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老虎,一九九七年
第十四章

安琪的聲音。
我往後靠在牆上。
這就是造型。
我往上看著莫藍的肩膀在一名穿著鮮黃色外套的年輕女孩前方移動,然後慢慢地轉過頭,看見布魯薩在廣場連接著議會街的地方穿過人群,莫藍在舊議會前面向右轉,再次穿過巷道。
不會的。布魯薩很在行。我會看到他,是因為我知道要去找他,他混在人群中十分不顯眼,在認出他之前,我的眼睛都還錯失過他。
我在他面前搖搖晃晃,舔著自己的鬍子,吃到了蛋殼。我張開嘴咬蛋殼,發出破碎的聲音。
我看著德凡夏廣場的入口。兩個年輕的股票經紀人穿著發亮的Hugo Boss套裝,古馳(Gucci)皮鞋,繫著Geoffrey Beene的領帶,髮油厚到要用到鑿木工具才有辦法弄亂。兩人讓路給一名身穿剪裁俐落深藍色套裝,戴著超薄Revos太陽眼鏡的苗條女子,在後者踏進一輛計程車時,盯著她的臀部猛看。
「先生,」警衛說,在當下許多房客的見證下,既想要表達權威,也想要保持禮貌,「放下香蕉。」
莫藍在裡面有四分鐘了。他一開始為什麼會回頭呢?難道是布魯薩搞硒了嗎?
「我不會因為你和她睡在一起,就讓你破壞這次的監看。」他離開櫥窗,踩著慢跑前鬆散大步的步伐離開我身邊。「她是專業人士。你何不也開始這麼表現?」
「……再說一次,珍納洛小姐,目標上路,立即放棄。」
小姐,等等。我不記得曾經在這裡看過妳。
「別擋我的路,你這他媽的廢物。」
我穿過街上的人潮,從口袋裡拿出無線對講機,打了開來。
九點十九分。
「感謝上蒼,有五十吋的大電視,我只能這麼說。」
「妳在哪裡?」
「老天爺,他有一根香蕉!」聲音從我身後傳出。這是安琪。
「那個澳洲合唱團。」我轉過頭,用友善又探究的眼神盯著警衛看。「在八〇年代很m.hetubook.com.com轟動的,很紅。你知道他們後來怎麼了嗎?」
當莫藍在舊議會前的花店前面右轉時,布魯薩穿越華盛頓街,跟了上去。他將咖啡舉到嘴邊,對著捆在錶帶上的發話器說話時,我看到嘴唇的動作。
你為什麼拿槍瞄著我,克里斯?
我是新來的。
我跨過香蕉往外走,兩個男人貼著牆壁站。
我回頭,正好及時看到克里斯.莫藍穿過旋轉門,對呆若木雞的警衛指著我的方位,然後繼續朝著電梯前進。
我從十開始慢慢倒數,將口袋裡的無線對講機音量調低,幾乎就快要聽不見布魯薩的聲音。「他又開始移動了。我跟上他。」
九點二十分。
當我打開行李箱時,布魯薩靠在艾迪.鮑爾(Eddie Bauer)商店的玻璃上。他將手舉到耳邊,對著手腕說話。
「什麼?不知道。」
我把雨衣丟進行李箱,拿出黑色的皮夾克,無線對講機放在口袋裡,然後把套在髒恤衫外面的夾克拉上。我蓋上行李箱,穿過人群來到艾迪.鮑爾商店旁,透過玻璃瞪著裡面的模特兒。
男性商人將女人們推到建築物的外面,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用牙齒拉開天線,一邊仍然朝著華盛頓街走去。
「來,」警衛說,「轉過身,從你走進來的地方出去。現在立刻滾,滾。」
「收到,肯錫先生。我們講話的時候,布魯薩正在聯繫珍納洛小姐。轉過身去,走到你的車邊,別暴露我們的身分。」在擋風玻璃後方,我看到他的嘴唇蠕動,接著他把無線對講機丟到座椅上,雙眼盯著我看。
「她有沒有回應?」
布魯薩穿著灰色恤衫,黑色運動褲,套著深藍色運動夾克,就站在我車子對面的派伊巷口。他啜飲著熱飲杯裡的咖啡,讀著報紙運動版面,就像個剛結束跑步的慢跑者。他頭戴耳機,連接到腰際的接收器上,還把耳機和接收器都漆上黃黑兩色,好m.hetubook.com.com看來像是隨身聽。五分鐘之前,他甚至還把水潑灑到自己恤衫上,假裝是汗水。這些個前任刑事和緝毒組的傢伙,還真是偽裝小細節的高手。
警衛邁步走在大理石上,一隻手放在警棍上。「你,」他說,口氣像是和狗說話。「滾。」
「你算是某種警察嗎?」
我一邊踉蹌穿過華盛頓街,一邊將拉鍊往下拉,把早上喝剩的咖啡倒在胸前。人們看到我接近,紛紛避開我笨重的步伐和揮舞的手臂,我口中唸唸有辭,吐出一串絕對不是從老媽身上學來的字眼,推開德凡夏廣場的鍍金邊大門。
「要和我一起來份披薩嗎?」我問道。
警衛撿起警棍,丟下香蕉,看來已經準備好要攻擊我。我不知道自己背後還有多少人——也許三個——但是其中至少有一個可能抱著衝撞我這個流浪漢的英雄式念頭。
拜訪朋友。
「他為什麼回去?」
我再次看著手錶:九點十六分。
我不這麼認為。
他走上街去,我看著手錶:早晨九點十五分。
我回頭轉向艾迪.鮑爾的櫥窗,看見自己的倒影。
「喔,老天爺,」一群人走出電梯,其中一個人這麼說。我從雨衣裡拿出一根香蕉,指向這名保全人員。
我把香蕉朝他扔過去。他丟下警棍往後一跳,彷彿被槍擊一般。
從電梯裡出來的人群想要避開與我的接觸,穿過大廳,但是仍然看到夠多的插曲,足以成為當日茶水間閒聊的最佳話題。
我歪著頭看他,搔搔太陽穴。好一下子,大廳裡沒人移動,似乎甚至沒有人呼吸。
我刷掉鬍子上所有的蛋殼,在頭上戴上一頂棒球帽。
「妳在裡面?」布魯薩說。
「再次重複,」布魯薩低聲說,「放棄,離開。」
如果安琪在布魯薩一發現莫藍回到德凡夏廣場大樓時就接到前者的訊息,她有可能在電梯裡,或可能出到莫藍的門外。她會轉過身子直接走向樓梯,現在應該在和圖書樓下了。
一個戴著厚厚眼鏡,頭髮緊緊貼著額頭往後梳去,看來就像隻蟲子的女人看著我。
波爾與我眼光相會,十分謹慎地搖頭。
「如果你朝大樓過去,我會對著你的膝蓋轟掉你的腿。」
安琪從她位於當天早上不准任何車輛停靠的德凡夏街位置上,說了句:「聽見了。」
我的車停在距離住宅大樓半個街區之外的華盛頓街上,當我在後視鏡上盯住走向議會街的莫藍時,便按下放在椅座上的無線對講機,說:「他剛從前門走出來。」

如果根本沒什麼不對,如果安琪只是關掉了對講機,避免讓噪音驚動任何人,發現她的位置所在,如果,當我在樓下時,安琪只是站在十五樓安全門的另一側,透過一扇小窗戶看著莫藍公寓的大門,而我卻站在入口,結果莫藍剛好走出來,認出我……
九點二十四分。
隨時要即興演出,不能老依照劇本。
群眾中有人高喊,幾個人跑向門口。
「呼,」我說。
我一邊靠向打開來的行李箱,一邊轉到他的頻道上。
警衛從閃閃發光的黑色馬蹄型服務台後走出來,我轉身向他靠過去。他年紀輕輕,身材精瘦,一隻手指粗魯地指向我的方向。
「女士,」警衛帶著一絲絕望地說,「我控制住狀況了。」
「當然了。這地方不錯,但是門鎖太容易開,老兄,我敢保證。」
警衛從套子裡抽出警棍。「嘿!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我關掉無線對講機,把它放到外套口袋中,等著我的角色上場。為了符合今天扮演的角色,我穿上好比地鐵流浪漢般破爛,和早上才剛用蛋黃和百事可樂沾髒的軍用雨衣;髒兮兮的恤衫在胸口撕了開來,牛仔褲和鞋面噴濺了油漆和塵土。我的鞋底尖端和鞋面分離開來,走路的時候發出輕微的拍擊聲,並且還露出沒穿襪的腳趾頭。我的頭髮由前額往上梳直吹乾,刻意做出金恩老大怒髮衝冠的造型,還將塗在外套上剩下的蛋拿來揉在鬍子上。和_圖_書
「『工作者』(Men at Work)後來怎麼了?」我問她。
在電梯區裡,安琪與我眼神交會,指著我的頭髮。「很火啊,」嘴唇比劃著,接著溜進電梯,關上門。
像是商人的男子將兩名女子帶到更遠,同時警衛說了:「嘿!嘿,就是你!」
你也是,克里斯。
妳怎麼會來這棟大樓?
「往東移向議會街,我跟上了。好戲要上場了,孩子們。」
我朝大樓前進了一步。又一步。然後停了下來。
他的手伸向電話,撥打一一九。
從電梯走出來的三個人也不遑多讓,在我身邊的大理石地面上讓開寬大的一條通道。我挑逗地斜眼看向三人中的兩名女子,瞄著她們從設計師安.克萊恩(Anne Klein)套裝裙襬處露出來的雙腿。
「她的行蹤暴露。如果她的對講機故障,沒聽到你的——」
「沒辦法確定。我們得假設她聽到了我的話,並且在莫藍聽到之前關機。」
是嗎?妳不是在調查失蹤女孩的案子嗎?
「什麼?」警衛朝我前進了一步。
我聽說過克里斯.莫藍銀行家般的工作時間,以及他對於將夜間交易拿來在白天經營的決心;第二天早上,八點五十五分整,他準時走出德凡夏廣場大樓,向右轉走上華盛頓街。

我對其中一人眨眼。「你們有一流的警衛。如果沒有他,我會打爛這個地方。」我推開門,踏上華盛頓街。
「他的套裝。故事太長,以後再說。他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回到街上了。」
我用香蕉指著他。「從我表親那裡拿來的,他是隻猩猩。」
如果她真的接到布魯薩的訊息,絕對不會笨和圖書到跳進電梯裡。站在裡面,看著電梯門打開,面前正是克里斯.莫藍……
我正打算給坐在停在學院街和華盛頓街轉角金牛星轎車裡的波爾翹起拇指打個暗號,有人用手掌根部推我的肩膀,將我擠到建築物的側邊。
電梯區的鈴聲響起,另一部電梯抵達大廳。
「嗯——啊,」我含糊地發出聲音,搖晃得厲害一些。
我在人群中轉身。
「是不是該有人報警處理?」一個女人問道。
「波爾,莫藍回來了。」
我舉起一隻手指壓著嘴唇。「噓。」我把無線對講機放回雨衣的口袋內,留下張著大嘴的她站在原地,然後走回車邊。
打自莫藍將我推到牆邊,進到大樓裡,已經過了十四分鐘。
我轉過身子,背對馬蹄型的服務台以及電梯區。留下的只有兩個男人,一名女子,以及那名警衛。兩個男人都緩緩地朝門口移動;然而,女人看似十分著迷,她的嘴巴張開,一隻手按著喉嚨底部。
嘿,安琪,好久不見。
我看著華盛頓街轉角處的學院街。
莫藍穿著藍色的西裝走出大樓,換掉了他進門時穿的黑色套裝,領帶也不一樣了。就在我瞪著領結看的時候,領結上方的腦袋朝我的方向轉過來,我低頭往下看著自己的鞋子,頭一動也不動。偏執型的藥頭首先會在人群中注意到的,就是快速的動作,所以我不打算把頭轉開。
「沒,」布魯薩說。
「我們上去,」我說。
老天,警衛看到我簡直瘋了。
我伸手探向他的口袋。「給你看個東西。」
警衛伸手拉我的手肘,但是我轉了一下,他的指頭只抓到空氣。
我夾克口袋裡的對講機貼在胸前震動。我拿出對講機,它發出短促聲響,接著是:「他又下去了。」
但是那時候她也到了門口。
九點二十二分。
九點十七分。
「喔,」我最後說了,聳聳肩。「算我錯,香蕉你留著吧。」
也許她已經到了大廳,但是被警衛給纏住。
「她的對講機能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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