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老虎,一九九七年
第十三章

安琪點了一根菸,打開自己那邊的窗戶。街上一片安靜。一排排白色石灰外觀和閃閃發光的藍色玻璃高樓組成的街道,看來就像是夜間的電影場景,一個沒有真人的巨大模型世界。在白天,德凡夏滿是半帶愉悅半帶暴力的推推擠擠:行人、股票經紀人、律師、祕書、騎腳踏車的信差、撳按喇叭的卡車和計程車、手提箱、豔麗的領帶,以及手機。但是在九點左右之後全都靜止下來,坐在一輛停在這些巨大又空無一人建築物之間的車子裡,只覺得我們不過是燈光熄滅,警衛離去後,在浩瀚博物館內的另一個道具。
「你認為老天會幫忙嗎?」
我們一踏上碎石地,布魯薩就開火了。「你願意聽那個懶漢說多少狗屁廢話,肯錫先生?啊?」
「肯錫先生,」布魯薩伸出手來。「我剛剛在裡面逾矩了,被那個混蛋東西打敗,並且可能事情給搞砸。」
波爾和布魯薩點頭。
「那麼……」她看向擋風玻璃的外面。
「也許不會。」
「——你和你的起士兄弟有多知己。」
「先布誘餌,上鉤再說?」布魯薩說。
「比波爾的臉色還慘。光是聽到,他好像就要瀕臨精神崩潰:雙手開始顫抖,臉色泛白。這傢伙看來狀況很糟。」我抬頭往上看著十五樓的三個黃色方塊,那是莫藍的窗戶。其中一面轉成黑色。「也許他的確是快要崩潰了。很確定,他對起士真的是反應過度。」
我往上望向他的臉,看到恐懼,以及臉上希冀不要再次目睹另一個死去或無可救藥孩子的熱切企盼。
安琪把菸灰從窗戶上方往外https://m.hetubook.com.com彈。「別這麼說。」
「起士現在曉得我們為了讓孩子回來,鋌而走險地願意違反規定,暫時拋下警徽和官方色彩,拿金錢來交換孩子。」
「如果愛曼達死了,布魯薩失去理智,動手殺了綁架她的人,也許老天爺這才算是幫忙。」
「如果他不在乎錢呢?」我說。
布魯薩搖頭。「起士.歐拉蒙不會有道德意識的。」
波爾踏進介於布魯薩和我之間的陰影,臉色凝重起來。突然間,他看似十分蒼老,不再是略帶威脅,卻是略受威脅,淘氣的感覺不再。
「那些卑鄙的傢伙傷害孩子們,然後全身而退,好像自己很聰明似的。我沒辦法了。」
父親和我之間的決定性差異——我希望——是在於行動上的不同。他憑自己的憤怒行事,無顧於時間和地點。他的脾氣主導著他,一如酒精、驕傲,或是虛榮支配著其他的男人。
「老天,」她說,把菸蒂在菸灰盒裡捻熄。「你認為老天爺會去幫助綁架愛曼達的人,而不去幫愛曼達?」
波爾把一隻手放在布魯薩的胸膛上。布魯薩往下看,將眼睛定在那隻手上盯了好一會兒,下巴的肌肉在皮膚下鼓動。
「他恨他們,」我表示同意。
「如果起士想要當個贏家,安然脫身……」
波爾帶著我們兩人穿過走廊,經過金屬檢測器,以及最後一道門。一名頭頂冒著幾束髮絲的獄警將我們緊緊紮成一小包的武器還給我們,接著我們走進停車場。
「如果說,」他說話的速度快到我必須靠過去聆聽。「起士希望hetubook.com.com能既給人道德教訓,又能拿到好處呢?」
我們把車子停在德凡夏街的財經區邊上,監看克里斯.莫藍在德凡夏區居住的大樓。原來跟監莫藍的兒童侵犯防治小組探員回家過夜去了。另外還有幾個二人小組則負責跟監起士主要幾名手下,而我們接手監看莫藍。布魯薩和波爾則在華盛頓街的一側負責守在建築物的前方。時間剛過午夜不久,莫藍在屋內有三個小時了。
「就在事情發生之前,我記得自己和伊凡卓在黑暗中纏鬥,我臥室裡所有的蠟燭就像眼睛一樣閃閃爍爍,我當時想著:我撐不下去了。我沒有辦法再投入更多的自我——一絲一毫都沒辦法——到這所有的暴力當中,而且……媽的。」她在座位上轉身。「也許那就是布魯薩的感覺。我的意思是,你能在水泥坑裡找到多少個孩子呢?」
「那麼根本不可能會有別人走得開,」波爾說。
「怎麼一回事?」我說。
「我的方法是明智的,」布魯薩說。
「起士痛恨證人,」安琪終於開口。
安琪沒錯:你能夠找到多少死去的孩子呢?
波爾和獄警追上我們,波爾說:「別在這裡,先生們。門面還是要維持。」
「我們也許洩漏出意圖了,雷米。」
「你認為布魯薩在壓力下崩潰嗎?」安琪說。
「如果那孩子死了,」安琪說話,清了清喉嚨。「那麼布魯薩必定——波爾也有可能——會抓狂。」
「見鬼的難捉摸的老天爺。」
「怎麼講?」
「他的錢在我們手上。他必須透過我們交換女孩,才能拿到手。」
我點頭。和*圖*書「老天爺幫幫那些被他們認定牽涉在內的人。」
安琪聳聳肩。「你也只能接受。」
波爾點頭。「而海倫偏偏就惹上他。」
「記得。」
波爾將雙手插入口袋內,在午後微風突然帶來的涼意中挺直脊背和肩膀。
「起士錢多得很,」我說。
那個低語——對我自己和他人相同,極少在事先發出警告——接著會藉由我的拳打腳踢,以及打從一池紅色的理智以及冰如金屬的血液,肌肉瞬間延伸出來的憤怒中,爆發出來。
我聳了聳肩。「當波爾說到,在水泥桶裡找到珍妮.明妮利的屍體時,妳有沒有看到布魯薩的臉色?」
「你的方法,」我說,「爛到不行。」
這是我父親的脾氣。
「如果他覺得燒毀整個城市可以讓他找到愛曼達,他也會去做,」我說。
「也許你會想再回去裡面,聊聊自殺的狗,還有——」
「而她有可能已經死了。」
撇開大呼小叫不提,其實我的脾氣還沒真正表現出來。如果我真的發怒,如果我腦袋裡的那個開關真的被打開來,我的聲音會提高成一直線,麻木單調,理智變成一股紅色大理石般冷酷無情的光束從頭上穿出,吸去所有的恐懼、理智,以及同理心。紅光越是熾熱,體內的鮮血越是冰冷,直到與純淨的金屬一般湛藍,單調的聲音轉成低語。
他緊緊回握。「活蹦亂跳的她。」
「聽到足以——」
「我沒辦法再撐下去了。」他的聲音輕柔到幾乎要消失在微風之中。
「什麼?」
「有,他有的。」我用膝蓋敲擋泥板,和其他人一樣,對自己語調中的激烈憤怒感到驚hetubook.com.com訝。稍微平靜一些,我再說了一次,「有,他有。而且他的第一條道德守則是:別惹起士。」
布魯薩的鞋子出現在擋泥板下方的碎石上。我感覺他的影子遮去了我臉上的陽光。
「喔,他在乎的。」波爾走到車邊來,把手放在後箱上,但是聽來不像有把握。
安琪搖頭。
所以,即使還沒注意到自己有這個脾氣之前,我已經認識了它的特質。我感受到它的觸手。
我點點頭。「然後晚上一夜好眠。」
於是,在我了解布魯薩的怒氣,他對於尋找愛曼達所感受到的絕望,以及對於起士.歐拉蒙拒絕認真對待我們而產生的爆發後,我拒絕去寬容這件事。因為,這無法讓我們有所進展。這幫不了愛曼達——也許只會讓她在目前所躺的深坑內陷得更深,離我們更遠。
布魯薩看向別處。
在很早的時候,就像酒鬼的孩子發誓絕不喝酒一樣,我誓言對抗紅色冷酷的理智、冰冷的血液,以及傾向單調的語聲。我一直相信,我們與動物不同之處,就在於選擇。猴子無法選擇控制自己的食欲,人可以。我的父親,在某些醜陋的時刻,等同動物。我拒絕如此。
「對我的做法有意見嗎,肯錫先生?」
安琪點頭。「他們兩個都會。」
「他媽的沒錯。」
我握住他手。「我們會把她帶回家的。」
「那麼辭掉你的工作,」我說。
我們說話的回聲響徹停車場,臉孔因為叫喊而泛紅。布魯薩頸子上的筋脈彷彿緊扯的繩索暴凸,我則感覺到自己的腎上腺素撼動著血液。
「——和*圖*書達成他媽的協議,布魯薩警探!那是我——」
「沒辦法。這個可能性非常明顯,妳知道,我也知道。」
「啊?」
布魯薩跟上我的腳步,穿過走廊前往接待桌。他的手從後方抓住我的手肘,拉我轉過身來面對他。
「我們得找到克里斯.莫藍,」我說,「在交易告吹之前,看看他能引我們去找哪個人。」
「兩位。」波爾站到我們中間。
我想到,在攻擊了起士之後,布魯薩眼底的一片空無。這片空無如此之徹底,甚至遮蔽住他的憤怒。
「二十萬對起士來說,雖不算是口袋裡的零錢,」我說,「但也不是一筆大財產,算是行賄和房地產稅之類的小錢。一年份的。假如,他想要給個道德教訓呢?」
「活蹦亂跳的,」我說。
「你知道這些人的,」波爾說,布魯薩站得筆直,臉上有著凝結的好奇。「錢永遠不夠,他們總想要更多。」
空曠街道上些許的巨大沉默滑進了車內。
我穿過停車場,感覺到腎上腺素在小腿上化成一灘果凍,腳下的碎石作響,我聽到小鳥在華頓塘附近劃過天際時的尖銳啼鳴,看到陽光漸弱,在消逝時灑落在樹幹上方。我靠在金牛星轎車的後方,一隻腳架在擋泥板上。波爾仍然把一隻手放在布魯薩的胸前,和他說著話,雙唇就在較年輕的男子耳旁不遠處。
「如果起士當真被惹毛了,你覺得他會下手殺了那個女孩,對那筆錢說句『去他媽的』,就只為傳達訊息。」
「他媽的這叫方法?」我將手抽出他的掌握。「那是你稱呼自己剛剛在那裡做的事?」
「記得格林對我開槍的那個夜晚嗎?」安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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