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寒冬
第二十三章

「那麼有關古提雷茲是藥物管理局的人員呢?」安琪說。
冬天期間,安琪和我接下了其他的案子,但是沒有任何一件與失蹤兒童有關。心煩意亂的雙親一開始就不會雇用我們。畢竟,我們沒能解決愛曼達.麥克雷迪的案子;在夜間前往街坊,或是週六午後到超市採購時,所有的譏諷言語似乎一路跟隨在我們身後。
「你不覺得可疑嗎,起士告訴我們他有愛曼達.麥克雷迪的消息,隔天他就被殺?」
他的喉結在他吞嚥時上下跳動。接著,他深吸一口濕漉漉的氣息,但是再也沒說話。
我知道,藏起報紙是個愚蠢做法。總是會有其他的報紙,總是會有電視和收音機,以及在超市、酒吧,或在自助加油站裡高談闊論的人們。
「關於愛曼達.麥克雷迪還活著的這件事嗎?」他拿開調酒棒,吸去上面的琴酒,然後放在雞尾酒紙巾的邊緣。「是的,珍納洛小姐,我認為起士是在撒謊。」
總是靜靜地,在關起的門後,在她以為我在公寓另一頭,聽不見的時候。
「那麼,起士說,她還活著,而且有人告訴你們,古提雷茲是藥物管理局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在安琪醒來之前就起床,在廚房裡煮咖啡,試圖將海倫.麥克雷迪,以及她那句可怕的話甩出腦海之外:
「蜜糖,別——」
他是個俊俏的男孩,一雙大大的深色眼睛讓我聯想起安琪的雙眼,在那張三年級的班上照片中剪下來的相片上,他還帶著一個友善歪臉的笑容。他看來有無限的前途,看來稚嫩,看來自信滿滿。
「是誰殺了他?」安琪問。
史丹利說:「喔,老天,不要。」
海倫的眼睛仍然看著杯子,沒有清洗的頭髮落在臉上,置身在翻轉過來的凳子之間,看來十分嬌小,打烊時間,酒吧內的光線昏暗。
「謝謝你。」
「我聽到傳言,大家認為是阿靈頓來的那個瘋孩子,他剛因為一樁雙重謀殺案件被判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甚至不確定我能夠說話。我想要走到她身邊,環住她,因為沒有救出她的女兒,沒有找到愛曼達,為了失敗,為了每件事而向她道歉。我想哭。
「仍然讓妳放不開,啊?」波爾說。
波爾在二和*圖*書月,就在服務滿三十年的前六個月,重拾勤務,並且被分發回緝毒組,沒有任何聲張地被降職到初級警探。儘管如此,比起布魯薩來,他還算走運。布魯薩被降級,從初級警探一路降到巡警,不但有九個月的試用期,還被分發到車輛調配場。在他被降職的第二天,我們和他碰面喝酒,那是在採石場一夜過後的一個星期多了,他苦澀地對著塑膠調酒棒微笑,拿它來攪和冰塊、坦奎利琴酒和通寧水。
他搖搖頭。「不可能。如果真是如此,現在也該有人告訴我們了。」
「謝謝你,」她再次說著,語調柔和,「謝謝你的嘗試。」
「晚上,」碧翠絲說,「當我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納悶要怎麼寫她的墓碑,納悶是否該替她立個墓碑。」
我用手指撫過山繆.皮特羅的臉龐,十五年來的第一次,我默默祈禱。
他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在星期六下午,離開一處遊戲場的朋友們,走回家中。今天是週一的早晨了,他的母親直到昨天才舉報失蹤。
他的名字是山繆.皮特羅,八歲大。
我們每週拜訪碧翠絲和里奧納一次,四個人反覆推敲自己所知道,和不明白的一切,後者似乎永遠比前者來得既廣又深。
「你在撒謊,史丹利,所以我現在要對你開槍。好嗎?」
有一次當她向波爾問起父親時,我也在場。波爾解釋自己對他認識不深,只是偶爾在街上,或在抄查賭局時碰見他,吉米.索夫,永遠是完美的紳士,一個懂得警方工作,正如了解自己工作的男人;同時間,我看見波爾臉上對於自己這項匱乏認知所懷有的恐懼。
五個月過去了,愛曼達.麥克雷迪依然沒有出現。她的照片——髮絲軟軟地垂在臉龐四周,眼神平靜空洞——貼在建築工地和電線杆上朝外看,大都已經被惡劣的天氣毀損;要不就是偶爾會出現在新聞報導的最新訊息當中。我們越看,照片就越是模糊,愛曼達越來越像是個虛構的故事,不過是另一個貼在告示板上不變的一幕,或是從映像管投射出來的另一個影像,直到最後,過客們以不帶感情的意願去注意她的長相,再也無法記起她是何人,或是她的照和-圖-書片為何會被貼在巴士站旁的電線杆上。
「謝謝你。」
我轉過身子看向吧台,看見海倫坐在吧台的角落,四周盡是酒保早已架在桃木面板吧台上的凳子。我以為她因為某個原因,早已離開。
那些記得的人,也許會抖去對她記憶的峭寒,將頭轉向運動賽事版面,或是看向入站的巴士。他們會如此想:這個世界是個可怖的所在;每天都會有壞事降臨;我的巴士誤點了。
「古柯鹼會讓你的命|根|子軟弱無力,」安琪告訴他,然後我們走出巷弄,進到車裡,離開賓州。
「肯錫先生。」
「我的做法會有所不同,」她說,「如果可能,我會……我絕對不會讓她離開我的視線。」
我考慮是否要藏起報紙,不讓安琪看。自從離開歐吉尼的巷道之後,所有的精力和決心都從我們身上流失,她卻對愛曼達.麥克雷迪更為著迷。但是,這個著迷無法找到任何行動作為出口,因為沒有什麼行動可行。然而,安琪鑽研我們所有的筆記,用海報製作時間流程和主要人物圖表,花上數個小時的時間與布魯薩或波爾詳談,不停地修改,不停地在相同之處打轉。
「那麼,」安琪靜靜地說,「愛曼達.麥克雷迪究竟遭遇了什麼事?」
我們在走到人行道上時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漫漫長夜或者是海報,並沒有蹦出新的理論或突發的答案,但是她依然繼續。每當有孩童失蹤,在國內電台播出時,她會在微小的細節出現時,著迷地觀看。
巴巴和我很晚才到,射完飛靶之後,我們移到撞球檯邊,最後一群人湧進酒吧,十分鐘內就將這地方擠得水洩不通。最後一次點單的時間已經過了,巴巴和我打完球,喝完啤酒,把空杯放上,朝門口走去。
我點頭同意。「起士說,雷伊.李坎斯基可以確認她還活著。」
我往下看著面帶微笑的山繆.皮特羅和他自信的臉龐,以及那雙如同安琪一般,會讓人沉溺其間的眼眸。
我拿起槍,直搗他的太陽穴。
我回頭看安琪,她瞪著他的臉看。我倆四目相望,點點頭。史丹利說的是實話。
某日,我們受夠了,於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車到賓夕法尼亞州的歐吉尼去。我們在電話簿裡找到李坎斯基親戚的資料,花了一個週末的時間監看他們。亞達克、雷思里和史丹力三兄弟是雷伊的一等表親。這三個人都在一個紙業工廠工作,那地方滿是煙霧,聞起來就像是影印機的碳粉,三個人每天晚上都在同一家酒吧喝酒,和同樣幾個女子調情,然後仍是孤家寡人地回到共住的家中。
布魯薩啜了一口飲料。「不會。聽著,我實話實說。我不知道那女孩遭遇了什麼事,這讓我不舒服。十分不爽。但是我不認為她還活著,我也不認為起士.歐拉蒙就算知道說實話對自己有所幫助,就會說出來。」
「為什麼?」
二月底的一個夜晚,當我們離開他們家,站在門廊上發抖,讓他們一如往常地確認我們毫髮無傷的走到車邊時,碧翠絲說了:「我納悶墓碑怎麼辦。」
我走到樓下拿了報紙,夾在手臂下,回頭上樓,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拿到起居室裡,一邊翻開報紙,然後發現另一名孩童失蹤。
「你認為起士在撒謊,」安琪說。
「我不知道,」他說,「我真的希望自己當初的每個做法都不同。我希望自己把案子報給聯邦調查局去。我希望——」他的聲音嘶啞,低下頭,拿手腕遮住右眼。「我希望……」
「那麼,當你在那天去找他的時候,他沒有對你說任何這樣的話?」
愛曼達.麥克雷迪,也同樣是如此。對於國內那些失蹤,不論生死,在漫長的冬季中,從沒被找到的孩子們,也有相同的感覺。我曾經想過,也許,我會成為私家偵探,是因為我痛恨事先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諸事。也許安琪之所以成為私家偵探,卻是因為她必須知道。
當他們最後死去,她會低泣。
她揮開他,裹緊身上的毛衣外套。「我知道,我知道。這看來就像是在我們想要相信她還活著的時候卻放棄一樣,像是在說,她死了。我知道。但是……瞧——你們知道嗎?——沒有任何事物說出她曾經活過。」她指著門廊。「沒有任何事物留下記號,證明她曾經來過。我們的記憶不夠好,你們懂m•hetubook.com.com嗎?記憶會消褪……」她對自己點頭。「會消逝,」她重複著,回頭走進屋內。
我停住腳步,背對著她。
雷伊.李坎斯基同樣也不見蹤影,這是這個案子裡,最讓我困惑之處。根據他所知悉的消息來說,重點根本不在他身上;他沒有理由要銷聲匿跡。有幾個月,安琪和我會一時興起,在他父親住處外面監看個一天一夜,但是,除了冷咖啡的滋味,和坐在車座上的筋骨僵硬之外,仍然毫無所獲。一月,安琪竊聽了藍尼.李坎斯基的電話,我們在兩個星期當中,聽到他在錄音帶裡撥了九百個電話號碼,從居家購物網路裡訂購了動物造型器皿的水耕植物,但就是從來沒聽到他撥電話給兒子,或接到兒子的來電。
我站在塑膠地磚上,發現自己不知道要拿雙手、雙臂,或是四肢如何是好。我整個身子只感覺到笨拙又不得體。
「因為他是個罪犯,這些人就是這樣。因為他知道你們極度地想要她活著,所以會相信他的說法。」
布魯薩點點頭。「彼得.波波維區。因為案子的審理,他在康科德監獄待了一個月,推斷起士和他在院子裡有過些爭執。如果不是這樣,就是起士真的在地板上滑倒。」他聳肩。「不管是哪一樣,對我來說都很好。」
然而,我卻轉過身子,走向門口。
或者是,我只是希望她已經離開了。
三月底時,我見過海倫一次,當時我和巴巴在凱利酒館裡射飛靶,但是她沒看到我——也許是假裝沒看見。她坐在吧台的角落,一整個小時悉心照護著她的飲料,瞪著杯子看,似乎愛曼達就在杯底等著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點了頭,是否做出任何聽到她的話的表示。我只知道自己沒有回頭看,逃離酒吧。
搜索採石場的行動耗費了一個月的時間,結果一無所獲,當溫度下降,十一月的風勢掃過山區時,搜索告一段落。潛水人員答應在春天回來繼續,提議將水抽乾,填埋採石場的聲音再次出現,擔憂會耗資數百萬美元的昆西市府卻找來了某些崇尚自然保護的奇妙夥伴,這些人出言警告,指出填平採石場會破壞環境,摧毀徒步旅行者和腳踏車騎士多采多姿的秀麗景觀,剝奪掉昆西居民一處具有偉大歷史和*圖*書意義的舊址,並且還會毀去州境內幾處最好的攀岩勝地。
到了最近,我才了解到安琪父親的死亡,對她的影響有多深。並不是在於死亡的本身,我不這麼認為。而是在於從來沒有辦法確認他是如何死去。沒有屍體足以指認,沒有可以埋葬,讓人看上最後一眼的遺體,也許,對她而言,他從來就沒有完全死去。
「有時候,」安琪說,「這像是腦子裡接受了某個人已經離開,但是心裡卻無法完全……放下整件事。」
「那個去年殺害自己兩名姊妹的孩子嗎?」安琪說。
布魯薩往下看著桌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白色的菸灰刮在菸灰缸的邊緣,當他抬頭往上看時,雙眼下方的紅眼袋泛著淚光。
布魯薩苦澀的微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淒涼。「我們已經發出本地和賓州的全境通告,來搜尋李坎斯基。我可以為你們保持通告的有效性,假使你們這麼希望的話。」他對我輕輕地聳肩。「我猜,反正不會有什麼傷害。」
也許在四十年前還有可能避開新聞,但是,在現在是不可能的。新聞無所不在,總是不停地告知、恫嚇,甚至啟發我們。但是,它永遠存在著。我們無所遁形,無處可逃。
「不要!我不知道!我向老天爺發誓!雷伊,雷伊,我幾乎有兩年沒見到雷伊了。求求你,看在老天的份上,相信我的話!」
里奧納說:「什麼?」
布魯薩搖頭,從口袋裡取出一包萬寶路,他現在是個全職的癮君子了。「對於莫藍和古提雷茲遭到襲擊,他表現出完全驚訝的樣子,我最後告訴他我會毀了他的一條命。他隔天就死了。」他點燃香菸,火柴的熱度讓他閉上眼睛。「我對老天發誓,我真希望自己殺了他。媽的,我還希望是我設的局,真的。我只希望他的死,是因為某個關心小女孩的人下手,並且他在一路死到地獄裡時,清楚明白自己為何喪命。」
第四天晚上,安琪和我跟隨史丹利進到一條巷弄裡,他在那裡向一名騎著越野自行車的女人買了一些古柯鹼。當越野車離開巷弄,史丹利在手背上鋪出一道毒品時,我走到他身後,用我的點四五手槍搔弄他的耳垂,問他雷伊表弟身在何方。
史丹利當場撒尿:熱氣從他的雙腳之間升起。「我不知道。從兩年前的夏天之後,我就沒再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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