。「什麼都沒有。」
「什麼?」
歷經九十分鐘,看完八捲錄影帶之後,除了僵硬的身軀,以及甚至比原先對新聞傳播媒體還要更壓抑厭倦的看法之外,我們一無所獲。除了攝影機角度有所不同之外,這些報導並無不同。隨著搜尋愛曼達的進展緩慢進行,新聞麻木地播放著海倫的住處、海倫本人接受採訪、布魯薩或波爾發表聲明、鄰人在人行道上發送傳單、警察俯身,用手電筒照著車蓋上的街坊地圖,或是牽著搜尋犬等,相似的連續鏡頭。所有的報導之後,就是老調重談的簡練且惹人厭惡的傷感評論;以及播報人員那些經過演練的相同悲傷,和在眼睛下巴前額上表現出來,令人搖頭的道德勸說。(現在,回到我們既定的節目播放……)
我聳肩。「那又怎麼樣?」
戈登.泰勒的聲音切入現場連線。「葛兒。」
第二天早晨,安琪沖澡的時候,我下樓從聯邦快遞員(FedEx)手上簽收了新英格蘭有線新聞網的喬伊.卡薩達寄來的一個箱子。城裡有八個新聞頻道:第四、五、七台是主要的電視網分支;UPN、WB頻道、福斯頻道;新英格蘭有線新聞網;以及最後,是位居首台的小型獨立台。這八個電台都有正午和六點鐘的新聞節目,其中三台有五點鐘新聞,兩台在五點半播報,四台有十點的晚間新聞,還有四台在十一點鐘收播。早上從五點鐘開始,會有時間各異的新聞播送,每一台在每日的不同時段,也都有一分鐘的新聞快報。
「是的,」譚雅表示同意。
「我在嘮叨嗎?」
「為什麼?」
攝影機的鏡頭拉近門廊,調整焦距,僅僅抓住海倫和里奧納。海倫的嘴巴打開,淚水湧下雙頰,頭部上上下下奇怪地擺動,彷彿一個新生兒一樣,失去了頸部肌肉的支撐。
「你上次在這附近看到克m•hetubook•com.com里斯.莫藍是什麼時候?」
她翻頁。「在那段時間裡,你從來也不管我。」
「一開始。在每捲帶子的一開始,他總是在附近晃,但是都不是在最後。」
「葛兒,」譚雅說,「妳有沒有可能與那名母親說上話?」
「——請打螢幕下方的電話號碼。」
螢幕上出現愛曼達滿格的照片。
葛兒手持麥克風站著訴說戈登和譚雅剛才告訴過我們的消息,街上滿是鄰居和好奇的群眾。在葛兒身後大約二十呎的地方,就在黃色的封鎖線和制服員警的另一邊,里奧納扶著站在自家前廊、歇斯底里的海倫。在群眾的吵雜聲、新聞團隊燈光發電機隆隆響聲中,以及葛兒喘氣的報導中,海倫大聲叫喊著某些無法辨識的話語。
在她疏遠菲爾之後,與我成為愛侶之前,安琪曾經與新英格蘭有線新聞網的一名製作人約會。我見過那傢伙一次,並沒有留下特別的印象,只記得他選挑領帶的品味非凡。還有,噴了太多鬍後水,用太多慕絲,而且和安琪約會。所以,要我們聚在一起,深夜玩任天堂遊戲,週六打壘球,打從頭開始,機會就相當微茫。
海倫用拳頭敲打里奧納的胸膛,眼睛突然張開。她嚎啕大哭,左手伸到里奧納的肩頭,食指指著攝影機鏡頭外的某處。我們被迫目睹發生在那個前廊上一場崩潰的實境,深深侵入了私人的哀痛。「她似乎很沮喪,」戈登說。好個戈登,什麼都不放過。
「有時候我覺得妳比我還膚淺。」
安琪往後靠在沙發上,我收拾她吃完的早餐餐盤。「而且,」她說,「你有時候會想,一個電力公司的工作——我幹嘛不做這種工作?」她往上看著我將她的盤子堆到我的上面。「福利佳。」
「謝謝戈登。」攝影機拉近特寫。「一名四歲大的多徹斯特女童失蹤,警方受挫,鄰居憂心。事件就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小愛曼達.麥克雷迪從沙加莫街的家中消失,據警方表示,沒有」——她略往前傾,聲音低了八度——「任何蹤跡。」
「優越的退休規畫,」我把盤子和_圖_書拿進廚房,放在洗碗機裡。
導播從七開始倒數,藍色背景裡的黑色數字有些模糊。愛曼達失蹤的日期一閃而過,突然間,我們就在戈登.泰勒和譚雅.畢羅斯柯卡的攝影棚內,兩人是第五台的傑出主播。戈登似乎一直無法讓深色的頭髮不要落到額頭上,這在現今這個將主播髮型急速定型的時代甚為少見,但即使在播報聖誕樹燈飾和巴尼玩偶時,他仍然雙眼犀利公正,聲音裡有著激憤的持續顫音,於是彌補了髮型這回事。姓氏難以發音的譚雅帶著眼鏡,為她添加了一絲學究味,但是我認識的每個傢伙都還是認為她是亮小妞,我猜,這就是重點所在。
我將奶精放在我杯子的旁邊。「他為起士.歐拉蒙做事。」
「誰會注意到呢?他頭都禿了。」
她搖頭。
「剪刀,」我說,「我寧願把它當成前戲,她實在不太在行。」
她以手背用力打我的肩膀。「讓我們來看看,我看到高中後就沒再見過的愛波兒.諾頓和蘇姍.席爾斯曼,還有比利.柏藍和麥克.歐康諾,他們掉了不少頭髮,你覺得呢?」
我點頭。「也掉了不少體重。」
「你真是他媽的對極了。」
我打哈欠。「他是附近的傢伙,這個老克里斯。」我拿起她的杯子,掛在我的手指上,就在我的杯旁。「還有呢?」
「時間的拿捏非常重要,」葛兒說,「警方搜尋所有的資料,要求任何可能看到小愛曼達——」
葛兒突發的笑容猶如煙霧一般,掩蓋住茫然雙眼一閃而過的惱怒火花。「沒有,譚雅。因為到目前為止,警方並沒有允許我們超越妳所看到,在我身後的這條封鎖線,因此,我再說一次,我們還沒有確定海倫.麥克雷迪就是妳在我身後門廊上看到的那名歇斯底里女子。」
「葛兒。」
昨天晚上,我花了幾個小時重新閱讀報紙上有關愛曼達的報導,除了雙手被黑墨水染黑,讓我必須在睡前,在拍紙簿的一張紙上掠印指紋之外,我沒有得到任何新的資料。當一個案子的機密看來猶如大理石一樣既堅又密時,有時候唯一能做的,https://m.hetubook.com.com就是去嘗試新的方式,或者,至少一個有新鮮感的方式。就是這個主意——看影帶,看看會有什麼資訊朝我們跳出來。
我往前坐,伸展自己的脖子發出霹啪聲。我們很快就可以組成樂團了。「不多,我們看到羅倫.史密斯。我一直以為她搬走了。」我聳肩。「我猜她只是避著我。」
兒童侵犯防治小組的電話在愛曼達照片的下方閃了幾下,接著鏡頭切回攝影棚內。原來寫著失蹤兒童的畫面分格,現在放進了現場連線鏡頭,一個較小型的葛兒.柏德列克撫弄著麥克風,在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個茫然,幾近困惑的表情,看著攝影機,同時,海倫繼續在前廊理性盡失,碧翠絲和里奧納協力把她留在原處。
「那是妳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想法,」我說。
「非常不幸,」戈登說,同時海倫再度撲向里奧納,嚎哭的聲音如此尖銳,讓葛兒的肩膀都僵硬了起來。
不管如何,那傢伙在事後證明自己仍是個有用的人,因為安琪和他保持聯絡,偶爾在我們有需要的時候,幫我們弄到當地的新聞帶子。對於她如何能做到這一點,我總是感到非常驚異——仍然聯絡,保持朋友關係,讓一個兩年前被她甩掉的男人幫忙。我要是給前任女友打電話,要得回我自己的烤麵包機,就已經算是幸運萬分了。也許我需要琢磨自己的分手技巧。
我關上冰箱門,看著她。「妳上次看到影帶裡半數以上的人,是什麼時候?」
她點頭。「但是現在我們睡在一起,就不知怎麼著,也變成你身體的一部分了。是這樣嗎?」
我再次拿起奶精。「還能做什麼?」我聽到自己的話,在廚房裡轉過身來,奶精盒在大腿側擺盪。「販毒,」我慢慢地說。
葛兒說。「我們相信那是愛曼達的母親,雖然在目前,還沒有獲得正式的確認。」
她從菸灰缸裡拿起香菸,眼睛仍然盯著筆記。「我從十六歲就開始抽菸了。」
「謝了,」她頭也不抬地從我手上接下咖啡,翻著筆記本的內頁。
鏡頭帶入馬莎,突然出現大雪在螢幕前紛飛,接著是黑色的畫面;然後和圖書,我們看完影帶的其他部分,自信滿滿的戈登和譚雅會在裡面告訴我們,如何去感受眼前的事件,來取代空洞的情緒。
「丹妮兒.簡特,」我說。「貝比.柯林;還有他媽的無所不在的克里斯.莫藍。」
戈登拉直袖口,譚雅在椅子上扭動身子定位,手上一邊抓著幾張紙,準備透過提詞機唸出來。他們腦袋上方的跑馬燈分格處出現失蹤孩童幾個字。
我啜飲一口咖啡。「嗯?」
「——任何有關於小女孩的任何資訊的人——」
我從聯邦快遞的盒子裡拿出八捲VHS影帶,整齊地疊在起居室內電視旁邊的地上,安琪和我坐在咖啡桌邊用早餐,比對彼此的案情筆記,試著規畫今天的行動新計畫。除了試圖追蹤瘦皮猴雷伊.李坎斯基;重新訪談海倫、碧翠絲,和里奧納.麥克雷迪之外——極度希望他們能夠想起有關愛曼達失蹤當晚,某些迄今為止仍然無法想起的關鍵點——我們沒有太多的想法。
我替我們各準備了一杯咖啡,回到起居室裡。安琪淋浴之後,濃密的頭髮依然潮濕,她通常會在早上穿著男性寬鬆長褲和恤衫組合,使她比實際上更形嬌小。
「有點耐心,」我打開電視,把第一捲錄影帶放進放映機中。
在過去六個月當中,我已經習慣了她在早晨的情緒。通常,她發狂地精力充沛——在我起床之前,就做完有氧運動,到城堡島走過一趟——但即使在最佳時機,在早上,她和巧蒂.凱西仍然有天壤之別。彷彿是她感覺到前一晚暴露出自己的某個部分,表現出脆弱或軟弱(這兩件事在她的腦袋裡,是同一回事),於是在黎明時,一片冰冷的薄霧會像晨霧一樣地籠罩著她。你可以看著她,知道她就在那裡,但是只要雙眼一離開,她就不見了,飄回縷縷白霧後方,暫時不打算重現。
「我也注意到了,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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